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
大廳
主題

【專文】太宰治最後的女人——山崎富榮

十六夜郎 | 2024-12-28 12:46:20 | 巴幣 1220 | 人氣 458

  在我仍是純正的文藝青年時期,二十歲出頭的我所具有的自毀傾向,使我在當時尋找可以一同赴死的殉情對象。

  所以作為最後與太宰治殉情的女性,山崎富榮的形象對我而言始終有著特殊意義。我一直期待著有個恰當的時機可以跟人們介紹她。

  在台灣,自稱喜歡太宰治的人有不少,但我總感到如我這般將其翻譯作品都看過,而不是僅看《人間失格》的人,應該不算很多。在這篇文章裡,我會將主軸放在山崎富榮上,同時為了講述其故事,我也會在不同時機點插出去講述如太田靜子這類與太宰治有關係的情人的事。

  我曉得若非對太宰治有足夠熟悉,一般人是不見得聽過山崎富榮與太田靜子的,更別提她們是以什麼形式與太宰治相處。不過,我相信人物關係是可以藉由閱讀而逐漸梳理出來的,各位不妨以讀故事的心態輕鬆閱覽。

  這篇作品是閱讀諸多文章資料才得以撰成,至少在我翻閱數不清中、日網站並對照,甚至還花錢購買相關資料後,我能果斷聲稱這是對山崎富榮整理最齊全的中文資料。這篇文章的字數約為一萬八千字,不過受限於主題限制,還是有些細節不適合展開,倘使有額外困惑或好奇,歡迎發訊息來進行詢問。

  倘使我們從最早的時間點來看,本先只想藉由太宰治來打聽早逝兄長在學校讀書時的事蹟,卻在跟他相處的過程中萌生愛意的山崎富榮,恐怕從未料想過僅僅只是一個人的存在,便直接影響到她將來的整個人生。

  我常覺得,能在某些時刻裡,遇到能夠促使你自我更新的人是幸運的。人一旦離了學校,出了社會,由於生活型態的固定、人際交友的僵化,能夠促進人自我更新的事情就不很多了,即便是有意識地去學習,多半也都是從本有的基礎去深化,很多時候依然受限於個人的生活模式與交友。

  如果不是自己的好友剛好認識太宰治,而哥哥也正好與太宰治就讀同一間高中,這兩條本不相關的線是不會有交集的一天的。

  在沒有交集的世界線裡,根據富榮的父親身為御茶水美容學校的創辦人,同時父親讓她參與經營並有意讓她繼承的這個事實下,縱使二戰爆發後資產受損,但就史料看來,她後續在御茶水美容學校的畢業生經營的美容院工作,依靠自己的高超技藝便累積了可觀的財富資本,她仍是有辦法在將來作為父親的繼承人而過上優渥的生活。

  她也許會變成美容領域裡的知名人士,成為在各個美容學校裡的教科書或教師授課時,那個會被提到的名字。

  但她遇上了太宰治。歷史沒有如果,她選擇成為太宰治的情人,而不是她本可以成為的別的樣子。

  初碰面的那天,太宰治已經自殺未遂四次,同時兼有家室,而富榮的丈夫於幾年前在戰爭中失聯。即便富榮是受過菁英教育的女性,至少可稱為有教養的人,卻依然在與太宰治見面的當下,僅僅只是聽著對方的話語便因之落淚,同時對自己的所學甚少心有慚愧。

  關於那天的記述,富榮寫下:

  「愈是反覆聽著老師說的話,就愈是感受到,在您的表情和動作之中彷彿有著對真理的呼喊。這讓我深深覺得,我們都還只是孩子……我究竟有多少年沒有思考這類所謂的『煩惱』呢?如果我之前好好努力、持續學習的話,那我將從老師的話語中汲取多少重要的思想啊。一想到這裡,我便悲傷不已。現在聽老師的發言,我也只能模糊地聽懂而已,實在太慚愧了……我總覺得,我最弱小的部分,用絲綢輕輕地包起來的東西,彷彿被銳利的刀子切開,讓我不禁潸然淚下。」

  即使可能不是有意而為之,但富榮作為一名女性,就這麼被太宰治給捕獲。

  太宰治的編輯好友野原一夫在《回想太宰治》中,描述了諸多關於自己與富榮的相處。其中一節提到,他與富榮去參觀舞台排練結束後搭乘電車,他自己通過電車的窗外看見東京許多大樓因空襲而被焚毀的殘骸,因而心情變得很不愉快,但富榮卻能興高采烈地向他搭話:

  「野原先生是什麽時候和先生認識的呢?哎呀,從學生時代開始啊。那你們是老交情了呢。難怪先生對你的態度和其他的編輯人員不一樣。他好像很信任你呢。那時候先生是怎麽樣的呢。昭和十六年的話,是六年前了。那先生那時候是三十二、三歲吧。好年輕啊。啊不,先生現在也還很年輕。我想是因為他一直抱著理想和熱情的關係。他是藝術家嘛。藝術家可能都不會老吧。而且他人又溫柔,看得出別人心裡在想什麽,又體貼,眼睛又很漂亮,又深又澄澈,這樣的人多好……」

  富榮在向他聊太宰治的時候,始終都是面色潮紅,眼神發閃著光芒。

  所以當太宰治明確詢問她願不願意談一場「冒死的戀愛」時,即使富榮因現世的倫理觀而回應:「其實我們光是如此就已經不對了吧……」

  但在太宰治告知她不必替他的家庭那邊感到苦惱與痛苦,因為他有好好負責以後,富榮縱然回擊:「老師你謊,話,連,篇……」

  可是在那天的日記中,富榮寫下了自己真正的答覆——「老師太狡猾了。」

  在這樣的告白以後的幾週後,她同樣也在日記中提及了早有將全部交給太宰的覺悟,並且言稱「能從至高無上的人那邊,被賦予身為女人最高的喜悅,我感到很幸福……不管何時會與您分開,我都不會感到後悔。但如果可以,我仍不住地希冀能一輩子與您共度餘生。」

  然而,如果對於太宰治的生平有所知悉的人,應當會知道太宰治那過於旺盛的女人緣,即使是在太宰治與富榮情感穩定的時期,依然有論及婚嫁的女性在已知太宰治周遭有其他女人的前提下,想要跟他一同赴死。

  在太宰治的妻子與太田靜子(其將自己的日記提供給太宰治,成為後來《斜陽》的作品原型。富榮寫日記很大程度應該也是受其影響),以及其他女性帶給富榮的情感壓力究竟大到何種程度,我們即便不能完全知悉,卻也不是難以想像。

