兪真看了眼來自聯絡人『高利貸』的簡訊,然後把手機放下。和她面對面,坐在學校前陽光小吃店一起吃烏龍麵的朋友問道:又來了?
「喔,怎麼…就同件事。」
「乾脆一次還清不就好了。」
「我覺得就這樣每週還一點比較好。」
仔細回想,才發現開始被扣錢當作收款的日子好像沒過多久。把借錢的事忘得一乾二凈,利息像滾雪球一樣不斷增長。現在才大學二年級,年紀輕輕乳臭未乾(머리에 피도 안 마른*)就開始收到高利貸催款簡訊了。
*머리에 피도 안 마른:字面上是『頭髮上的血都還沒乾』,形容剛出生,還沒長大的小朋友
今年年初,對方甚至來到學校正門,催問兪真什麼時候還錢。確實兪真曾經給過自己的學校所在位置的提示,但是對方在這期間一直沒催款,債務滾的跟雪球一樣大,突然之間要他償還這鉅款合理嗎?這利息已經超過法定最高利率,會不會太過分了,雖然這樣抱怨過,但對方根本不理會。
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之下,每個月的利息已經增加到和本金一樣多,雖然本金只有幾張鈔票,但我要償還的錢已經超過一百張了。對方說每週只收一張,我也只好『好的沒問題』這樣答應了還款方式。他還威脅我說,如果不還錢就會去找我爸媽,我只能說『好的,好的,我明白了。』然後達成了妥協。
開始還款後,每個月和本金一樣多的利息暫時停止了,但只要錯過一次還款日,利息又會重新增加到和本金一樣多。收款日也完全隨對方的心情來定,有時候是星期五,有時候是星期三,有時候是星期一,一切他說了算(그냥 코에 걸면 코걸이, 귀에 걸면 귀걸이*),他想什麼時候收就什麼時候收。
*그냥 코에 걸면 코걸이, 귀에 걸면 귀걸이:字面上是『戴在鼻子上是鼻環,戴在耳朵上是耳環』,『걸이』和前面的禮拜幾的結尾『일 』有押韻,skrrrr。這個俗語的意思是,一切他說了算,沒有規則。
坐在學校前的小吃店裡,吃了一口紫菜包飯。差點忘了這禮拜五還要打工。我發了簡訊告訴高利貸星期五我要打工,問她能不能改天再來收錢。然後,我肆無忌憚地搶了幾口朋友的烏龍麵來吃。高利貸的人隨心所欲,借錢的人也一樣隨心所欲。
打工結束後?這樣你要怎麼回家?
第一次借錢是什麼時候來著?為什麼借錢?吃著紫菜包飯,我突然停下動作,在模糊的記憶中努力回想第一次借款的場景。好像是相當久遠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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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借錢應該是我國一的時候吧。完全忘了這件事,但現在回想起來,應該就是國一的時候沒錯。
那時剛升上國中,勉強熬過第一學期,覺得自己稍微長大了一點,所以在中秋節時耍脾氣說不想去奶奶家。結果被媽媽抓住後頸,被爸爸臭罵一頓,還是去了奶奶家,那就是國一的時候。
因為第一學期的期中期末都考砸了,用留下來唸書這個藉口來逃避中秋節根本行不通。你待在家裡真的會唸書嗎?媽媽的話太有道理了,我根本無法頂嘴。只能垂頭喪氣的坐在爸爸的車子後座。
我的手指不太靈巧,弄的T恤上都是麵粉,手上包著餃子,背上還挨了媽媽一掌。兪真啊,餃子要包得好看以後才能生漂亮女兒啊。呃—噁心死了(극혐,極嫌,極度嫌惡的縮寫),在內心對奶奶說的話大喊了三次,噁心死了噁心死了噁心死了,然後眼神發出激光,掃射在客廳打遊戲的堂哥們,把水餃包得一團亂。
燉排骨裡煨得又嫩又好吃的肉全都給了堂哥們,給我的都是那些又硬又難咬、還黏著骨頭的部分。我也喜歡吃燉排骨啊,要這樣的話,幹嘛叫我來這裡?我討厭奶奶、討厭大伯母和大伯父,也討厭我爸媽,這就是我青春期剛開始的樣子。
兪真的餃子湯裡,滿滿都是她自己包的那些亂七八糟、煮到爆開的餃子,而堂哥們的餃子湯裡則都是媽媽和奶奶包的漂亮餃子。兪真隨便用湯匙攪了攪,要吃不吃的。吃完晚餐,裝作沒聽到有人叫他去洗碗,兪真飛快穿上拖鞋就跑到外面去了。難道只有他們有嘴巴吃東西嗎,肉都堂哥們吃的怎麼不叫他們去洗碗,哼!
真是受不了這種節日。如果我待在家,應該可以打遊戲、看電視吧,結果莫名其妙被抓來包餃子,難吃的全是我吃,想看的電視也沒得看,到底!
