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密斯卡托尼克大學,阿卡漢,1905年)
罕有的體溫環繞使我猛然睜眼。
魏斯特仍在我懷中安睡著。
昨晚記憶在睡意褪卻後逐漸鮮明,伴隨遠處的教堂鐘聲擾動感知。
我們在聖誕節那星期犯了罪。
然此時我竟不感覺羞愧。
我伸手搓揉凌亂金髮,魏斯特在撫觸下睜開眼睛,棉被外的寒冷空氣使他本能地挨緊我。我親吻他的額頭,接著是蒼白臉頰與鼻尖,當我輕啄略為乾裂的唇瓣,他輕推我起身。
「我得去圖書館一趟。」他緊張地微笑。
「唔……我也還有差事要忙。」我放開他讓他尋找眼鏡戴上。
「晚點見。」鏡片後的藍眼無以臆測其想法。
「……晚點見。」
午後我在校園遇見魏斯特,他正與哈爾賽博士有說有笑地走出圖書館,這難得景象使我忍不住發笑。
「肯恩!」魏斯特跑向我。「工作還好嗎?」
「一切順利。原來你也有與院長和平相處的時候。」我輕拍他的肩膀讓他尷尬地笑著。
「這孩子不找我爭辯他的理論時是很好的聊天對象。」哈爾賽博士語調輕快地說。
「我先回宿舍放東西。」魏斯特指指帆布袋。「你們慢慢聊。」
我點頭目送他離去,下一秒聽見哈爾賽博士的呼喚。
「來幫我把這堆書搬進研究室吧,肯恩。」
「沒問題。」我接過他手上的書本跟著他走回醫學院,將厚重磚頭書擺進書櫃。哈爾賽博士打開抽屜,似乎在尋找文件,從中抽出一冊裝訂在老舊書皮裡的泛黃紙張。
「聽過瘋仕女的傳說嗎?」笑容仍未從他臉上消失。
「沒有。」我好奇地望著他。
「我想也是,畢竟你不是本地人,不過這傳說恐怕只有少數阿卡漢居民知曉。」他攤開書秀出一幅版畫。那是幅中世紀主題畫作,畫面中央有位仕女正在閱讀,腳邊仰躺身中箭矢的騎士;長鬚老人跪坐角落,高舉雙手哭嚎。「數世紀前,英格蘭烽火連天,致使一本擁有邪惡力量的古書重見天日。發現古書的仕女在一場戰役中失去愛人,也就是畫裡的騎士,因而使用書中咒語試圖救活他。然而,騎士並未真正復活。」
「這是……什麼意思?魔法沒有生效?」
「那咒語不過是假象。仕女最終喚醒邪靈佔據騎士軀殼,將他變成食人怪物大肆殺伐。這傳說結束於天降救世主擊敗怪物恢復秩序,就像聖喬治屠龍一樣,據說有另一幅畫描繪這題材但早已佚失。」他聳了聳肩。「猜猜我頭一次聽聞瘋仕女的傳說是在什麼地方?」
「我還是別猜測好了。」
「魏斯特大宅。賀伯的父母那時尚在人世,他們將這幅版畫的原畫掛在大廳最顯眼處,用以警告人們妄想挑戰上帝終將墮入黑暗並招致惡果。」
艾倫‧哈爾賽博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當時的我並未將這鄉野奇談放在心上(事實上,我之後兩次造訪魏斯特大宅都沒見過那幅畫,天知道賀伯的小叔小嬸把畫藏到哪去),滿腦子只想趕回宿舍,找到魏斯特跟他解釋昨晚僅是一時衝動,我無意損害他的名譽甚至害他賠上人生。然而當我抵達寢室,敲門聲從連接我倆房間的小門傳來,魏斯特有些膽怯地開門走向我,將那叢金髮靠上我的肩膀。
「我喜歡我們昨晚做的事情。」他悄聲說。「請原諒我晨間的無禮,我只是……太過緊張,我並不想拒絕你。」
「我以為我嚇壞你了。」我摟住他安撫。
「你沒有嚇壞我。」他踮起腳尖親吻我。
我抱起他回到床上,寒冷並未阻止我們褪去衣物赤裸交疊。
「丹尼爾……丹尼爾……」他喘息我的名字彷如咒語,鏡片後的藍眼被慾望佔據而更加深沉。「我快要……」
「放輕鬆。」我握起他抓耙床單的手吻著。
「丹尼爾!」他繃緊身體,黏稠感瞬間淹沒下腹。
我扣緊他的腰繼續磨蹭,當他抓住我的手吸吮手指時緊閉雙眼達到頂點。
「舒服嗎?」我倒回他身旁。
「嗯。」他窩進我懷裡嘆息,掌心覆上我的腹部搓揉。「但我真的……有滿足你嗎?」