  如果我並沒有記錯,當太宰治與富榮認識那天的十天前,靜子才剛告訴太宰治自己懷了他的孩子,而太宰治的妻子石原美知子幾天後就要分娩。一位是生下與太宰治共同的孩子的靜子,一位是有著與太宰治具有實質婚姻關係的妻子,她們的存在顯然都會讓富榮對太宰治的愛意與佔有慾造成影響。

  我們可以從太田靜子的部分談起。就以靜子的弟弟太田通上門請太宰治撰寫證明書,讓太宰治承認靜子所生的孩子是他的女兒來說,在一旁見證一切的富榮會崩潰也是理所當然的。

  根據作為見證人在場的野原一夫的記載,他認為富榮不曉得靜子懷有太宰治的孩子;富榮應當以為靜子只是被太宰治利用的對象,僅僅是作為撰寫《斜陽》而用來取材的日記的提供者。

  上述是昭和二十二年十一月時的事。在同年五月,也正是在富榮將自己獻身給太宰治的幾天後,靜子來找太宰治,想與他討論尚在腹中的孩子的事,這時候靜子與富榮是見到面過的。

  靜子當然不認識富榮,事實上,直到太宰治與富榮殉情以後,靜子才知道他們有這樣一層關係;這時期的富榮也是同樣的,並不曉得太宰治與靜子實際上的關係。

  在這個時期,富榮眼中的靜子就只是「斜陽的女士」。如果要說脈絡的話,靜子其實是比富榮更早愛上太宰治的女讀者。

  昭和十六年,也正是富榮認識太宰治的六年前,仍然沉浸於女兒夭折的痛苦的靜子,在一年前因自責的罪惡感而與丈夫離婚了。

  靜子的弟弟通是太宰治書迷,雖然曾推薦過太宰治的書給靜子閱讀,但都沒有讓靜子感到有興趣。直到後來靜子在書店裡看見太宰治的小說集《虛構的徬徨》,隨意翻閱到最前頭的小說〈小丑之花〉。

  太宰治在開頭引述了但丁《神曲》中地獄門的銘文,「過了此處便是悲傷之城」,之後便撰寫了使靜子震撼的段落:「朋友全都遠離我,以悲傷的眼神望著我。吾友啊,與我說話,嘲笑我吧。啊啊,友人空虛地撇開臉。吾友啊,質問我吧。我什麼都會告訴你。是我用這隻手將小園沉入水中。我以惡魔的傲慢,祈求著當我復活時小園死去。還要我說得更多嗎?啊,但是吾友,只是以悲傷的眼神望著我。」

  太宰治以近乎癲狂的悲嘆在故事開頭講述自己的罪惡,當中這句「是我用這隻手將小園沉入水中」,使得無法擺脫害死女兒的內疚感的靜子心有震盪。

  我想,藝術家似乎正是這樣一種生物,過去留下的某個足跡依然能在將來踩進某人的心窩。靜子讀的這篇〈小丑之花〉是太宰治的早期作品,講述大庭葉藏在療養院生活的故事。如果有閱讀過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一定會注意到〈小丑之花〉的主角與《人間失格》的主角同名。

  與《人間失格》這部講述自身罪惡的半自傳作品相同的地方,還有〈小丑之花〉也是以太宰治的個人經歷為藍本的創作。而〈小丑之花〉中,大庭葉藏進入療養院的過程與住院內容,其實是源於太宰治與一名在咖啡廳做服務生的女性的經歷,女方名為田部渥美。

  在作家長篠康一郎的《太宰治七里ケ浜心中》(標題直譯為「太宰治七里濱殉情」,此書與前述野原一夫《回想太宰治》目前未有中文出版社翻譯)中提到,田部渥美的身高為152公分,身材嬌小、皮膚白皙,氣質頗得男性客人的喜愛。

  田部渥美是與愛人一起從廣島到東京來以後,她才認識太宰治的。渥美的愛人高面順三有著演員的夢,然而機運不順,即使渥美不斷鼓勵順三,但仍然成效有限。在經濟拮据的狀況下,渥美到名為「好萊塢」的咖啡廳工作。

  渥美工作一段時間以後,一開始跟著朋友一起來的太宰治吸引了渥美的注意,太宰治會與她討論東西方的繪畫、文學與戲劇,尤其在談論文學時,太宰治能言善道、侃侃而談的模樣使她印象深刻,兩人後來便成為時常去看戲劇的關係。隨著相處時間拉長,太宰治在看完戲劇後熱情談論劇情與演員的印象更是使她作為女人的心微微顫抖。

  有一天,太宰治後來突然表明自己因為經濟問題,到月底前都無法到咖啡廳去見渥美了,於是渥美提出到月底前的費用由她代墊的提議,讓太宰治能夠在咖啡廳與她碰面。

  然而,直到下個月,太宰治都沒有支付這筆欠款,渥美雖然提起過這件事,但後來也因擔心很難再見到太宰治而無法催促他。最後,太宰治既無法償還欠款,當天的帳單也都付不出來,渥美只好去跟店內進行溝通,由她擔任太宰治還款的擔保人。

  在這個時期,就太宰治的經歷來看,他其實也與藝妓小山初代處在不被家人接受的戀愛關係中,同時也被家人斷絕關係;關於這部分的具體內容,是太宰治的哥哥在太宰治有意與初代結婚時,提出了嚴厲的條件,聲稱如果他要與一名藝妓結婚,就要將他從家族中除名,而太宰治接受了,這恐怕也是為何太宰治會突然向渥美表明經濟陷入困境的原因。

  與此同時,太宰治也由於陷入到左翼思想產生的階級矛盾而鬱鬱寡歡,這些多重憂慮使得太宰治來到渥美的咖啡廳時,也總是一邊哭泣一邊飲酒,幾乎肆無忌憚地被埋沒在無人理解的憂傷之中。

  可經濟問題仍然存在。在成為擔保人的二十天後,渥美被叫到辦公室要求支付欠額,但她只能請求上頭多寬限一陣子。當天,渥美還與順三發生了爭執,因為順三想要帶著渥美回到廣島去生活,渥美卻回應他:「如果你想要回去的話,你就自己回去吧。」

  幾天後,太宰治終於和渥美談論起小山初代的事情,甚至表明了自己前幾天已經與小山初代建立了婚約,訂婚的時間點則是在渥美與順三爭吵的前一天;渥美因此而哭了出來,但也向太宰治講述她與順三的生活。在種種因素導致下,他們暢談了彼此的內心,並談論到了死亡等話題,在決定投宿旅館的幾天後,兩人決定前往鎌倉七里濱海灘一同赴死。

