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聖劍
洛薩因心頭狂跳,感覺諸多雜亂的線索似乎將要連結起來;然而其中還有不少斷點,因此他還是耐心傾聽少女訴說。
「我們走了好久好久,然後我看到了好多好多的水,我還記得那天媽咪告訴我,那叫作海洋,我們只要搭船渡過海洋,就能回到故鄉了…」說到這裡,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同時眼神流露出恐懼、表情更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隱約猜到發生什麼事的洛薩因於是邊安撫她,邊轉移話題:「妳媽媽有說過,你們為什麼要離開嗎?」
少女點了點頭說:「媽媽跟我說,我們是神的族人。當上帝降下可怕的災禍時,只有我們,以及那些受到我們祝福並且通過考驗的人才能倖免於難;而這些人就會成為守護我們的騎士。可是有人想要強行得到我們的祝福,去取得一樣神聖的寶物,所以我們必須逃走、逃到有騎士保護我們的地方。」
她抬起先前用匕首割破的手掌,撫摸著已經癒合的傷痕,接著說:「我曾經看過媽媽對三個人賜予祝福、對他們說:『希望你們之中有人能夠成為加拉哈德。』那時看到媽媽割破自己的手掌、流出鮮紅的血液,我嚇到哭了出來,媽媽聽見之後趕緊跑過來抱住我,安慰我說:『沒事、沒事的。』她就是在那時告訴我這些事情,我記得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拍著我、在我衣服上留下血紅的掌印。」
洛薩因沉默不語。按照年齡來推算,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她應該還很年幼;她能記得如此清楚,除了天性聰慧之外,許多事件恐怕都在她幼小的心靈留下難以磨滅的刻痕。因此他也不再追問,只輕輕的握住她的手,等她冰涼的手因為他的溫度再度回暖。
少女靜靜的望著他,洛薩因的眼中有不亞於他義父的堅毅,臉上則有不亞於母親的慈愛;她漸漸能理解他們這類的教職人員為何會被人尊稱為「父親」,不安也隨之漸漸的消散。雖然她加入他團隊的時間並不算長,但也聽說過他的許多遭遇,親眼見證他的諸多磨難,可是他的溫暖和堅定始終不變。
彷彿在他的寧定之中找到了勇氣,少女決定說出她幼年時所見證的真實人間地獄,一直到她到義父收養的經歷。
當她揭露她的義父就是瑪門時,洛薩因絲毫不感到意外。與他相對的,瑪門則對剛收到的消息驚詫不已。
「那傢伙是從哪裡掌握了火藥的技術?他真的是在等待機會、等第一罪倒台嗎?」她的義父對這二件事都感到既出乎意料之外,又困惑不已…這二種情緒對他都稀罕到有點陌生。
即便是第一次發現地獄的真相時,他的內心仍舊波瀾不驚,因為他在遠東早已見過類似的地貌,並且推測出:「地獄佔地十分廣闊。如果藏在地下,以人力要開鑿出這麼大的空間近乎不可能……嗯…那附近的地理水道縱橫,莫非像是桂林那邊一樣,有被水溶蝕出的巨大天然洞窟嗎?利用天然存在的洞窟再加以挖掘鞏固應該是比較有可能的方法。」
因此在身歷其境時,他也只是覺得:「果然如此。」甚至還有點慶幸,因為有水的地方,就是他的主場。
不過他第一次到地獄,當然不是在他初次遇到洛薩因的時候。在很小的時候,瑪門便曾經自地獄脫逃,然後順著族人教導過他的路徑,歷經千辛萬苦一路回到遠東。只不過脫出地獄時他的年紀還小,在僥倖成功之後也只能趕緊把握時間、在第一罪和驕傲反應過來之前奪路而逃;很多事情無暇細想,也沒工夫觀察探究;只記得在躲避追兵時不慎失足落入水中,被激流沖了好一陣子之後竟然重見天日。也幸好從小接受的軍事訓練中包含了泅水閉氣,不然在那時便已溺斃。