從大田的家裡返鄉,我走在首爾木洞老舊密集的莒光公寓(주공아파트*)群裡,拖鞋發出沙沙聲,穿過了那一排排老舊的公寓大樓,一直走到後門前的遊樂場。繞過後門商店街的超市、洗衣店和美容院,就會來到這個破舊的遊樂場。四個座位的鞦韆算是裡面看起來最像樣的,其他像是翹翹板和轉轉椅,一看就知道是老舊的莒光公寓標準配備。秋節圓月高掛下,我坐在鞦韆上抱怨,包餃子是女生來包,洗碗也是女生來洗,好吃的燉排骨只給堂哥們,我的嘴就不是嘴嗎?我忿忿不平地用腳狠狠踢沙地,踢著踢著,咻一聲,拖鞋瞬間飛了出去,劃出一道弧線,剛好打到前面那個走過來的女孩臉上。
*莒光公寓:주공아파트,주공是주택공사(韓國住宅公社,Korea National Housing Corporation)的縮寫,由韓國住宅公設興建的經濟型公寓住宅,居住人口大多為中低收入戶,有點像是以前的國宅。
「啊!」
超大聲的『啊』響徹了整個遊樂場,我被嚇到呆愣在原地。被拖鞋打到的女孩,滿臉通紅地瞪著我,撿起在地上翻滾的拖鞋,氣噗噗的朝我走來。她氣得像是快冒煙一樣,站在我面前,狠狠地像蜜蜂一樣螫我。
「喂,你不打算道歉嗎?」
我太驚慌了,沒有第一時間道歉,這讓她更生氣了,站在我面前氣到不行。乍看之下感覺和我差不多年紀,不對,他好像是小學生。雖然身高差不多,但他身上就是有種小學生的氣息。我有167公分,但我們兩個視線幾乎能平視,這麼高的話,他應該是小學六年級吧?哇,她皺著眉頭,眼睛就像要發射雷射一樣,是要嚇死人喔。她的臉頰肉圓嘟嘟的,因為太生氣還紅通通的。我用拖鞋打了她的臉,完全是我的錯,所以我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然後從鞦韆上站起來,不斷地彎腰鞠躬。
「幹嘛在這邊亂踢東西?你瘋了嗎?」
不是吧,說我發瘋這也太過分了吧,你這小不點,我都說了對不起,幹嘛這樣。剛才我是很真誠的道了歉,但第二次道歉的時候,我只是敷衍地假裝道歉,說了『是是是,對不起』,然後從他手中搶走拖鞋穿上。
我重新坐回鞦韆上,開始估算著什麼時候回去,才能剛好在洗完碗之後進家門。可是剛才那個女孩還在我面前,繼續死死地瞪著我。
「幹嘛?我不是已經道歉了嘛。」
「那也叫道歉?太敷衍了吧?」
「我都說對不起了。難道要我跪地謝罪嗎?」
「不是,為什麼你對我用半語?你認識我嗎?」
看起來明明就是小學生,她到底在說什麼鬼話啊。
「誰來看都會覺得我比你年紀大才這樣講話的,怎樣?你是小學生吧?」
「哈,真是無言。您是哪位?您是大人了嗎?」
「什麼鬼,我可是國中生了。」
「對-年紀大可真了不起啊。」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用力踩著沙地,走到旁邊,隔了兩個鞦韆的位子坐下。我去,要我道幾次歉啊?明明我才是最無言的那個。要是別人真心誠意地道歉,就應該痛快地接受才對。回來過節沒能好好品嚐燉排骨已經很不爽了,你這小不點還這麼尖酸苛薄。不過,我還是偷偷瞥了他一眼,不知道那紅通通的小臉會不會留疤。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兩個鞦韆以完全不搭嘎的節奏搖晃著。不和諧的吱呀作響充斥在整個遊樂場裡。唉,我本來想一個人待著,結果因為這個突然登場的小學生,變成我要和他一起待在這個遊樂場,心情變得很差。這種節日裡,沒人的遊樂場才最對味,現在有種私人空間被入侵的感覺。我的眼珠子沿著聳立在公寓之間的電線桿移動,想看看這些電線到底連接到哪裡。出來之前只喝了一碗餃子湯,現在有點嘴饞了。想去超市買個冰淇淋吃,但是摸了摸口袋,裡頭只有手機,連個十元硬幣都沒有。完蛋,老叩叩(구닥다리*)的超市一定什麼pay都不行,如果回家一趟的話,現在回去百分百會被抓去洗碗。這樣一來,堂哥們躺著看電視吃蘋果的時候,我又要和媽媽一起洗碗了,會不會太悲慘了一點。
*구닥다리:大嗓門寶貝曾對恩智說過的那句,估搭搭哩,老古董的意思。
唔。但是我真的太想吃冰淇淋了,所以我小聲地對旁邊坐在鞦韆上,發出吱呀聲的女孩搭話。
「不好意思。」
「幹嘛?」
「請問您有一千塊嗎?」
她盯著我的表情,何只是無言,簡直是震驚。