  「月圓之夜。海面上巨浪翻滾,忽明忽暗,在洶湧的波濤中,我迫不得已甩開了她的手,我們曾經誓言永不分離。就在那一瞬間,她被巨浪吞沒,同時大聲喊出一個名字。但不是我的名字。」——太宰治〈葉〉

  就結果來說,渥美死亡,只有太宰治活了下來;這時的太宰治只有二十一歲。

  這是太宰治人生的重大轉捩點,一切罪的根基在這起事件中扎根蔓延。太宰治後續無數作品都在反覆撰寫這段經歷,而〈小丑之花〉則是描寫殉情事件後,失去一切而對將來又渾沌不明的太宰治。

  在讀完〈小丑之花〉後,靜子決定把這些年來的喪女之痛寫成日記,作為將來與太宰治產生聯繫的開端,裝成信封寄了出去;這一年太宰治三十二歲。

  「如果您樂意的話,歡迎來我這裡拜訪。」這是太宰治的回信內容。

  他們倆人見面的那天,太宰治表示她是有才能的,稱她的文章有與波特萊爾的散文詩類似的味道,又建議靜子繼續寫日記,寫夭折的女兒,或者其他什麼事情都好。

  他們之後還見了幾次面,但由於太宰治並沒有很明確表達愛意,且太宰治這時也已經與美知子結婚了,還想安排她與弟子堤重久約會,所以靜子對於太宰治究竟抱持著什麼心態與她約會,她實在難以猜測。

  堤重久在太宰治的希望下,嘗試與靜子約會了半天,在這場約會後,靜子就去找太宰治說:「我不想再和他見面了,我喜歡的是您……」

  即便太宰治對於她的告白表現出高興的樣子,但這段關係卻仍維持得若有似無。

  下次見面是在一年之後了。雖然在這後來偶有通信,但直到靜子搬家時還寫信告訴太宰治,同時表明母親入院,以後得一個人生活了,似乎暗示著希望太宰治能夠來找她,在這封信寄出以後太宰治才見了她。

  兩人一塊去了靜子母親住院的醫院,太宰治還買了薔薇與康乃馨交給靜子,但並沒有進病房看她的母親。當天夜裡,太宰治興奮地跟靜子討論自己手邊撰寫的作品,還提到了他正在研究魯迅(後來太宰治寫成以在日本求學的魯迅為原型的小說《惜別》)。最後,他們在旅館裡的兩個角落各自睡去。

  之後便是三年,這段期間,彼此都沒有再見過面。

  二次大戰結束了,同一年,靜子的母親在醫院病逝,弟弟通出征至今尚未回來,忍受不了寂寞的靜子想起了太宰治曾建議她撰寫日記,但她在之前早因自己寫得不好就停止書寫,可如今母親逝世,她覺得自己可以試著寫寫關於母親的回憶。

  靜子意想不到順暢地以坦率的心情撰寫,不斷將情緒與記憶注入文字,回過神來常已是深夜。

  靜子寫了一封書信給太宰治,傾訴了她這段時間的內心痛苦,並表明自己願意追隨太宰治到任何地方,同時說自己想要他的孩子,最後告訴他,如果他願意來見她,她會把撰寫母親回憶的日記給他看。

  可太宰治沒有回信。

  靜子又寫了一封信詢問他的狀況,才回信自己事務繁忙,沒能抽空撰寫回信,但如果靜子願意的話,他會在他這邊等她過來。

  於是,太宰治和靜子睽違三年的會面,太宰治帶著靜子到他認識的店裡飲酒,沉默一陣子後,太宰治請老闆娘暫時迴避一下,因為他有要事要和靜子談。老闆娘或者是曉得太宰治的性情,又或不是不明白著迷於太宰治的人有不少,當然也可能是見著靜子稍微有些緊張的模樣,便提醒意味似的說道:「玩弄這麼純情的小姐可不行。」

  接著,太宰治在與靜子獨處以後,嚴肅地告訴她:「可以借我妳的日記嗎?為了下次的小說,我無論如何都需要妳的日記。如果寫出來,我會給妳一萬塊。」

  靜子感覺到一陣暈眩,覺得難道太宰治是為了這件事才願意見她嗎。在這種錯愕的疼痛中,沙啞地告訴太宰治,如果他到她住的地方去,她就願意給他看日記。

  在他們離開店裡時,兩人走過了萬助橋,過到了玉川上水的河堤邊,這時候的玉川上水了無人煙,底下迅速的水流分散著白色的泡沫。夜色寂靜,太宰治慢慢止住了步伐,將靜子包裹在衣服裡,緊擁著她,激烈地親吻了她。

  在太宰治後來前去拜訪靜子的當天,他們發生了性行為。太宰治在靜子那邊待了五天,如願借到靜子的日記以後,便離開那邊為撰寫《斜陽》做準備,與此同時,靜子也如願懷上了太宰治的孩子……

  關於靜子的事情已經說到一個節點,在我閱讀史料的過程中,覺得即便太宰治對靜子確實存在感情,但要說太宰治對她懷有如同他對待其他女人般的愛意,我以為都有些勉強;但靜子對於太宰治來說,確實是個必要且繞不過去的存在,至少在文學層面,以及對富榮而言。

  這篇文章的主軸畢竟是山崎富榮,雖然中途拉出去談論其他女人,但都是我認為對她有直接影響的女性。即使是太宰治青年時期相識的田部渥美,也因為其對太宰治將來作品的題材影響之深,對於富榮看待太宰的方式多少也有些影響。

  總之,在靜子發現自己懷孕的幾個月後,也正是前述曾提到的,在昭和二十二年的五月二十四日,靜子找太宰治討論孩子的事情,這時候靜子與富榮是見到面過的。

  只是那個場合並不為了靜子而準備。他們在一間名為「千草」的料理店二樓見面,太宰治與千草的經營者很熟,而千草的二樓是空著的,太宰治偶爾會到那裡寫作。

  太宰治不只是帶著富榮,也有包含野原一夫在內的其他編輯,還有聲優岩金四郎,他們一邊閒聊,一邊針對太宰治的廣播化作品進行討論。富榮在廚房裡忙碌地奔波,端菜又端酒,同時收拾桌上的食物殘渣,她甚至還留心到靜子一直都坐在一旁,因為覺得靜子難以融入太宰治和他那些朋友,於是擔心地端了一碗烏龍麵來給靜子。

