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問,末日後的世界是怎樣的?
有人想像的末日是漫天的廢土;有人想像的是倒塌的廢墟。但實際上的末日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黑,純粹的黑,像是失去星辰的宇宙、像是褪去色澤的遠洋。
而我就在這裡,在冰冷而漆黑的末日中沉浮著。
這裡什麼都沒有,沒有人、沒有車、沒有道路、沒有房屋、沒有風景、沒有音樂、沒有故事、沒有情感、什麼都沒有,一切都是空。我甚至感受不到光線、氣味、聲音;體會不到位置的變化、時間的流逝。在這裡恐怕連一份能確定自己活著的證據都是奢求。
不知過了多久以後,我開始鑽入記憶的深處,從自己的海馬迴中深掘,試圖挖出點什麼,再用自己的腦當成錄像機,在視網膜上用貧瘠的想像力去投射那些曾經存在的美好。
「嘿嘿⋯⋯嘿嘿嘿⋯⋯」
今天的我也像個吸毒犯一樣傻笑著,吸食著自己還活著的錯覺。
能做到這種事,就算得上是證明我還活著了嗎?但這又能撐得了多久?
我想起記憶偏誤中的「Leveling and Sharpening」理論。
「Leveling and Sharpening」指的是回憶的不準確性,我們認為深植於腦中的記憶其實會隨著我們回想它的次數而逐漸變形,最終成為面目全非的樣子,而我們卻渾然不知。
時至今日,在反覆播放自己的人生幾百遍了之後,我早已不知道自己腦中播放的那些面容還是不是我曾經熟識的那些故人。也許他們早就少了一個鼻子或一張嘴巴,也許我也早就忘了「人類」長得怎麼樣,卻依然沾沾自喜地回想著、沾沾自喜地自以為還活著。
想到這裡,我不禁懷疑起自己早就死了。
說不定這裡打從一開始就是死後的世界,正如同無神論者們描繪的那樣,世上沒有天國、沒有地獄、死後的世界只有一片虛無。我只是不幸地沒有自己死前的記憶,所以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死的而已。
話說回來,我還真的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來的。
交通意外?重病?大限已至?死亡總有個死因,但我卻對這些畫面感到陌生,我試著在腦中播放自己死亡的畫面,試著找出最具熟悉感的那個選項,卻全是枉然。
還是說,我根本就沒死?
如果我沒死,那這裡又是哪裡?我又是怎麼來的?
這份懷疑逐漸在我的腦中腫脹,鑽進既有認知的細縫從內部瓦解,讓全身堵塞的血液再度活躍了起來。我開始感受血管的脈搏、胸口的心跳,「哈—」我深吸一口氣,重新開始呼吸、重新感受代謝。
我沒死,我還在這裡,這裡哪怕是世界的末日,也不是我的終點。
我是被囚禁在這裡的。
那麼,這裡是哪裡?
我以為的末日,實際上可能只是一片將我囚禁的黑。而我既然能進來,就能從原路出去。我開始思考、開始觀察,漸漸地發現這片黑並不是全黑,有一張人臉淡淡地映在上頭,像是沒沖洗乾淨的的殘存底片。
是我的臉。
我的臉映在上頭。
我還認得自己的臉,兩顆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這張人臉並沒有因為記憶偏誤而面目全非。
我試著抬頭四處張望,才發現宇宙依然存在,宛如車站大廳般不同稜角的形狀分布在四周,而囚禁我的這份黑其實只佔了視野的一小部分而已。
線索一下子多了起來。我開始四處尋找能出去的蛛絲馬跡。結果不消一下子就在眼前找到了「公共充電站」幾個字。
我把充電線連接上充電站的插座,於是一片漆黑的世界又重新亮了起來。我又一次回到了我的世界。
我低下頭,重新感受世界的美好。那些音樂、那些故事、那些畫面和聲音,一切都回來了,一切都還在。
看看右上角的時間,才發現我其實也就離開了幾十分鐘而已,只是體感上有如千年罷了。
我再度埋頭,貪婪地吸食我的世界。
「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