於是再度來到奧格斯堡之後,他便開始動用手上的人力和財力,不著痕跡的探勘附近的地理,特別是水路的分佈和水源的位置;表面上是尋找合適的土地建立據點,實際上是在找尋潛入地獄的入口…連第一罪也不知道的入口。
由於不記得當年那條水路的確切位置,於是他先動用手腕、軟硬兼施佔下鄰近好幾片土地,然後一邊逐步建立莊園、一邊小心觀察試探。因為亞洲人的長相太過顯眼,他本人從不親自出面,而是讓部屬找可靠的人當莊園主。如此一來即便是有心人也難以得知他才是這些莊園真正的主人。
他深居簡出、避開閒人的耳目,偷偷探查每一條水路,然而卻始終找不到那條可以潛入地獄的密道,到後來甚至開始懷疑:「難道記錯了?」
就在他準備要放棄的時候,卻在巡視某條小溪時無意中發現水中的石塊上卡了一塊陶器的殘片,形制有別於附近地區常見的器物。循著小河沿岸查找,發現更多可疑的物品,就好像是有異鄉人住在上游,少量的生活垃圾被河水沖刷下來一樣。
他腦中靈光一閃,推測出這條水路極可能就是地獄的入口,再一想,便知道自己為什麼無法潛回地獄。
當年被沖出來是順流而下,如今卻是逆流而上,消耗的體力倍增而速度卻減慢不少。加上潛入地下水道時必須在一片黑暗中摸索,他又必須預留返回的氣力,當氣力剩下一半時就必須折返,否則將會弱斃。因此即便他精擅潛游又年輕力壯,以一人之力要找出那條密道仍是難如登天。
既然已經有了線索,他便找了個大酒囊、在裡面灌滿空氣,然後用嘴咬住袋口、用來輔助換氣,然後再度潛入那條水道。果然,即便此時他的水性已經是世間罕有,也在近乎窒息之時才再度浮出水面。他這才知道這條水中的密道之所以從來沒被發現,就是因為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活著通過。
上岸後他小心的潛行觀察,很快就確定抵達的地方就是地獄,而且就在驕傲的地盤。更讓他喜出望外的是,此處乃是重中之重:羅馬王室的殿堂和居所。
他很快便發現此地無路可逃,加上出入守衛十分森嚴,外面一牆之隔就是驕傲的幹部…包括第一罪…的住所。由此不難推測出第一罪等人認為沒人會蠢到往這裡跑,而且就算真的有人蠢得這麼厲害,到了這裡也無路逃生;所以當年搜捕時才會百密一疏。
他再度在酒囊中灌滿空氣,順著水流回到莊園果然輕鬆不少…但是除了他之外,想來世上也沒有幾人能夠做到。
掌握了這條密道之後,他行事更加謹慎。他早已推測出除了奧格斯堡的禁區之外,地獄必然還有一處出入口用以運輸地獄的大量物資。在尋找密道的同時,他也開始觀注這個可能的吞吐口,所以在他原本的計畫中,能找到那條密道當然很好,找不到他也還有備案。
而就在他找到密道的同時,他的手下也鎖定了一處距離奧格斯保有段距離的地方,名叫「蘭德斯普希 (Landespurch)」。那裡位於運送鹽的通路之上,按照常理判斷,這裡具備形成城鎮的要素,卻只有幾處散落的村莊;奇怪的是相對於村鎮的規模,往來貨運的數量卻多得異乎尋常。進一步探查更發現除了鹽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的貨物,而且運到附近之後便不知去向。
於是他順勢做起鹽的生意,要知道這可是羅馬用來當作士兵薪水的戰略物資,表現出色的士兵甚至會被稱讚「有付給他那份鹽的價值」。不過時值亂世,這玩意兒就變成風險巨大、獲益也極為驚人的商品。瑪門插手這門生意,一方面是為了藉運鹽之名探查「蘭德斯普希」,另一方面也是確信黑手不會放過這項炙手可熱的物資,在發現他橫插一腳之後必然會前來接觸。