  可是太宰治不確定是否是顧慮富榮,亦或是本就沒有想與靜子互動的打算,即使在後來富榮先離開了他們的聚會,太宰治仍然都沒有跟靜子說話。他們兩人之間的生疏,就連野原一夫在剛加入聚會時,都沒發現靜子是太宰治的客人。

  靜子也在這種沉默中察覺到太宰治的態度了吧,靜子後來還抽動著肩膀哭泣著。只是,野原一夫觀察到太宰治看向靜子的目光非常溫柔,眼神中散發著幾乎可說是慈愛的光芒。

  直到最後,靜子都沒有能跟太宰治開口商談孩子的事情。

  「默默看著大家一起聊天,想要商量的心情就慢慢消失了。我心裡想,這樣就夠了。」靜子後來跟野原一夫這麼說。

  這是太宰治與靜子最後的相會。

  為何太宰治抱持著如此冷漠的態度對待靜子,有一說是太宰不只顧慮到富榮的感受,還想到萬一與靜子有過多互動,就必須陷入與靜子的愛情關係中,如果真發展到這種境地,他又不得不與靜子糾纏,他恐怕擔心著這件事。

  在富榮的日記中,關於那時靜子的記載其實沒有太多著墨,只有提到「『斜陽』的女士也和我們一起」,估計對靜子的理解僅止於她貢獻出了日記給太宰治而已。事實上,女性主動奉上日記來給太宰治當素材,這種事也有好幾回了。

  假若靜子那時候選擇在富榮面前跟太宰治進行正式商談,使富榮得知了他們的關係,事情究竟會如何發展,這實在是個很有趣的設想。尤其靜子其實不清楚太宰治與富榮的關係,富榮認識太宰治甚至是在靜子懷孕以後才發生的,所以靜子直接跟太宰治談論孩子的事也很有可能。

  可以想像得到,如果真的發生的話,富榮的臉會陰沉地垮下來吧。尤其在前幾天,富榮才正好與太宰治初次結合,日記裡寫下自己「被賦予身為女人最高的喜悅,我感到很幸福」。

  所以後來會崩潰也是正常的。

  十一月十二日,靜子的女兒出生了。十一月十五日,靜子的弟弟請太宰治寫證明書時,富榮才知道太宰與靜子有實際的戀愛關係,甚至靜子已經給太宰治生下了孩子。

  太宰治在富榮面前替靜子生下的女兒命名,從太宰治的本名「津島修治」中取了「治」字,將女兒命名為「太田治子」;甚至於,太宰治還問了富榮:「修治的『治』,也可以讀作『haru』呢。你覺得『治子』這個名字怎麼樣?」

  「不要。」富榮在眾人面前這樣說了,富榮事後回想起來仍覺得對靜子的弟弟有些抱歉,但當下確實是痛苦得幾乎難以言語,只能勉強擠出這樣的真心話。

  就富榮在日記上自述的感受來說,她「痛苦著、悲傷著,彷彿身體被卸成一塊塊剝奪到了某個遠方」,接著「我真的、真的很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哭了。為了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嘗試著起身擦桌子,試著開始做針線活,其實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著,沒有任何人來打擾。」

  太宰事後安慰她:「這不過是個形式而已啊。我不是還留了一個『修』字給妳嗎?別哭啦。」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把你的名字給她。我連一根頭髮都不想給。明明這都是我拚上性命也要珍惜的寶物。」

  但整顆心已經獻給太宰治的富榮,最終仍在太宰治的言語攻勢下屈服了,富榮只是像宣誓般地告訴太宰:「我無論如何也要生你的孩子。」

  即使是在現今,我們依然很難就現有的資料完全理解富榮,至少,即便能從隻言片語中拼湊出她向太宰治獻身的理由,也不能完全理解她;她似乎用一種遠比人們所想的更深沉的愛在對待太宰治。

  例如她在碰上了太宰治以前,並沒有留下任何想要尋死的紀錄,但也許是受太宰治的自殺傾向影響,亦或是愛所衍伸的獨佔慾,想要成為太宰治人生中最後的女人,總之,她在殉情而死的前一年,便已經寫好給父母的遺書。

  人們可能可以簡單用我上述提到的理由來判斷她想死的緣故,但她說過:「只有太宰先生可以理解我之所以想死的理由。」所以我仍舊認為,她著迷於太宰治的理由是複雜的,又或,是太宰治開啟了某個她過去未曾被打開的開關。

  這是個什麼樣的開關,可能稱之為愛、奉獻、臣服……何者更為精確,我們不得而知,但相信任何人都有過這樣的經驗,突然在瞬間嚐到了某種滋味,從此以後便再也無法忘懷。

  就理性上來說,太宰治有妻子與小孩卻依然跟其他女性關係曖昧,除此之外數次自殺,其中一次殉情還使女性喪命,生活糜爛、聲名狼藉,無論如何都不該是個合適的戀愛對象。

  但從富榮的立場,渴望成為太宰治的情人也許是自然產生且難以避免的化學反應。藝術家畢竟生活在與常人並不相同的世界裡,即使待在同一個房間,依然能察覺他們的目光看向的是房間外的遠方,他們不受限制地滋長幻想,並試圖在現實中重現。

  這種幻想會成為香氣迷人的誘餌,不斷向世俗裡的人們招手,使人們從平庸的生活中看見縫隙,讓人們因而想看見更多藝術家眼中的風景,並且願意為此付出代價。換句話說,這種魅力本質上就是誘惑,是具有惡魔性質的,因為如果一般人輕率地想要看見這道風景,就必須冒著溢出世俗的代價,甚至必須毀滅自己。

  藝術家本身就是社會的特權份子,因為他們有著所謂的「道德豁免」而免於諸多傷害。意思是藝術家的存在定位不同於常人,存在的根基就是以突破常規與挑戰現實為基礎,他們的價值也不在於符合社會規範,而是用自身的獨特性來激發人類的思考和情感;在這前提下,藝術家的道德瑕疵不只不會遭到常規的批判,甚至還可以作為魅力的一部分而存在。此類例子在文學、藝術史上屢見不鮮。