「當然,我喜歡你舒服的樣子,賀伯。」
「我在圖書館找到一本書,裡頭有許多荒謬但使我好奇……甚至身體發燙的人體交媾圖像。」他對我耳語。
「看來圖書館員沒能阻止你翻閱《印度愛經》(Kama Sutra)。」我轉過頭輕咬發紅耳殼。
「唔……被你猜中了。」他再次咬住下唇,我連忙搓揉他的嘴角讓他鬆口以免咬傷自己。「我沒去過妓院,不知道那些姿勢是不是真能讓人滿足慾望……滿足你的慾望。」
「你……呃……是怎麼知道我……我很抱歉。」我瞬間被罪惡感痛擊。
「不不不,你不需要道歉!我只是曾經撞見你走進妓院,沒有任何批評你的意思!」
「何時?」
「魯弗斯死去前幾天。更早之前我只能猜測你去過那地方,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睡在你房裡那晚嗎?」
「是的,我記得,那是年初的事情。」
「我猜測你身上的氣味……來自妓院。」魏斯特低下頭。「我抱著你然後聞到那股味道,那使我想像起你會如何跟那些女人交媾……甚至當我們去波士頓採購器材時,我還忍不住在旅館浴室裡想像那畫面自瀆。當你在昨晚親吻我的手,我終於失去理智。」
我只能絕望地凝視那雙藍眼。
我當然記得波士頓之旅,那是我和魏斯特在查普曼農舍搭建實驗室時,為了避免被學校發現「借用」太多實驗器材而做出的決定,期間我也曾抽空造訪當地妓院,難怪我回旅館時,魏斯特的臉色不大好看。
我真是個天殺的蠢貨。
「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因為我不知道我能否讓你擁有與在妓院相同的感受,丹尼爾。」
「完全不同的感受。」我的回答使他畏懼地顫抖。「但我很喜歡。」
他瞪大眼,笑容終於自蒼白臉龐揚起。
我笑著親吻他,他將我抱得更緊,這使我能感覺他再次興奮起來。
「我……」魏斯特閃躲起我的注視。
「想體驗那本書上的姿勢嗎?」我用鼻尖輕蹭他的太陽穴詢問。
「什麼姿勢?太多了我記不起來。」他瞇起眼享受愛撫。
「你會喜歡的。」我爬到他的下腹舔舐敏感肌膚。
「天啊!」他連忙摀住嘴。
「宿舍裡現在只有我們。」
「可是門房還在樓下……」他抓耙我的頭髮。「丹尼爾!」
「嗯哼?」
「請繼續……謝謝。」
我愉快地繼續取悅他,直到他無法克制地再次弓起背脊。
「如何?」我從他腿間抬頭。
「文字難以形容。」他歪嘴而笑。「我能用相同方式回敬你嗎?」
「求之不得。」
(波士頓,數個月前)
丹尼爾肯定又去妓院報到了。
賀伯‧魏斯特惱怒地闔上書本想著,無法理解自己為何對友人的私生活在意到如此不健康的地步。
如此不健康的依賴。
他不該也不配擁有愛人的能力,自有記憶以來,他便如此深信著。當他的小叔小嬸在宅邸地下室屠戮牲口甚至不幸的信徒,而他被迫擔任助手時,他就領悟此事實。
救我。
曾有垂死信徒朝年幼的他伸手。
他只能沉默搖頭,舉刀從信徒頸子劃下。
看啊,像個外科醫生一樣精準。
他的小叔稱讚道,其餘信徒蜂擁而上將斷氣的倒楣鬼開腸剖肚,舉起血肉內臟,跪在巨大醜陋如畸形海底生物的神像前不斷囈語。
如果真有靈魂存在,他不配擁有,他早已一無所有。
而丹尼爾‧肯恩的出現彷彿野火,燃燒他早該死透的情緒荒原。
名為慾望的鬼魂在灰燼中恣意肆虐。
「愚蠢至極!」賀伯低聲咒罵,發燙的臉頰使他無比羞愧。他走進客房浴室,打開水龍頭洗臉,仍無法使鏡中蔓延雙頰的泛紅褪去。
他想起第一堂解剖課。
整間教室最後只剩他與丹尼爾沒有落荒而逃或暈倒在地,哈爾賽博士鋸開屍體頭骨捧起大腦展示時還高聲讚揚他們的勇氣,雖然丹尼爾摸了大腦一下後還是吐了。他連忙掏出手帕遞給滿臉狼狽的友人,立即獲得對方感激的注視。
他無法理解那股來自心底的暖意究竟代表何種意涵。
那不是愛。
他從不相信愛。
但此時他為何妒火中燒?