果然,不久之後便有人前來「勸說」他們放棄這個「危險」的行業。瑪門指示手下虛與委蛇,假意試探看看是否能分一杯羹,得到的回應是:「不可能,我們可是很『貪婪』的。」前來勸說的人在某個字眼加重了語氣,似乎認為內行人聽了之後就會識相的閃開。
瑪門的手下當然是有備而來的內行人,聽完之後不但立刻表示閃開讓道、決不再染指這門生意,還客客氣氣的請問有沒有什麼可以效力的地方;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目的就是交朋友、不要求回報。
但凡貪婪的人都貪小便宜,在瑪門這一套蜜裡調油的操作下,來給他們下馬威的人很快反過來把他們當成自己人。瑪門讓出了「鹽」這個最大的生意,卻打開了其他幾十項獲益僅稍遜一籌的商品銷路。擁有從已知世界的極西穿行到極東,再由極東闖回極西的經歷,瑪門在擁有自己的班底之後,花費不少心血建立起三條商路。可以說凡人見識過的物資他都能搬有運無、獲取暴利;凡人沒見過的東西他也能無中生有、從他們一輩子沒去過,甚至完全不知道的地方給運過來。哪怕是見多識廣的千目,後來看到他送給洛薩因的經書之後也是驚奇不已。
有他這樣的能力,想要知道地獄的吞吐口就不需要刻意打探了,這樣反而會招致不必要的注意,尤其是像第一罪這種警覺性極高的人物。他只要耐心等待對方主動提出請求就好。
果然隨著價格便宜、要多少有多少的商品不斷湧入,前所未聞的珍寶不斷上貢,「貪婪」的鹽商有一天告訴瑪門的手下,說有個大人物想親自見他一面;瑪門一聽便知道大魚上鉤了。
於是他喬裝打扮成從遠東被買來的奴隸隨從,跟著手下前去會一會這位大人物。手下事先得到他的指示,見面不但奉上大禮,而且對方不管提出什麼條件都有求必應。會面的結果當然相當順利,順利到那位大人物私下囑咐他的手下:「你可千萬要小心那個遠東買來的奴隸,那傢伙鷹視狼顧,一進門便透露出掌控全局的氣勢,這樣的人物必定不會久居人下。老實說初見時,我都差點把他誤認成我那位大老闆,哈哈哈……」
聽聞此言,讓瑪門從此對這個大人物格外注意,並且行事更加小心。他讓手下表示:「那位令千目不安的傢伙已經滾回遠東去了。」並且不再隨便在外人面前現身。
在逐漸取得千目的信任、專門為他取得各種珍稀的寶物之後,瑪門也逐漸掌握地獄吞吐口所在的位置。在耐心守候多時之後,看到一艘船突然出現在河面上,讓他確定附近必定有個極隱蔽的港口,專門運送物資進出地獄。
密道和吞吐口,讓他有了滲透地獄的途徑,但是要達到他的目標仍需要從長計議。這一路走來他經歷豐富,欠下的人情債和揹負的責任也不少。與「憤怒」取得聯繫、告知他們遠東現在的情況、看他們決定如何取捨,甚至要從黑手之中將他們解放出來,是他進行這一連串動作的背後動機,而如今也不過剛起了個頭而已。
在這段期間,還有一個人物令他留下了一點印象。那是在「蘭德斯普希」南方一個被稱為「韋索布倫 (Wessobrunn)」 的地方,由於也在探查的範圍之內,因此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事情,手下都會跟他匯報。
在他聽聞有人在這地方設立修道院之後,立刻便起了疑心。他知道歐洲許多城鎮都是以教堂之類的宗教據點為中心、逐漸擴展而成。「蘭德斯普希」這區域既是運鹽的要津,附近的人口也不算少,照理講本來就可能依循這個模式。但是過去始終只有分散的村落,不難想見是有心人不願意讓這個地方發展起來,方便避人耳目。