  我們可以說,富榮是被太宰治所迷惑,但又不得不說,她真正渴望的也許就是不同於凡人的愛,她看見的是在現世中不同的可能,而這種可能性唯有通過太宰治才得以實現。

  我猜想,靜子執意生下太宰治孩子的行為,也間接增強了富榮對於那種異於常軌的愛的渴望,換句話說,富榮對於靜子其實也是有共鳴的,這裡我想再來談點靜子後續的故事與結局。

  當靜子生下太宰治孩子的消息傳到了家人耳裡,她不只被嚴厲地責罵是在做傻事,還被家人斷絕關係,剝奪了家族資產的繼承權。

  可相較於這時對其他女人生下太宰的孩子而痛苦的富榮,靜子雖然也認為為了孩子而承擔這種結果是在做傻事,何況她並沒有謀生能力,卻幾乎是毫無後悔的樣子。

  對於今後要扶養孩子生活下去,她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安,就算對太宰治最後一次與她相處時的態度感到難受,卻對太宰治本人沒有額外的怨恨,彷彿在人生的某個階段裡,能夠得到太宰治這樣的人的垂青便已經很滿足,甚至沒有跟太宰治提出任何關於扶養費的事情。

  只是靜子依然陷入了困境。一開始靠著兄弟們的默默接濟還湊合著過,但在隔年卻突然失去奶水,那時期的牛奶是難以得手的物品,在無計可施之下才寫信請太宰治幫忙。那個時候的靜子抱持著最多只要三年的時間,這樣她就可以不依靠太宰繼續扶養孩子長大。

  後來一封寄給靜子的信送到了,寄件人卻不是太宰治,而是寫著「太宰治代理」。收件人寫著的也不是靜子,而是靜子的弟弟「太田武」,內容提到會幫忙籌措需要的金錢,但由於太宰治的身體不太好,所以必須靜候一陣子才能抽出時間來處理。

  最後信件的屬名留下了「矢崎春代」這樣的名字,並要求以後若有來信,都要將收件人改為矢崎春代,而不要寫上太宰治。除了是不希望讓信件有可能被送到太宰治的本家外,顯然是富榮在寫下這封信時,刻意不想感覺到這是太宰治與靜子之間的通信吧。

  靜子立刻意識到寫信的是太宰治親近的女性,但由於不知道富榮與太宰治的實際關係,就沒有聯想到是富榮,靜子也對此沒有放在心上。

  一萬元金額的匯票後來寄到了。直到太宰治與富榮殉情以前,每個月都以一萬元的金額供給靜子生活,這筆錢是由富榮來支付的。富榮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情去支付金錢給太宰治的情人,想必是相當複雜吧。

  但靜子的確因此撐過了最為艱難的時期,後來沒有了這筆錢以後,靜子變賣了所有名貴的財產和書籍,之後便以給別人當廚師與管理宿舍維生,雖然在各種方面的處境都相當艱難,但在沒有另外結婚的情況下,最終仍將她與太宰治的女兒扶養長大。

  靜子的女兒太田治子後來成為了知名作家,至今仍然還活著,就治子的自述來說,靜子時常像是講故事一樣,向她講述關於太宰治的事情,言語間無不是對太宰治的崇拜與傾慕:「我把身體、心靈和日記都向太宰敞開,想尋覓活在太宰筆下的自己。」

  在以靜子日記為原型的小說《斜陽》中,主角和子無視傳統的道德壓力,通過生下了作家的私生子來完成自己的道德革命,而靜子也藉由將治子培養成令她感到驕傲的女兒,達成了屬於她的革命。

  在靜子離世以後,治子在整理靜子的遺物時,發現了由靜子所撰寫的紙條:

  「那個人誠實而正直,從不遮掩真實面孔。古往今來的歷史中,勇氣如他者寥寥無幾。連基督都只在被人殺害之際才面對死亡,可見那人面對宿命的從容和坦率,實屬人間罕有。」

  對於這點,富榮應該也深有同感吧。即使對於太宰的其他情人心懷敵意,卻始終無法否認那些同樣被太宰治吸引的女性,其實也都跟自己一樣的事實。雖然在與太宰的相處上可以見到她們各自的差異,但共通的情愫使她們罹患了相同的病症,於是有了一定程度的同病相憐。

  這也許可以解釋,即使太宰治為靜子的女兒取名的事件使她心碎,她還是願意自掏腰包支付靜子需要的費用,也能在事件發生後,依然堅定地愛著太宰。

  時間序來到太宰治為靜子女兒取名事件的幾天後,即使不久前還身處悲痛,但被對太宰的愛所寬慰的富榮,這時候撰寫了一封給父母的長信,她在信件內向他們介紹太宰治,並請他們能夠接受她與太宰治的戀情。

  在這封信中她提及自己對太宰治的看法與對戀情的理解:

  「他經歷了許多大苦大難才活到現在,所以對人的痛苦、悲傷或是喜悅都懷抱著慈悲之心。」

  「我才漸漸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心那麼美的人存在,這令我感到欣喜。就算無法成為他身邊的那個人,至少,在偶爾受到邀請時能坐在他身邊、受他疼愛也很好。」

  「就算不會像那些受人景仰的女性們在世間留名,我也無妨。我想被教導我藝術的生命的人深愛著,然後在死前留下如那個人所擁有的那般美好的東西。」

  「能互相信任,豈不是一件很可貴的事嗎?我們都盡可能不要傷害到對方的家庭,隨時惦記著要抱持負責任的態度生活。我們會是現在這種關係,並不是因為津島先生是個壞男人,也不是因為我是個壞女人。懷抱著相同夢想的兩個人,好不容易終於在同一條路上相遇,這難道不是一件可能發生的事嗎?雖然,這也不是能被社會全盤接受的事。」

  「我這顆飛躍的心實在是太不尋常了,也許會讓你們很難接受。但如果能獲得你們的諒解,我真的會感到很幸福。我希望自己作為津島先生的情人,能慎重且出色地成長。」

  事實上,在幾個月前她同樣寫了一封給父母的書信,可這封書信完成後並未寄出。這信中她聲稱太宰治「在男人之中,完全沒有人能出其右」,同時「正是因為有了太宰先生的活著,我也才有了活著的意義。」、「如果太宰先生是您兒子的話,父親一定也會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的。」

  然而,事態並未照著富榮的想法去發展,富榮的父親山崎晴弘完全沒有料想到富榮會成為太宰治的情人,不只是太宰治的經歷本就令保守的晴弘難以接受,再來還有他期待著富榮能夠成為他的繼承人。於是大感錯愕與被背叛的晴弘,在回信中嚴厲斥責了富榮,並要她立刻離開太宰回去故鄉。

  這樣的回覆無疑打擊到了富榮的心,可這時已是心無旁鶩的富榮,世間的一切都無法阻礙她想待在太宰治身邊的意志了。

  例如文章開端便已經提到,富榮在父親的美容學校畢業生所經營的美容院工作,在剛與太宰治戀愛時,富榮猶如天真的女孩般向其他同事提到過:「最近我在跟一位作家交往。下次我把那個人寫的書帶過來,讓你也讀一下吧!他的名字叫太宰治,是個非常好的人,我想讓大家都認識他。」

