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重來幾次,一個人會永遠愛上同一雙眼睛,同一個靈魂嗎?
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讓我皺眉。
渾身血污,破敗如一隻麻袋的少女奄奄一息地被丟到我面前,據說是魔女?
上頭那群蠢貨真是愈來愈不知死活了,什麼東西都敢往龍窟丟。
這裡是什麼很賤的地方嗎?
但這倒是個機會。
我俯視地上那沾滿血腥污穢的女人,她看起來已經虛弱到隨時會離開這個世界,但她抬眸望向我的目光中,不甘、憎恨、憤怒、貪婪……還有一心只想活下去的欲念,只一瞬就已透出千言萬語。
於是我知道,於她,我也是個機會。
被封印在這裡已經一千六百多年,我要自由,她要生存,我們當下其實都沒有選擇。
誘她為我拔出封印之劍的過程意外順利,女人雖然弱得像塊破布,還是完成了她該完成的,只可惜收尾不夠漂亮。
我的一部分靈魂在封印之劍抽離身體的同時,被嵌入女人的身體裡。
真是蒼天捉弄。
醒來後梳洗乾淨的女人很美,她對我的警戒和恐懼肉眼可見,這很正常,在龍族絕對的強大和威壓之前,任誰都只有俯首稱臣的份。
原本接下來,在我吃掉她靈魂並奪回嵌在她身上的靈魂碎片之後,事情就能畫下句點,這麼個破布一樣的女人,能獻出靈魂做為供奉我的養料,簡直是她人生最完美的歸宿。
結果居然沒有。
這卑鄙、貪婪、一肚子壞水,還弱到我一抬手就會化做灰燼的女人,竟然妄圖利用我的靈魂碎片要脅我,讓我為她實現願望。
差點被她笑到我肚子痛。
真是愚蠢又貪心,好像以為擁有我的靈魂碎片就掌握了拿捏我的籌碼,可以倚仗我的力量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但她眼中燃起的渴求和欲念確實誘人。
人類都是蠢物,他們慣於不知饜足的掠奪,全然不顧後果。我知道只要滿足她的欲望,她的靈魂就會被滋養得更加貪婪、醜陋、壯大且肥美,那樣的美味在一千六百多年前我嚐過無數遍,確實是讓人恍惚、戰慄的銷魂滋味。
這女人眼中的欲求如燎原大火,遲早會把她自己也燃燒殆盡。
我能把這個貪婪的靈魂滋養到多麼豐美的地步呢?
太想知道答案了!
於是我開始跟隨這女人的腳步。
我的目的是透過力量把她內心所有抽芽的小小欲念養成參天大樹。
她的目標是利用我龍族的力量達成她的願望後,順勢把我推出去死。
確認過眼神,我倆都不是什麼好人。
她借刀殺人的計謀花招百出,招招堪稱陰險毒辣,但在龍族絕對的力量之前,再利的刀也不過是銹鐵。
無數次設計失敗後,她終於懊惱地嘆氣,恨恨瞪向我:「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殺了你,才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麼,她覬覦我的眼睛已久,就像我貪圖她的靈魂一樣。
我悠然挑眉:「我們搶來的寶石難道還不夠漂亮,不夠珍貴?何必非要我的眼睛?」
她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像是入了魔,在她凝視著我的時候,我看到她眼中的貪婪簡直要滿溢出來。
「不一樣,不一樣啊……」
她漆黑如墨的瞳孔裡倒映著我的輪廓,也折射出她的渴望和欲求,她貼近我,輕輕撫上我的臉頰,口裡喃喃:「再美的紅寶石也比不上你的眼睛,我要,我一定要,非要不可……」
看起來下一瞬她就要直接上手摳下我右眼,但當然不可能,望著她好像著了魔的迷茫大眼,我只覺得好笑。
這女人的眼睛比我的更美,她怎不把自己的眼珠子摳下來?
我哂笑著,全然不把她和她的話放在眼裡,只握住她的手,同樣望入她眼底:「保持妳的欲望,繼續下去,妳的靈魂一定會更美味。」
但很快我就發現和之前我吃過的靈魂相比,這女人的靈魂怎麼養都乾癟癟的——換肉率很差。
癥結在於她的欲望和貪婪大多不是為了她自己。
引我為她出手攻擊聖堂,實則只是藉我的手滅了白曜城裡作威作福的衛兵;教唆我搶奪更多財寶,或是由我龍族寶庫搬走更多財寶,只是為了救濟在連年戰禍中無家可歸的災民……
這不對吧?
