我堅決反對針對藝文創作補助的刪減。
我明白藝文創作不是人們生活的必需品,就如同微積分跟大多數人根本毫無關係。鑑賞了藝術創作無法改善你的生計、無法幫助你在菜市場多殺一點價;學會微積分也無法改善你的生計,當然也無法幫你在市場買菜。
而它們為何能存在的原因之一,便是你用不到,但有的人需要。
直接一點來說,政府針對藝文創作的補助是絕對不能斷的。
藝文創作,舉凡影視、文學、繪畫、音樂等諸如此類藝術所呈現的,其實正是所謂的「文化」。它本質上是無關經濟效益的,而沒能與之這樣親近的大眾,便時常以務實性的理由來衡估文藝作品的價值,就如同上述以能否幫你更好買菜殺價來評估某樣領域對社會的貢獻。
文藝創作價值的評估,從不在於它是否是一條可供賺錢的方向,事實正好相反,它存在的理由就在於它應該被保留。如同國軍、台鐵、健保,都不能基於虧錢而取消政府的挹注,因為這些都不該以賺錢與否作為存在的判斷標準。
再者,文化產業的價值本就自外於世俗利益。於是也不能以大多數人用不到創作補助,或是根本沒人在觀看藝術作品來做為刪除補助的理由,更不是人們認為沒有足夠社會產值,就能成為刪除的理由。我們補助低收入戶、租屋、勞工在職進修、疫情紓困、學貸、高齡就業補助……這些補助大多數人都用得到,這些對象對社會都有諸多產值的嗎。他們都是要飯的嗎?
某些人要求這些創作回歸市場機制看來是合理的,但我想不少人不清楚的是,許多文藝作品的取向根本就不是普羅大眾,有些甚至還要求受眾具有較高的文化水準,因為它的主要價值並非是為人們帶來消遣與娛樂,而是乘載了民族、歷史、美學、教育、啟蒙……等等用途。縱使是商業取向,足夠偉大的作品也絕不會只具備「好看」的要素。
要使某些文藝領域的成員回歸市場機制,基本上就是令大家不分條件地回到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環境,強行不分賽道地要他們去媚俗。我們姑且可以設想要梵谷、喬伊斯去創作大眾作品,大眾終將因為不夠有趣而判定他們應該被社會淘汰。
確實的,不是所有能被政府補助的創作者都能功成名就,也不是人人都有足夠的上進心。近期便有人引台灣漫畫家彭傑針對文化部對漫畫產業補助一億元的話:
「政府有補助是好意,但真正到最後該振作的,還是被補助的人,你到底有沒有心去面對這個困境?」
這段話說得實在,畢竟造化永遠在個人,可這並不能因此認定補助不該存在。當我們換成低收補助來看,社會上也有人為了拿到補助就自甘墮落,不願意翻身,但這不是取消其他人低收補助的理由,因為問題在於個人的沉淪,而非補助本身的錯誤——太多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例子與人了。
創作補助的競爭也遠比大眾想得激烈,絕不可能是隨便誰都可以領到(如果認為是,歡迎一同競爭),千百人競爭十幾或個位的名額並不算少見。而以彭傑所在的漫畫業界,我也聽聞過台灣某些漫畫家在申請到補助後,還要跟出版社對分。
換個圈子來說,在比較不面向市場的純文學領域,即使得了文學獎,拿了政府補助,有的也都還要四處演講、上課才能做到更多地開源。能夠糊口在圈裡就很令人羨慕,實在很難稱得上是「好賺」了。
更不要提電影、戲劇這種高成本的藝術形式,一般有才能的人又該如何在不靠外部幫忙的情況下完成作品?
名導演李安本身不是拍攝商業片出身,他成名以前就是靠政府補助起家,《飲食男女》、《喜宴》都有政府補助的幫忙,成名後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仍然領有政府補助,拍攝時的旅費也還依靠他人的贊助。
李安如今畢竟是享譽國際的導演,可當初的處境是與無數文化人相同的,若不依靠補助,甚至在從未出過任何一部正式作品的情況下,你又怎麼能夠確定誰在將來能成為名導演、名編劇、名作家、名漫畫家;況且真正需要補助的,就是那些還沒沒無聞、正在成長的創作者。
許多人常以日韓等國的影視產業作為反觀台灣的標竿,卻不知在其影視產業已經如此強盛的當下,這些國家也依然會給創作者諸多補助。一年多前還有新聞報導稱,南韓政府對於影視產業的補助資金仍在逐年增加。另外,就我看到的資訊,每年韓國的文化產業振興院,都會花百億台幣來文化產業的補助上。
拿大眾比較願意(或至少嘴上這麼說)支持的運動產業來舉例,一位運動員如果沒有政府補助與企業贊助,他就只能回到社會去做超商店員或其他什麼,這時還能期待他能夠只用少少的花費來讓國家再添榮光嗎?