  可在戀情持續不多久以後,她就慢慢變得無心工作了。美容院的老闆塚本咲也因為注意到她的變化,提醒她:「雖然他是個作家,但他畢竟是一位浪子。」

  即使太宰治告訴富榮,她可以自由地做她想要做的工作,但後來她還是將工作給辭去,專心負責能夠協助太宰的工作。

  與之相同的,原本富榮對太宰治回家的事情沒有什麼感覺,畢竟她早已理所當然地接受自己作為情人的身分,也沒有想要取代妻子的慾望。只是在靜子生下了太宰的女兒以後,她就不喜歡太宰回家了。

  倒不是因為無法忍受他與家人的相處,在這點上,靜子與富榮都具有共識,不太干涉太宰與其妻美知子的相處;這多半是有著對美知子作為太宰治妻子的尊重,也有著對介入了太宰與美知子之間的關係的愧疚吧。不過富榮在這個基礎上,恐怕還擔心太宰治會瞞著自己去與靜子往來,所以她有些受不了,於是常讓太宰治在她住的地方工作與過夜。

  綜合來說,想隨時待在能看得到太宰的地方,想要確認自己是被他所愛的女人,富榮被這種炙熱的感情給綑綁著,想要將自己全然獻身給太宰。

  可太宰治的異性緣依舊發揮著作用。

  在富榮與太宰的感情逐漸緊密而穩固,且靜子對他們影響逐漸淡薄的以後,富榮的日記中卻提到了一位從女子大學畢業的女性。

  富榮對於這名女性是叫井原或伊原已經忘了(為了方便敘述,我用「井原小姐」來代稱),但詳細地記得關於她的資訊,提到井原小姐不只是家境良好的大小姐,還是美貌出眾、身材姣好,常使得路人回頭張望的那種程度,既有學問並且會說法語,總是穿著時髦;另一個也許更為要緊的是,與太田靜子一樣,井原小姐也是早在富榮以前就認識太宰治了。

  富榮會在日記裡提到井原小姐的原因,是由於井原小姐即將結婚,可是對象是自己不愛的男人,於是她想在結婚以前和太宰治碰面。太宰治甚至已經先跟千草的老闆娘提到這件事。老闆娘該說不愧是太宰的熟人,對於有女人傾慕太宰的這件事也見怪不怪了吧,所以提醒太宰:「山崎小姐就住在附近,這樣子實在不太好;但如果是私底下見面,只有一次的話應該沒問題。」

  於是太宰治與老闆娘約好,有需要的話就會先住在千草那邊。

  井原小姐要約太宰碰面的事情,其實是太宰主動告知的。

  「我在妳這裡住了兩天,想了很多事情,但還是覺得我跟妳在一起最好——我是這麼想的……吶,因為約好什麼都可以跟妳說我才講的。」

  太宰治這麼對富榮說,富榮似乎並沒有對此感到憤怒,她想著的是其他的事情。

  「妳心裡確實想的也是非我不可吧。」

  「是呢,從自己的嘴裡說出來有點奇怪就是了……」

  「是吧。雖然妳已經先說過了,但我們倆人就像是被紅線綁在一起,妳是我最後一個女人了。相信我吧,我們死的時候也要在一起。」

  富榮這時候覺得太宰與唐璜(西班牙傳說中的風流人物,是文學作品中的「情聖」代名詞)有點像,還說他是可憐的日本浪漫小說家。

  面對這類事情,富榮想著的也絕對不會是與太宰分手,這從來都不在她的選項裡。日記上寫道:「他的病、他身邊圍繞的女性們,我必須在這些事物相伴下活著才行。這都是為了守護這個可憐之人。」

  但富榮還是忍不住問他:「如果能和那樣的女人一起生活到最後的話,對你來說應該是最幸福的吧……」

  「不,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成為最後一個。」

  富榮從太宰治這句話所想到的,應該還是太宰治說過她是自己最後的女人了吧。這句話對於富榮來說,因為太宰治人生中經歷過的女人很多,「最後的」這幾個字,也就等同於自己是「最特別的」。

  「修治,女人都希望自己是男人最後的女人。」富榮在日記中記述這件事的那一段最後這麼說。

  她對於太宰治向她直接表明有其他女人想跟他在一起,同時他自己至少在開始時也有這個意思,她理解為是因為自己與太宰治之間有著超乎情愛、稱得上近乎兄妹血緣聯繫的關係,才會互相吐露心聲,也才會在她面前毫不掩飾本性。她甚至聲稱,即使太宰治是基於方便的理由才利用她,這樣也沒關係,因為她知道自己是能讓太宰卸下心防、敞開心胸的人,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富榮的日記中不時有著類似如下的誓言:

  「我會超越各種心中的定見,守護你所說的『信賴』,我想將『別離開我,守著我——』這句話刻在心頭,用盡生命去守護……我會讓你相信這段被紅線相繫的愛情,我不但深深相信,還會追隨你到任何地方。」

  這當然不會只是嘴上空談。

  那時候,太宰治周遭好友都知道的是,富榮有嚴重的近視,偶爾也會因此踩空樓梯,這是自從她得知太宰不喜歡戴眼鏡的女性以後,在太宰的面前就會不戴眼鏡的緣故。日記裡也曾提到過,自己因為硬是沒戴眼鏡,眼睛疲勞有時會轉移到頭和肩膀,偶爾眼睛還會痛到無法睜開。

  這似乎是個頗具象徵意義的情境,在其他時候,富榮是可以為了替太宰治服務而戴上眼鏡,投入到其他必要的瑣事與交際上,可一旦待在太宰身邊時,她唯一且只想顧慮的就只有太宰,將視線聚焦在太宰身上,其他事情都不會是這時候的她需要在意的,就連自身的疼痛都不會是不使她關注太宰的理由。

  富榮陪伴在太宰治身旁時其實相當忙碌。如同秘書一般的富榮,除了招待來找太宰治的編輯或客人外,還承擔了幫忙太宰治傳話溝通,以及替太宰治進行日程管理、整理他的稿件等業務,並盡量讓太宰治能夠通過規律的作息來維持健康。

  為了讓自己能夠有資格待在太宰治身旁,富榮也將本應要用於父親期望她所繼續經營的美容事業上的資產,全數都給了太宰。當我在網路上試圖了解富榮為太宰付出多少金額的財產時,看到有網友以太宰治身處的東京一帶進行房價的換算,指出富榮可以在那邊購買大約八棟房子;這樣的資金除去日常的開銷之外,都被用於太宰治的菸酒與他招待編輯與好友,以及給靜子的扶養費上了。