該死。
他鎖起浴室門,靠上牆愛撫下腹,手指滑向褲襠搓揉,接著脫下褲子。他想像起丹尼爾會如何碰觸自己,影像浮現腦海使他幾乎無法壓抑呻吟。他想像丹尼爾會在他面前跪下,脫下他的褲子取悅他。當然,在那之前他們會親吻、擁抱彼此,耳語著他羞於名為愛意的字句。
至少他還相信慾望,人體不過是台被慾望驅使的脆弱機器。
他睜開眼,凝視沾染體液的掌心。
像頭發情牲畜。
可悲至極。
他洗手時這麼想。
當他打開浴室門,丹尼爾已經回到客房,正用狐疑眼神盯著他瞧。
他又聞到那股味道。
「你還好吧?」丹尼爾走向他。
「嗯。」他不自在地點頭。「吃過晚餐了嗎?」
「還沒。」
「我去請廚房準備,你想吃什麼?」
「任何比蔬菜湯配餅乾更豐盛的組合都好。」丹尼爾把外袍掛上衣帽架,衣領快要遮不住沾染胭脂的吻痕。
「我能搞定。」他努力擠出笑容。
兩人在沉默中用餐,聆聽夜晚街道喧嘩,直到丹尼爾打開烈酒瓶倒酒才打破令人窒息的死寂。「來一點?」
「噢……謝謝你。」賀伯接過酒杯啜飲,鏡片後的藍眼立刻被嗆得瞇起。
「第一次喝酒?」丹尼爾笑了出來。
「對……好苦……」
「你會習慣的。」
「你喜歡喝酒嗎,丹尼爾?」
「當然。適量酒精能麻痺痛苦。」丹尼爾喝口酒回應道。「就跟各種被稱為惡習的嗜好一樣。」
「或許吧。」賀伯又嚐了一口,最後選擇一飲而盡。
「嘿,別喝太快,你要是喝醉……」
「器材店明天沒開。」他把酒杯推到丹尼爾面前。「我想好好體驗這惡習。」
丹尼爾訝異地翹起眉毛。
好在賀伯‧魏斯特並非酒品惡劣之人,當他醉倒在餐桌前,丹尼爾只能苦笑著將他扛回床鋪。
「……丹尼爾?」賀伯輕聲呢喃。
「怎麼了?」丹尼爾摘下他的眼鏡放上床頭櫃。「你今晚似乎很焦躁。」
「只是想快點回查普曼農舍組裝設備而已。」
「你果然迫不及待。」
「可不是?」他虛弱地微笑,突如其來的羞愧感使他垮下臉。「丹尼爾?」
「喂喂喂,你該不會想吐吧?」
「不。我想我只是有點水土不服……能上來陪著我嗎?就像上次你讓我待在你房裡一樣。」
「當然。」丹尼爾爬上床躺在他身旁,當他挨進懷裡時心疼地搓揉凌亂金髮。「下次別喝這麼多,隔天會很不舒服的。」
「感謝提醒。」
「晚安,賀伯。」
「晚安……丹尼爾。」
他需要丹尼爾協助他進行研究。
他不能失去理智。
一旦失控,他將被狠狠拋棄。
他只能將丹尼爾抱得更緊。
~*~
(波士頓,1923年)
「等等,讓我先把事情搞清楚。」艾許‧威廉斯死瞪著燃燒中的焚化爐,深怕我和魏斯特會把他塞進去。「賀伯一年前被他那堆噁心實驗品五馬分屍,但成功復活跑了回來?」
「根據你剛才的宣稱,你所謂『另一個時空的我們』不也發生過相同事情?」我反問他。
「沒那麼慘,至少還有全屍,還有這群人是怎麼回事?」他指向梅根‧哈爾賽與她的蒙面軍團。
