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個天使就像羽毛那麼輕、一陣風就能吹走。
接下來幾天,晨星再也沒有醒來過。他的傷勢快速惡化,原先貫穿胸口的傷處經過幾天休養、反而擴大到了腹部。當克爾伯洛斯拆下他上身的綁帶,便看見不祥的黑色氣息盤繞在傷口附近,一點一點地侵蝕著晨星的身體。
是瘴氣。
魔界的空氣裡本身就包含有害的魔力物質,而北域鄰近地獄入口,更是整個魔界瘴氣最為濃厚的地區。克爾柏洛斯的宅邸雖有結界守護,卻仍無法完全阻止毒物的侵襲。
他得送天使離開這裡。
晨星陷入昏迷的第七日,克爾柏洛斯帶上墨墨前往了魔界與人間交界的幾處通道,卻發現通道周邊的戒備比過去更加森嚴了。不難猜測,執劍天使入侵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各個領地,克爾柏洛斯行經附近的村莊都能看見懸賞的布告。
他們無功而返,克爾柏洛斯回到自己的宅邸。球球們在客房裡照顧晨星,可面對越來越虛弱的天使,它們也只能焦急地在床邊打轉。
「謝謝,辛苦你們了。」
克爾柏洛斯守在床邊,天使纖細的身體整個陷入床墊中,雙眼緊閉、面容蒼白如死。很難想像七天之前還笑得那麼輕鬆又活潑的人,轉眼之間就成了這副模樣──可事情的發展似乎又是理所當然,天使不可能在魔界生存,他早該知道。
克爾柏洛斯嘗試握住晨星擱在被單上的手,冰冷的觸感讓他心頭又是一緊。窗外漸漸入夜,他望著森林上空最後一抹掙扎的夕陽,只消瞬間便徹底墜入黑暗。
球球們全都湊了上來,如同感知得到主人的情緒,發出嗚噎般的聲音。克爾柏洛斯想安撫它們,把空著的手伸出去輕輕撫摸球球們、可自己卻越來越茫然。
「墨墨今天好像想問我,為什麼我為這個天使這麼著急又難過。」
他的手一下子便停下來了,對著滿屋不會言語的僕從,他停頓幾秒,忽然低頭捂住了眼睛。
「他是執劍天使、是敵人。而就算無視他的身分,我們也不過才認識短短幾天而已。這些我都知道,只是──」
他沒有把話說完,感覺到球球貼到身邊,可他仍未將蓋住眼睛的手拿開。
屋內一時陷入靜默,直到有個球球擠了擠他,克爾柏洛斯深吸了一口氣,才放下手看向自己的小僕從。擠他的那個球球落在他的膝蓋上,黑色的身體忽然散開。
啪!從分散的火山物質間掉出了一封信,克爾柏洛斯接住後,球球的身體聚攏回原本的形狀。
信封上專屬於皇室的火漆印使克爾柏洛斯微微瞠大了眼,他愣然許久,才動手打開信件。
「這……」
燙金信紙上寫著簡短的邀請,克爾伯洛斯回頭看向昏迷不醒的天使,手中的信被他不自覺地捏皺。
偏偏在這種時候。
即便心裡再怎麼不願意,他也不可能拒絕皇室。只是克爾伯洛斯家族長年被排除在社交界之外,他無法理解為何他們會忽然邀請他。
三日之後,在皇城為現任魔皇最小的兒子慶祝二十歲生日。
這究竟是──
某種假設撞入克爾伯洛斯的腦海。他鬆開晨星的手,倏地起身,身旁的球球們都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克爾伯洛斯用力地閉了閉眼,想到那個假設中的人、以及對方的目的,他的頭便隱隱作痛。
「我知道了。幫我準備一下,明天一早就啟程吧。」
從北域前往皇城需要兩天的時間,克爾伯洛斯低聲吩咐球球,同時重新在床邊坐了下來。他放下信紙,轉頭看向晨星,這幾天巡查的工作姑且還可以交給墨墨,可天使怎麼辦?
「如果能不去就好了。」
克爾伯洛斯苦澀地喃喃自語著,把身體往床舖內側挪了挪,一手撐著床面、另一隻手環住了天使的上半身。他小心地將晨星抱出被窩,那人靠在他手臂上,腦袋軟軟地向後仰著。
解開他身上的布條,晨星的傷處已不再滲血,只是傷口附近的皮膚完全發黑,黑斑擴散蔓延了半個軀幹,像個巨大的窟窿,被瘴氣侵蝕的部分呈現糊狀,彷彿輕輕觸碰就會糜爛。
若是什麼都不做,這天使必死無疑。
「但我想救你。」
克爾伯洛斯的指尖亮起了紅光,用以鎮守邊疆的力量在他掌中匯聚。他把手掌貼上晨星的胸膛。
黑斑肉眼可見地變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鮮血開始從傷口汩汩冒出。晨星抽搐了幾下,猛然發出一聲無意識的尖叫。克爾伯洛斯不得不壓制住他,避免傷口進一步擴大。
克爾伯洛斯的力量對天使來說是把雙面刃,守門人的能力天生便可抵禦部分瘴氣、可另一部分屬於惡魔的成分無可避免地對晨星造成了負擔。
懷中的人花了好幾分鐘才慢慢停止顫抖,克爾伯洛斯的手被血染紅了。球球們托著布條在身旁等候,他拿起手,它們立刻便合作著替天使將綁帶纏上,其中一個為克爾伯洛斯拿來乾淨的手帕,他卻沒有接。
把天使交給了球球們,克爾伯洛斯盯著自己的手心,他看見血珠滲入他的掌紋,又沿著手腕滑落、滴上他白色的衣袖。
他低下頭,慎重地抿了一口。
──惡魔不需要食物維繫生命,進食的行為不過是為了填補慾望。
克爾伯洛斯只在二十歲那年,繼承家族的名字時嘗試吃過一隻獨眼烏鴉。他還記得當時的感覺,充滿彈性的肉與骨頭在嘴裡一同嚼碎,有一剎那好像有什麼被滿足了。
但接著就是空虛。他還想吃,把整片森林的生物都吃下去。即便隱約知道那樣他也無法被填滿,仍像著了魔般走入森林,直到墨墨追上他、咬著他的頭髮把他扯回來。
他不清楚那時感受到的究竟是慾望、還是寂寞。
此刻,唯有腥味在嘴裡慢慢擴散。他把血連著唾沫吞入腹中,莫名地開始感到飢餓,卻終於拿起手帕擦淨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