我跳出來阻止她這些讓自己靈魂變難吃的舉動,一方面是看不過眼,一方面是捍衛自身權益。
換來的卻是她凌厲的眼刀。
「不是說要養大我的欲望嗎?救這些人就是我現在最大的欲望。」
我正想告訴她,她的靈魂不會因為這樣變得更肥美,她已經沉下臉來。
「別說了,反正你財寶夠多了吧,也沒看你幹嘛,庫房最裡面的那些給你留著,其他全部讓我帶走。」
一萬年來,沒有人敢對我如此無禮,就算是一千六百年前封印我的聖堂主教也一樣!
我正要發作,卻由她眼底看到了更鋒銳的光芒。
無關貪婪或欲望,那是為了自己的信念堅定前行,百死無悔的眼神,哪怕要付出多高昂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最後付出代價的是我。
庫房裡的寶物幾乎被女人搬空,標準的劫富濟貧。
我居然也覺得無所謂。
她看著貧民窟的孩子咬下一口熱騰騰的麵包,輕輕地笑;我看著她的眉眼,嘴角也揚起和她同樣的弧度。
貧民窟的小笨孩搖搖晃晃向我走來,在我的龍尾上綁出個醜醜的蝴蝶結……我竟然沒把那小孩碎屍萬段,只因為她看著我的尾巴也在笑。
我是怎麼了?
身為睥睨天下,高高在上的龍族,我一向視人類如無物,但面對這個囂張跋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我的眼睛移不開,心也被牽引住。
我開始在意她的在意,感受她的感受。
她又是怎麼看待我的呢?
我不知道,只知道她慢慢不搬我庫房裡的寶物,也很少計畫推我去死,她做的事大部分都對滋養她的欲望沒有幫助,只有看著我的眼睛時,她瞳孔裡的渴求深邃似海,蠢蠢欲動。
我們對彼此的欲念,至死方休。
這是愛嗎?我不認為,但也沒有什麼不好。
我身上有她的渴望,她身上有我的貪圖,這樣實質的羈絆在我看來,比任何虛無飄緲的感情都要來得堅實。
懷著這樣的想法過了好久,遇上了好多人,經歷了好多事,直到最後一刻才發現也許我和她之間的關係除了欲念之外,還有一些更幽微深沉的東西存在著。
在終極一戰裡滅了所有聖裁軍之後,一番相愛相殺,我耗盡氣力護她來到一處開滿花朵的山谷,準備迎接我最終的命運。
仰躺在她懷裡,陽光燦爛明媚,但我已虛弱到做不出反應,只是本能地對著她露出微笑。
「終究是妳贏了,帶走我的眼睛吧,妳不再是什麼魔女或龍餌,龍不在了,接下來隨妳喜歡,妳是自由的。」
終於能得到想得到的東西,她理當要高興,但此時她眼裡閃動的淚光和情緒我看不分明。
「……誰准你擅自決定放我自由?經歷過了這麼多,在我身上烙下龍吻,跟我交換過靈魂和傷痕的人,現在想要轉身離開一走了之?你想讓我更生氣是嗎?」
她恨恨瞪著我,眼中燃起的憤怒、意志和欲念如此耀眼——那是最令我心動的樣子。
「你說過,懲罰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對方永遠活著,」她深吸一口氣,凝視著我的雙眼,由她口中吐出對我最後的審判:「我詛咒你,靈魂永不消散……只有我可以,賜你永遠的死亡……」
再後來她說什麼我已經都聽不見。
我陷入了靜靜的沉睡,在意識漸漸消散的那一刻,腦中只迴盪著曾經無數次,她伏在我耳際、膝畔、胸前輕輕吟唱過的那首安魂曲,悲傷且纏綿。
我醒在一個溼溼冷冷的夜裡,天地遼闊,四下無人。
身上所有的傷都已經癒合。
我甚至不知道她做了什麼,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只知道我活了下來,擁有了一副全新、完整的軀體,這裡也不是菲羅斯星。
但我確實感受到和她互換過的靈魂在我體內震盪著。
這個女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用了笨拙的方式留住我,全然不顧為此將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多麼自私,貪婪又意念堅定。
擁有各自一半的靈魂,我們註定要彼此探索,相互沉淪,一起耽溺,至死不休。
這無所謂,我已死過很多次。
想起她眼中的倔強和欲望,我忍不住笑了。
我決定再次追尋她的腳步。
仰望眼前陌生的星空,我遵循著體內靈魂的脈動,大步前行。
不管重來幾次,一個人會永遠愛上同一雙眼睛,同一個靈魂嗎?
我想知道答案,但又或許,答案早已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