父母常要我們去看看別人家的孩子多麼有出息、考上多好的學校、謀得多好的職務,我們都會吐槽因為家裡的條件天差地遠,結果當中的一部分人長大了,一面要創作者去反觀國際,一面又想削弱創作者跨步的腳。倘若我們真正的心願是走向國際,可在家裡都不被照顧的孩子,又怎麼培養在社會脫穎而出的能力?
父母總不能基於擔心孩子將來啃老,就從小不給資源還期待他能出人頭地。何況沒有為孩子投入資源的父母,憑什麼要求孩子是橫空出世的天才;這不就跟窮苦民眾只想靠著生育來達到階級翻轉一樣愚蠢嗎?
沒有被父母投注資源的孩子,就注定要被有資源的其他孩子輾壓;一個不再幫助那些代表文化的創作者的國家,也就理所當然只能接受外國的文化入侵與壓制。
一個國家的偉大,絕對不會只以國民所得或軍事能力視為唯一標準。沒有任何先進國家的藝文產業能單靠自由市場來發展,正因為它不是務實社會的必須,所以才更需要政府來灌輸資源。這個資源不只是創作者的生計,還是讓外界看到我們國家的希望的可能。
作家朱宥勳說得好:「你如果刪掉的是楊双子當年拿到的文化部補助,你刪掉的就會是2024年,華文世界第一個拿到美國國家書卷獎的創作者。」
就連被收錄於高中國文課本的曹丕《典論論文》中都提到:「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人的壽命有限制,多數人一輩子庸庸碌碌不過就是生老病死,但文章(文藝創作)能體現國家的底蘊,是可以流傳於後、跨越時代的不朽事業。
你當然可以繼續聲稱,如果需要補助而不是全靠在自由市場拚殺,就是拿著要飯的碗,的確,是的,正如某立委所言,待在圈裡的我們是要飯的,不只如此,運動員是要飯的、偏鄉醫師是要飯的、科學家是要飯的、慈善機構是要飯的、森林保育員是要飯的……讓我們再嚴厲一點,你不是要飯的嗎?
你認為創作者是政府的米蟲,卻沒留心到自己的老闆同樣吃了政府的飯、喝了納稅人的血,你難道沒分到一杯羹嗎?
你沒有在上司對你有所要求時,期望對方能夠給你更多的資源嗎。還是你確實任勞任怨,覺得有能力的根本不需要靠資源就能出頭?
所以你不領補助的嗎。如果沒有補助你就活不下去,那你作為社會的賠錢貨、無法在自由市場生存的輸家,憑什麼領補助?
藝文補助的刪減是一回事,可後續鬧出的風波呈現出更大的問題是,人們不只沒有自覺自己是社會養大的,不只忘了自己終究活在社會的體腔,不可能真的獨立於他人,甚至沒有自覺自己是社會的一份子,以為他人與自己並不相干。
我曉得對一些人而言,畫個漫畫、寫篇文章、唱首歌、拍部電影都是極為簡單的,於是那些人不屑於靠此謀生,因為實在太過輕易,畢竟不必費錢培養就能輕易成就,何況那對社會也無太大貢獻。
我想,如果諸位不願意墮落到去領那輕鬆的補助,不妨多加思考,自己目前幹的是於社會多有助益的事業。
我想起自己的國中時期,那時開始靠著投稿文章,幾年後賺到人生中第一台電腦。自己為此很感到得意,覺得自己全憑天賦與努力,可如今我回過頭去,發現那些成果都有國家幫忙的痕跡,只是過去我以為創作是純屬個人的事情,沒能理解它存在什麼重大的意義,自然更不能明晰國家背後的深意。
此時此刻,我想到美國開國元勳John Adams於獨立戰爭期間,在寫給妻子的信中提到自己對國家的願景與對下一代的期望:
「我必須研究政治和戰爭,這樣我的兒子們就可以自由地學習數學和哲學。我的兒子們應該學習數學和哲學、地理、自然歷史、造船、航海、商業和農業,才能讓他們的孩子有權利學習繪畫、詩歌、音樂、建築、雕塑、絨繡和陶藝。」
不少人活著就是圖自己的一生富貴,但有些人卻沒去從事具有直接經濟效益的工作,是因為在他們看來,有些事情遠比起這些更為重要,他們想要實現某種跨越個人的價值。
有一則軼聞是這樣的:
一次大戰爆發前夕,英國陷入了戰爭的泥沼,而反對戰爭的哲學家羅素並不打算參與戰鬥。一位老太太憤怒地指責他:「年輕人都上戰場去保護文明了,你在這裡難道不感到羞愧嗎?」
羅素回答道:「我就是他們要保護的文明。」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社會責任,以及不同的衡量標準。而乘載著文化的創作,才是一個國家發展到最後,真正能象徵這個民族,同時體現人性尊嚴的東西。
如果你喜歡這篇文章,可以對我進行贊助,讓我清楚這是有助於人的作品,增加對同類型主題的創作意願,不只使我有餘裕寫出更高品質的文章,也是支持你所認同的價值。
另外,我創了一個新的臉書粉專,請願意支持的好友前往按讚與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