  太宰治的身體日漸衰弱,富榮也花了非常多心思在照料。

  在肺結核會造成相當程度恐慌的時代,已經會咳血的太宰治,因為居住在富榮的租屋處內,而租屋處還有著其他住戶,於是房東強硬地告訴富榮,要她把太宰使用過的衛生紙進行焚燒;住戶共用的廁所也只能使用其中一邊,使用後也要確實消毒;不能在廚房清洗太宰用過的東西,必須要改到井邊清潔。富榮小心地留意這些事項,在避免其他人恐慌的同時,還為了不讓太宰過度緊張,刻意選擇不讓太宰知道。

  富榮究竟為太宰做到何種程度呢。有一天,房東正好遇上了富榮,發現富榮的嘴角有著血漬,於是便問她發生了什麼。富榮只是回答說,太宰被血給噎住,因為太宰顯得很痛苦,於是她用嘴把太宰喉嚨裡的血給吸出來。彷彿是說著理所當然的事情那樣。

  如同剛才提及的,肺結核是足以致命的疾病,富榮幾乎是毫不在意自身染疫的可能,極盡所能地陪伴在太宰身邊。

  那時候為了防止身體持續衰弱,富榮會負責幫太宰治進行維他命的注射,即便太宰治不催促她,她都能夠感受到太宰需要打針的時機,隨即來到太宰身邊並熟練地捲起他的袖子,將針頭插入後,又在注射後把針頭拔出,就如同呼吸一樣自然。

  如果富榮不是那樣時刻關注著太宰的女性,她是無法如此敏銳地察覺到太宰的需要的;幾乎像是她無法忍受自己沒能照顧好太宰一般,全身心地為了太宰而進行奉獻。

  有一段時間因為太宰治的肺病狀況加深而在本家療養,由於富榮的身份沒辦法前去拜訪,只能詢問去探視的野原一夫。即使他只是提到太宰的臉頰有些消瘦,都會讓富榮快哭出來。

  這時,富榮拿出一張她穿著和服的照片,接著遞給了野原一夫。

  「如果先生死了,我也不想再活下去。那個時候,如果可以的話,請把這張照片放在先生的棺木裡。」

  野原一夫聽了一時情緒激動,直衝著富榮說:「什麽話,不要想這些傻事。先生不會死的。想死、想死,這是先生的口頭禪。他就是喜歡和死開玩笑。雖然他以前自殺了好幾次沒成功,可是那是他年輕、自暴自棄的時代的事,現在他有妻子和小孩了,又燃起了身為作家的創作欲,覺得現在才正要開始有一番作為,怎麽可能會死。也許他是生活在死亡邊緣,但是,如果想死的話,只要把作中人物殺了就行了。把作中自己的分身給殺了,自己則逃脫。《春之枯葉》,我們不是一起去看了排練嗎?那個《春之枯葉》裡的野中先生也是,還有《斜陽》裡的直治也是,直治後來也是自殺的,他是先生的分身。殺了他,自己才能繼續活下去,才能由死中逃脫。先生的病很快就會好的。《晚年》的封面照片你看過嗎,大概是二十七八歲吧,那是他在船橋的時候的照片。那時候他藥物中毒,又有肺病,瘦了很多,那才真的叫作皮包骨。但是再看一年後的那本《虛構的旁徨》小說集的封面照,胖得還有點滑稽,先生說他胖得像土撥鼠,治好了藥物中毒和肺病,就成天關在宿舍裡的期間,發胖得令人不敢相信。先生的恢復力很驚人,骨頭也粗,絕對不是病弱的體質,沒問題的,這次也馬上就會好的。」

  但富榮卻彷彿沒有在聽野原一夫的話語似的,猶如喃喃自語般說:「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最近我拜託他,希望能把我的骨頭和先生埋在一起,即使只有一片也好,他答應我,一定會照辦。」

  野原一夫被富榮的執著給嚇住了,並因此對富榮那充滿血腥味的專一感到很可憐。一時衝動之下,他甚至對富榮說大家會替他們蓋個比翼塚。富榮雖然無法確定自己的心願以及野原一夫說的比翼塚是否會實現,不過遺書裡確實寫下了這樣的願望,同時還在日記裡提到,不管如何,只要和太宰治在一起,就沒什麼好令她害怕的了。

  這是在太宰治死前一年的事情,也就是說,早在許久以前,富榮便已做好了隨時能為太宰治赴死的心理準備。

  「神啊,即使要拿我的命去換也沒關係。還請救救修治。為了他的幸福,我什麼事情都願意做。求求祢,求求祢……」

  富榮在一次日記上這麼寫了這樣的心情,同天的日記內容裡,她還提到自己向太宰說會一直在他的身邊,請他不要獨自一人痛苦。

  「為什麼大家都不願意更加珍惜他呢?」

  富榮在這時候感受到的,恐怕就與靜子體驗到的是一樣的,也就是某種可以被稱之為「神性」的東西。

  然後,很突然地,太宰治與富榮一起跳入玉川上水。直到生命的最後,富榮都如自己所說的那樣陪伴在太宰的身邊。

  發現遺體的那天下著大雨,當人們將他們倆人打撈上岸以後,太宰治在眾人的幫忙下,被放入高檔的棺木裡,人群環繞著把他送走;富榮的遺體則是被放在原地幾個小時後,她的父母才到達現場,他們站在雨中,撐著傘凝視著早已面目全非的富榮,就像被世人所遺忘那樣,之後才把她帶走。

  關於太宰治與富榮最終為何尋死,實際上還頗有爭議,甚至在當時也有是富榮害死太宰的說法。這個問題有些複雜,參與討論的也不只是文壇友人,許多人基於各種證據互相進行攻防,這裡就不特別展開來談;我只能說我不認為富榮有想害或者迫使太宰治自殺的打算。

  不過,由於富榮幾乎壟斷了太宰治的晚期生活,會有各種揣測恐怕也是難以避免吧。

  山崎一家為此承擔了相當的壓力,後來還針對女兒給大家造成的困擾而向大眾致歉。

  至於野原一夫聽到,而富榮也在遺書提到的,與太宰治葬在一起的願望是否有實現,答案就很容易想像了。在這種情況下,擔任喪葬委員會的委員長,同時也是與太宰治關係密切的文壇好友豐島與志雄,他有就這件事情提出建議,希望可以為他們倆人建個比翼塚,但被太宰治的津島家以及太宰治妻子的石原家那邊嚴厲地否決了。

