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辰時正三刻,天河幫大堂,薰籠散暖,蠟梅飄香。
大堂整齊敞亮,廳中只有三個人。
高天河身上披著輕暖的錦裘,坐在桌前啜著熱粥,一邊聽取身旁的葉君懷回報上個月各商號營運狀況,小廝鐵柱則侍立在一旁給他倆上茶水。
「老大,上個月大通錢莊和易牙居營收都很不錯,每天自打開張生意就很興旺,帳房那兒算了一下,上個月兩處營收是開業以來最高的。」
高天河頭也不抬繼續啜粥:「年節前要兌現、調動銀錢的人多,錢莊交易當然熱絡;易牙居的年菜去年就很受街坊們喜歡了,今年想必也一樣,這兩處生意興隆可以想見。」
「太平賭坊上個月倒是淡泊些。」
「年前街坊們都忙,照顧不到賭坊生意,等過完年這些客官就都會回籠。何況太平賭坊自打收到我們手上之後就整頓得極好,又熱鬧又舒服,誰都喜歡到那兒去玩兩把,這個我倒不擔心。」高天河又問:「走鑣的弟兄們有沒有消息?」
「董必忠和柯志遠他們押的船一路順利,三天後就會回到東關碼頭;趙凌、崔清河的鑣車五天後也會回揚州,聽消息也是安穩得很。」
「那好,」高天河淡淡道:「五天後到淮秀院招呼他們一起樂一樂吧。」
「我來安排。」葉君懷又問:「老大等會是不是還上街走走,可要誰跟著服侍?」
「我也就在城東閒晃,讓鐵柱陪著就行,其他人各忙各的吧。」
又是鐵柱……葉君懷一時心頭飄過很多旁人的想法和說法,不管哪一種都很令人皺眉頭。
「鐵柱十三四歲一個小孩子家的,心性不定,怕是服侍得不妥貼,」葉君懷委婉提議:「要不讓夜鶯或畫眉她們跟著?」
「得了吧,上次你硬要我帶著杜鵑走,她不過是跟著我在城東繞一圈腳就腫了兩天,」高天河搖搖頭:「女孩子家太嬌弱了,別折騰,還是讓鐵柱跟著我就好。」
葉君懷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失笑:「其實老大你老愛在城裡到處閒晃作甚?晃了六、七年還不覺得膩麼?」
「以往我上街蹓躂,街坊們躲的躲閃的閃,現在上街可不同了,大家對我全是笑臉招呼。」高天河眼中難得流露出孩子一樣的神采:「其實都蠻有意思的,小葉你哪天得閒我也帶你上街溜溜,羊巷尾新開了家小攤,鮮魚麵煮得好極了,富春客棧又做了新的點心,你一定也喜歡。」
「你最近也難得空閒,好好玩就是。」葉君懷嘆道:「幫裡雜事太多,咱倆總得要有一個理這些雜事才行,那也只好我忙點了。」
高天河挑眉:「瞧你說的,委屈了?」
「當然不是,」葉君懷突然正色:「老大對我恩重如山,七年前若不是你到乞兒寮來救了我一家,我們全家早就死絕。從那之後我就決定一世跟著你,只要老大你一句話,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我絕不皺一下眉頭,我對老大此心不貳可昭日月……」
「行了,」高天河淡淡打斷他,又啜了口茶:「再說下去我怕你就要嫁給我了,我救你一回你就能說上一輩子,打個商量,以後不提這些吧。」
「那不行,老大的救命提攜之恩我怎麼可以輕易拋到腦後,」葉君懷愈說愈激動:「不只是我,我全家都感念老大恩德,我雖然不可能嫁給老大,但小霜說過她隨時願意為老大開枝散葉……」
一語未完高天河就被茶水嗆得直咳嗽,鐵柱忍著笑上前替他拍背。
好麼,葉大管事內舉不避親,連高老大的終身大事都替他安排上了,也不管人家樂不樂意。
高天河好容易止住了咳,再開口說起話來還是乾噎著聲:「咳……小葉你的忠心我很明白,但再怎麼樣也別把小霜妹子的終身大事賠進來。」
「怎麼是賠呢,小霜自己都說願意,我這個做哥哥的……」
「別再說了,」高天河打斷他:「要報答我的大恩很簡單,照你說的每天替我處理幫中雜事就是。小霜妹子的事再也休提,我總不能讓人以為我幫你們家就是為打她的主意,這真的不合適。」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高天河立刻發話,表情變得比葉君懷還認真:「小葉你和我情同兄弟,我一定替小霜找個好夫家,不過小霜現下也才十七歲,這事可以緩一緩。好了,我先帶鐵柱上街晃晃,有什麼回來再說吧。」