而如今突然有人要成立修道院,而且正在他派人前來調查的時間點,這讓他無論如何無法忽視。經過初步的調查,他更覺得可疑。原來教廷一直以來確實有意在這片區域立教,但被派來的人都會莫名其妙的改變主意,有的甚至直接失蹤,或是在半路遇害。以至於後來就沒人願意接受任命,加上教廷內部紛擾甚多,一時態度轉趨消極。而這回過來佈教的人居然是自願的,而且還活著來到此地,讓他懷疑此人是否是黑手的成員。
遣人觀察修道院的情況,更讓他覺得奇怪。修道院不同於教堂,雖然有時也負責一些教務,但主要是供教職人員進修,然而只有孤身一人是能修什麼?調查之後發現這人從教廷那邊得到一塊地,自己墾植種點東西,再與信徒們交易或提供教職服務、接受佈施。自給自足有餘之後,便開始收容孤苦兒童,一邊講經一邊教導他們識字,同時帶著他們勞作、學習生活技能。
幾經確認加上親身查探之後,瑪門總算相信這就是個怪人,在如今這個世道居然還有人想要貢獻一己之力、提供微小的光芒讓那些幼苗可以擁有成長茁壯的機會。他對這種杯水車薪的做法雖然嗤之以鼻,但因為過去的經歷,他深知在逆境中能如此堅持信仰實屬難能可貴,而且對於幫助其他人、乃至於一個群體度過難關,具有何等的重要性。那可能是一群人如同喪家之犬般互相傾軌爭奪,或是攜手互助的天壤之別。
因此洛薩因這個名字讓他留下了一點印象。不過在得知這人在幾經挫折之後終於被趕走、帶著收容的兒童們遷往他處,他也就將這個人和這段插曲拋諸腦後。
在搭上貪婪和千目這二條線,並且掌握進出地獄的二道門戶之後,瑪門便交由手下去慢慢鞏固擴張商業版圖、累積財富;自己則開始研究起他終須面對的大山、黑手的首領,名震天下的頂尖高手:第一罪。
越研究,他越覺得自己似乎在瀏覽神話傳說,那些事跡裡哪怕有一件是真的,這人都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但要說不是真的,那要如何在這亂世中建立起一個難以撼動的黑暗帝國?
換成其他人,面臨這樣的對手大概就摸摸鼻子打退堂鼓了,但是他能橫穿歐亞,就決不是個遇難而退的角色,困境反而更能激發他的鬥志。哪怕驚濤駭浪一波接著一波,他也有自信終能抵達彼岸。
「只要是人,一定會有弱點!」他如此堅信。
於是他重拾起過去一路闖盪到歐洲時所得到的雅號「卑鄙的異鄉人」,再度混跡江湖;一方面調查第一罪,另一方面試圖完成他被託付的其他使命,以及他畢生的目標。
先前他從亞洲穿入歐洲的最後一段路被土耳其人阻斷,正當他考慮要不要硬闖的時候,遇到了一群人。他們聽說他從遠東孤身一人跋涉到中東,當下就起了敬意、很慷慨的護送他穿越土耳其人的地盤,並且送他不少禮物和補給。即便他再三表示要付出相應的報酬,但對方只是客氣的祝他一路順風便瀟灑離去。
他聽到他們相互交談之時以「聖劍」自居,心中始終記著這段恩義。在進入歐洲後偶然遇到有人提及聖劍,於是前往結識。那些人認出他隨身物品帶有特殊的印記,當下就跟他推杯換盞、相談甚歡。瑪門得知他們前來歐洲是打算尋找傳說中的聖物,於是表示願意提供協助;對方雖然不覺得他一個初來乍到的異鄉人能幫上多少忙,但還是誠摯的道謝,後來甚至還幫助他建立起一條能穿過土耳其人地盤的商路。
於是當他聽說這項聖物可能曾經出現在蒙沙瓦城寨,並且造成可怕的災難後,立刻就前往調查。只是他沒想到這事居然會牽扯到第一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