「我們發現被埋葬在阿卡漢公墓的死靈突然復活,因此得追捕他們。」哈爾賽小姐脫下面罩解釋。歲月雖在她的臉龐留下雕鑿線條,但毫未減損美貌,就像我初次見到她一樣。「如各位所見,這群死靈不知為何大老遠從阿卡漢跑來波士頓,像是擁有明確目標般攻擊你們,這並不尋常。」
「死靈到底是什麼?」魏斯特問她,又將一塊瘋人殘骸扔進焚化爐。
「被《死靈之書》從地獄喚來人間,佔據亡者屍骸的邪惡怪物。你們燒掉屍體只能暫時阻止死靈作祟,一旦附近又有死人,他們就有機會甦醒,除非找出書中咒語阻止他們或直接摧毀《死靈之書》。」
「這是我今天第二次聽見《死靈之書》了。」鏡片後的藍眼不悅地掃向艾許。
「別怪我,我只是剛好倒楣掉進這時空。」
「請跟我們返回阿卡漢,魏斯特醫生,我們能推測的最糟結果就是有人又在阿卡漢開啟《死靈之書》,而你很清楚那本書在哪。」哈爾賽小姐向魏斯特請求。「我們是阿卡漢騎士團,最初是我的伯父艾倫‧哈爾賽博士與你的父母為了消滅黑魔法而成立,在他們全部病逝後,我接下團長職位繼續對抗邪惡。你的小叔小嬸原本也是騎士團成員,但他們的意志力過於薄弱,因而受到《死靈之書》蠱惑,於是拋棄同袍組織邪教團體,阿卡漢如今幾乎落入他們的魔掌。」
「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除了我父母這部份,原來他們如此善良。」魏斯特語帶譏諷地關上焚化爐大門。
「我很訝異妳當年沒在相親時全盤托出。」我也忍不住嘲諷,這實在荒謬至極,要不是剛才的怪事我壓根不會相信。
「別鬧了,肯恩,我怎麼可能告訴你這些事情?再者,哈爾賽博士生前對你期望甚高,但你顯然不把他的期許放在眼裡。你放棄大好前程,和紈褲子弟室友整天鬼混,哈爾賽博士要是還活著一定會後悔收你入學。」她指控道。
「我有更重要的使命得完成。」我握緊魏斯特的手辯護,順便阻止他說出哈爾賽博士復活後的悲慘命運。
「使命?用你們藏在地窖裡的古怪設備和螢光藥劑嗎?這裡簡直像個黑魔法儀式,難怪會把死靈給引來。」
「我們正在進行科學研究。」我瞥見艾許欲言又止的神情,難不成他與這些怪事有關?
「這是在褻瀆神明!」
「褻瀆神明?」魏斯特回以冷笑。「哪位神明?上帝嗎?我從不相信這種迷信的胡說八道。」
「嘖!我不想跟你爭辯宗教!」哈爾賽小姐對他怒吼。「要是我們不快點找到《死靈之書》,死靈很快就會擴散到麻州以外的地方!」
「妳認為我能幫上忙?」
「帶我們潛入魏斯特大宅。」
「你們只要按門鈴就能進去了,不是嗎?」
「你總有讓我們不會被趕出去甚至被宰掉的方法進門吧?」
魏斯特掃視眾人,鏡片後的藍眼最後掃向我。
「我們似乎突然間擔負拯救世界的重責大任了,丹尼爾。」
「顯而易見。」我又瞄了艾許一眼,那張臭臉十之八九還隱瞞不少事情。
「最好帶上你們的萬靈藥,越多越好。」艾許聳肩以對。「你們會需要它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