「是,我知道了。」
好容易打發了葉君懷,高天河帶著鐵柱走出大堂,往最熱鬧的關東大街上走去。
今兒正是元宵節,天氣冷著,但絲毫不影響揚州人湊熱鬧的興緻,大街上各個商家早早掛上了札製精巧的各色彩燈,街上人人穿著年節新衣,小孩兒們手上提著爹媽買的花燈樂呵呵到處跑,賣橘子、賣元宵的店家熱情招呼吆喝。
白胖胖圓滾滾的元宵起鍋時的熱氣讓圍觀街坊嘴角都掛起笑容,打燈謎的攤子也早早就佈置起來,街上時不時還可以看到舞龍舞獅、划旱船、踩高蹺的歌舞雜技藝人花團錦簇招搖過市,大夥兒都在為晚上鬧元宵的活動做準備。
高天河很享受這樣的歡快氣氛,一向冷淡的臉上線條也柔和起來,帶鐵柱悠閒漫步在東關大街上,看著來來往往行人們的笑容,他唇邊也忍不住勾起一個微笑。
鐵柱看著自家老大的笑容忍不住讚嘆:「老大,你這盤兒是真俊,怪不得那些姑娘家整天惦記著,不說別人,小霜姐就饞得慌。」
這話馬上換來高天河一記凌厲的目光。
「別給我亂開玩笑,愈發沒規矩!」高天河瞪視著鐵柱:「你這話要傳出去,讓人拿咱們天河幫當什麼地方了。」
鐵柱吐吐舌不敢再多言,心中明白自一年半前天河幫開始作起正當買賣後,自家老大就如履薄冰,只要牽涉到天河幫的顏面或聲威,平時已經不苟言笑的老大就會變得加倍不苟言笑。
鐵柱倒也能明白老大為什麼這樣,畢竟天河幫從人人喊打到現在眾人稱道,老大咬牙帶著大夥足足走了一年半。
名譽得之不易,要摧毀卻可能只是轉眼之間,因此老大事事以身作則,就想帶動所有幫眾遵紀守法,建立天河幫清新形象,自己方才隨嘴亂說的話的確是犯了老大的忌諱。
「老大,我知道錯啦,」鐵柱立馬道歉:「是我不該隨口亂講,壞了小霜姐和老大的名譽……不過我聽人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小霜姐自己既有那個意思,就說說也不打緊。」
高天河冷道:「……那我的意思呢,沒人在意了?」
鐵柱傻楞楞問:「所以老大你真沒這個意思?」
「我和葉管事親如兄弟,當然也就把小霜當妹妹看待,哪還會有其他想法?」高天河冷淡道:「你們以後也別瞎起鬨,免得壞了天河幫的聲名。」
又是天河幫的聲名……明明一年半前天河幫還無惡不作的,自家老大非得把自己活成端方守禮的正人君子,就只為這所謂名聲,也未免太矯枉過正了。
年少魯直的鐵柱想不透高天河如此堅持天河幫的名聲是為哪樁,但終究沒再多言。
「還想說什麼?」高天河又板起臉來。
「沒想說什麼,」鐵柱自己很識相轉移了話題:「老大,咱們接下來往哪兒走好?」
「往彩衣街的大財神廟去走走吧,回程再繞到太平賭坊去巡一巡。」
「知道了。」
於是兩人沿著東關大街續行彩衣街,一路閒逛走走停停,突然在路邊看到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來人年已三旬,卻還像朵盛放的牡丹花,正是城中著名妓館淮秀院的老闆娘白玉香。
高天河喚道:「白大姐。」
白玉香一抬眼,便也笑著招呼:「三爺好巧,你也逛街麼?」
「今天難得清閒,就帶著鐵柱出來散散悶,白大姐何往?」
「帶著新來的丫頭到富春客棧買點茶食,順道兒找千帆說說話呢。」白玉香拍拍跟在身後垂著頭的小丫頭:「槿丫頭,這是高三爺,還不叫人呢?」
小丫頭懵懵懂懂地抬起頭來,輕輕一禮,嗓音嬌嫩:「三爺好。」
高天河看著小丫頭的眼睛,心頭一震。
那是一雙很清澈很漂亮的眼睛,眼睫長而翹,眼神單純而天真,一眨一眨的時候看起來特別可愛……像貓眼。
再一打量這小丫頭,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吧,皮膚白淨光滑,眉眼之間特別清秀,鼻子生得小巧俏皮,小嘴兒卻又玲瓏飽滿,屬實是個美人胚子。今兒天冷,上街誰都穿得厚重保暖,但隔著她那身厚重棉衣還是能看得出腰身,足見身段窈窕纖細。
朱槿也在看著眼前的高天河,好高大的人……高三爺是麼?