  太宰治與富榮最後被葬在不同地方,連一片骨頭都沒有被放在一塊。富榮的名字甚至是在很久以後,才被刻在山崎家的墓碑上,這多半也有著想要保護富榮的意味在裡面吧。

  而即使是在眾人都將太宰治之死的矛頭對向富榮之際,豐島與志雄依舊願意表明自己對富榮有著很好的印象。豐島與志雄說,他能感覺到兩人之間存在著某種純粹的、純潔的東西。所以,有山崎富榮陪伴太宰治直到最後,他由衷地感到高興。

  而對於這樣的結果感到安慰的,其實也不只豐島與志雄一人,還包含了太田靜子。

  前面提到過,富榮在寫信給靜子時都是以「太宰治代理」和「矢崎春代」來自稱,在得知太宰治與富榮在玉川上水殉情以後,靜子才從報紙上的照片意識到自稱為太宰治代理的矢崎春代就是山崎富榮。

  當天下午,靜子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已經不是由太宰治代理寄出,而是寫著山崎富榮的本名,收件人也是初次寫下了太田靜子的名字。信件內容大意是:

  「太宰的身體不好,已經無法再為任何人效力。我喜歡太宰,所以我將會和他一起去死。」

  靜子是怎麼看待富榮的呢。在一九八零年,也就是太宰治與富榮殉情的三十二年後,野原一夫訪問了剛認識太宰治時還是二十八歲,如今已是六十七歲的靜子。她與太宰所生的女兒治子三十三歲,已在文壇展露頭角了。

  野原一夫詢問靜子那時候對富榮有什麼感覺。靜子以安穩的語調緩慢說著:

  「我想鞠躬和她說,謝謝她。這是真的。因為,她陪著他一起走了,這是我做不到的。我很怕死,就算到了這個年紀,我還是很怕死。陪他一起死,我是做不到的。聽說他咳血也咳得很厲害,是山崎小姐一直在照顧他吧,這也是我所做不到的。我幾乎是沒有什麼能力的女人,除了會撒嬌之外沒有什麼優點。我很感謝她。一直到現在,我對山崎小姐都一直抱著感激的心情。」

  寫到這裡,我想一定有人會提出疑問,也就是富榮難道不因這種結果而感到不值、不覺得為太宰治這樣的人付出毫無意義嗎?或者說,我們真正想問的是,富榮幸福嗎?

  這樣的問題使我想起太宰治在《小說燈籠》中寫下的內容:

  「我認為一個人真正的謙虛,是懂得愛人的喜悅。光只會追求被愛的喜悅,這才是野蠻無知的行為……自己變醜了,不會被愛了,至少可以默默地去愛別人,即使沒人知道也無所謂。明白愛人才是最大的喜悅,能夠這樣坦誠死心的女人,才是神的寵兒。縱使沒人愛她,神的大愛也會眷顧著她。」

  我們也可以通過富榮喜歡的作品《維榮之妻》來理解她,這是太宰治被改編成電影的作品之一,我概要地講述劇情:

  作家大谷穰治因欠下酒錢以及偷竊而遭店主追債,妻子佐知從店主夫婦那邊得知情況後,由於丈夫沒拿錢照顧家庭,所以家裡根本無法償還債務,佐知便決定到酒館工作來替丈夫還債。

  這本是足以使人長呼短嘆的遭遇,可即便處境艱難,佐知卻沒有因此責備丈夫的無能與墮落,反倒隨著自己日漸適應酒館的工作內容,再加上在酒館能比在家中更常見到丈夫,覺得自己既能夠幫到丈夫的忙,還能讓原先只能在家中靠接濟維生的自己做出貢獻,雖然丈夫連來找她時喝酒的錢都要她出,但佐知確實因此找到生活的動力。

  「我覺得《維榮之妻》裡面的那個妻子真是幸福。」

  富榮曾在聚會時對野原一夫這麼說道。

  「幸福?你真的這麽想嗎?」

  野原一夫並不太相信,畢竟他不認為妻子得幫沒用的丈夫還債有什麼好幸福的。

  「嗯,很幸福。因為,那個妻子,溫暖地包容著大谷,任憑他依賴。」

  「那樣的話,幸福的是大谷。」

  「哎呀,大谷幸福的話,那個妻子不是也很幸福嗎?」

  「你真偉大。可是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妻子。」

  但剛才喝了酒的富榮此刻卻異常堅定地加強音調。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

  那麼,富榮有試著讓太宰感到幸福,從而使自己感到幸福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從她其中一則遺書裡找到。這封遺書被放在她房間的桌上:

  「我真正希望的是能夠被葬在太宰先生身旁,但我也明白這是相當自私的願望。初次見到太宰先生的時候,他還和其他兩三位朋友在一起;但聽他說話時,我感到自己心中有股怦然被觸動了。我感受到超乎和奧名(富榮在戰場上戰死的丈夫)之間的愛情。我也想過他是已經有家庭的人,但既然生為一個女人,我也想做為一個女人而死。如果去到另一個世界和太宰先生的雙親碰面,我一定會讓他們相信我的。我愛他、很愛很愛他,我一定會讓他們看到修治過得很幸福的。」

  所以我們必須認為,山崎富榮也是幸福的。


如果你喜歡這篇文章,可以對我進行贊助,讓我清楚這是有助於人的作品,增加對同類型主題的創作意願,不只使我有餘裕寫出更高品質的文章,也是支持你所認同的價值。


送禮物贊助創作者 !
0
留言

2則留言

2025-02-03 16:19:52
我是高中開始念日文的,那段日子看了很多日本文學作品,
當然,也看過《人間失格》和《斜陽》,相較於《人間失格》,《斜陽》反而能更深入我的內心。

看著不少人或朋友曾拿《人間失格》經典句子:「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來假憂鬱,我那時根本嗤之以鼻。但隨著人生不斷長大,我又想起了書中不少橋段,突然發現了原來那些痛苦,是真切的存在。

比如:當我真的很痛苦,不覺的呻吟起來時,人們竟然說我「假裝」痛苦。
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共鳴,是呼吸困難的落下淚來。
我想,文中富榮對太宰肯定不止懷抱著愛這樣簡單的理由,但斯人已逝,無法再去探究更多。
2025-02-04 18:33:40
好久不見,還好有些什麼以前的東西可以穿越時空影響我們
2024-12-29 14:33:10
謝謝分享!已收藏文章(´;ω;`)
追蹤 創作集

作者相關創作

相關創作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