她目不轉睛看著眼前男子,朱槿是鄉下來的,在村裡待了十七年才第一次來揚州。青苗村是個小地方,她從昨日來到揚州城開始,看到的人比過去十七年看到的加起來都多,卻沒一個好看過眼前的高三爺。
朱槿好奇盯著眼前的男人不放,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也沒比誰多或少了,可長在高三爺的臉上怎就是這麼好看。
三爺看起來約莫二十四、五年紀,身材高大,皮膚倒白,簡直不輪給院裡那些漂亮的姐姐妹妹們。
被一個姑娘家這麼盯著高天河有些怔住了,不過看著那雙貓一樣單純好奇的眼瞳,高天河自己也移不開視線。
「三爺敢是還沒睡醒麼?」白玉香打趣他:「我們朱槿同你問好呢。」
「朱槿?」
「就是朱槿花的朱槿,」白玉香笑道:「是昨日才到淮秀院的丫頭。」
高天河沒來由地心下一緊:「是清倌人?」
「哪能呢,」白玉香搖頭笑道:「槿丫頭底子雖好,今年都已經十七了,鄉下來的也沒什麼見識,學不上琴棋書畫詩詞歌舞,沒法侍候貴人老爺們,只能在我那兒做個粗使丫頭幫著端茶倒水收拾床帳,連規矩都得從頭教起。」
「這樣啊,那也很好……」
哪裡好?
高天河脫口而出這句倒把白玉香楞在當場接不了話,一時尷尬了一下。
「呃,我是說有件事正好要請大姐幫忙,」高天河也發現自己話回得怪,立刻不動聲色圓回來:「五天後我們幫裡走鑣的幾位弟兄要回揚州,我想在白大姐那兒設宴犒勞他們,還請大姐替我安排。」
「那當然好,」白玉香眉開眼笑:「卻不知到時有多少人來?」
「連我和葉管事總有三十人吧,先告訴大姐一聲,回頭葉管事會再和大姐詳說。」
「三爺放心交給我,到時一定侍候得妥貼。」白玉香笑道:「我回去就讓院裡陳管事安排上,三爺隨時想到什麼要我留意的,再來人知會一聲就得了。」
「那好,不耽誤大姐,我和鐵柱先走一步。」
高天河說著對兩人一禮就準備抬腳走人,不防這時道上迎面而來一輛載著柴火的騾車,拉車騾子被路旁玩鬧的小鬼頭們拿竹枝狠剌了下屁股,牠一時受驚,抬起蹄子打個響鼻就朝白玉香和朱槿的方向撞去。騾子主人一邊喝斥一邊追趕卻已不及,高天河見機很快,連忙推開兩人一個箭步上前反手扯住那騾子的籠頭。
他拳頭很大,手勁也比尋常人大上許多,加上後頭騾子主人和其他熱心街坊幫忙,騾子一時被扯得動彈不得。
高天河大喝:「鐵柱你還楞著!快扶白大姐走!」
鐵柱這才好似回過神來,趕忙拉起地上的白大姐退到一旁,這時街坊們已合力幫忙制住闖禍的騾子,一時眾人又議論起來。
「虧得高老大在,他這一手力氣真是沒人比得上。」
「是啊,這老李也太不小心了,真撞傷人可不得了。」
「倒不能全怪老李,我看得真,是個小鬼頭去弄騾子才惹出這事的,這會兒倒跑得不見人了,也不知是哪一家的臭小子。」
騾子主人老李只對著高天河感激涕零:「高老大,多虧有你在,否則我這牲口當真撞傷人還不知道怎麼收場哪。」
「小事一樁,老李你不用客氣,」高天河淡淡道:「以後注意些就是,大夥兒各幹各的去吧。」
天河幫雖然已洗白了一年多,高天河還是大家心目中城東的地下知府,他一句話眾人便沒口子應和著,各忙各的去。
高天河回身逡尋一陣,才發現朱槿居然還坐倒在地,睜著一雙水汪汪大眼睛看著他。
高天河都快被鐵柱氣死了——叫他去扶白大姐,這傢伙敢情還真就只扶了白大姐!打一鞭走一步,這和騾子有什麼兩樣?
他對著地上的貓眼姑娘伸出手:「嚇著了?自己能起身麼?」
「嗯,」朱槿毫不扭怩地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來,又道:「謝謝三爺。」
她的手溫溫軟軟的,很好摸;她的聲音嬌嬌嫩嫩的,像貓叫。
「真的多虧了三爺啊,」白玉香自一旁迎上,滿臉寫著驚魂未定:「在揚州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事。」
「也幸好沒人受傷,我和鐵柱還要往大財神廟去,就先告辭了。」
於是四人兩兩告別,各走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