「現在是要勒索嗎?」
「不是啦...不是,不是那樣的。」
什麼嘛,竟然說我在勒索?我雖然不怎麼會唸書,但也算是個模範生吧。因為有求於他,所以說話方式比剛才客氣多了,用了敬語。儘管我已經否認,但是她那震驚的表情還是絲毫沒有要緩解的跡象。
「你不是說你是國中生嗎?現在是國中生在勒索小學生嗎?」
「不是啦,我只是沒帶錢出門,真的不是勒索,我等下就還你。我奶奶家就住在那個503棟。」
「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一看就不像是那種不良少年吧。」
「你長得就像。」
「欸?哪裡像?」
她用銳利的眼神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然後又重新從腳往上掃一遍。仔細一想,穿著三線拖鞋、運動褲和包餃子時沾滿麵粉的T恤,好像有那麼一點像。不過,我剛上國中,頭髮剪的得很整齊,朋友也都說我的臉看起來是挺有信任感的那種,應該不像不良少年。我還戴著眼鏡,看起來應該有像模範生吧。我的眼鏡度數可是很高的。
我摘下眼鏡,把臉轉來轉去給她看。看清楚了,我哪裡像不良少年。
「看仔細點,臉看起來不像不良少年吧?我真的會還你錢的。」
「……真的會還嗎?」
「啊,真的啦。就一千塊而已,至於那麼小氣嗎?」
「總比勒索的人不小氣吧。」
「我就說了不是勒索啦!」
唉唷,算了算了,多說無益。這小學生可真會頂嘴。我懶得再爭,乾脆抓住鞦韆繩子,繼續玩沙。真是的,最近的小學生根本無法溝通。
「等一下要還我喔。」
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走過來的,突然拿出一張藍色的一千元紙幣遞到我面前。我接過來,隨口說了聲『喔,thank you。』,然後從鞦韆上站起來。我信誓旦旦地說今晚十點左右會再來遊樂場還錢。
「你叫什麼名字?」
「問名字幹嘛?」
「借你錢,總得知道名字吧。」
就這樣,我收下了一張一千元的鈔票,並在遊樂場交換了名字。我說,我叫安兪真,這次中秋回奶奶家過節,住在503棟。現在國一,平常住在大田。你知道大田嗎?小學生應該不知道吧?
那個借我一千元的小女生叫張員瑛。
正如我預想的那樣,她念小學六年級,這次也來奶奶家住,住在501棟。她說她住在龍山,也說知道大田。
兪真用從員瑛那裡借來的一千元,在後門的老舊超市買了一根雙雙冰*,然後把其中一半分給了員瑛。雙雙冰被整齊地一分為二。
*雙雙冰:,也稱作雙棍冰棒。
「很像雙雙冰達人耶,很會切。」
「這可是我的特技。既然你借我錢,這一半就給你吧。」
「但這是我的錢,這不算是我自己買的嗎?」
「啊,不想吃就算了。」
「我什麼時候說不吃了?」
兩人嘴裡各叼著半根雙雙冰,坐在遊樂場的鞦韆上邊吃邊晃。吃著吃著,員瑛說既然借了錢,就要幫她玩那個轉轉椅。兪真小聲地嘟囊著,真像放高利貸的人,什麼都要指使我做。吃完冰棒,兪真把員瑛的冰棒棍也一起收進了口袋裡,然後用盡全力幫他轉那個轉轉椅。
呀,我可是很會弄轉轉椅喔。話音未落,轉轉椅就開始快速旋轉了起來。那個小不點搭上轉轉椅之後說,也沒有那麼快嘛。兪真被這句話激起勝負欲,轉速越來越快了。我還不把你轉到吐出來。邊說邊轉,坐在上面的員瑛玩得很開心,負責轉圈的我卻快要吐了,只好停止繞圈,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木製翹翹板上。
太賣力轉那個轉轉椅了,坐在翹翹板上的我覺得快喘不過氣來。員瑛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轉轉椅上跳了下來,爬到對面的翹翹板上說,員瑛要玩翹翹板~我沒玩過翹翹板~。我心裡想,和小學生玩真是累人,才一千韓元,至於嗎?我邊想邊陪他上上下下玩起了翹翹板。
「上了國中有什麼不一樣嗎?」
「完全不同啊。感覺整個空氣都不一樣了。」
「穿校服有點不方便吧?」
「還好吧?設計不好看才會覺得討厭吧。」
員瑛說她明年大概會去龍山某個中學,還用手機搜了一款校服給我看。
「這校服怎麼樣?」
嗯,看起來不算特別好看,但也不至於很糟。如果說不好看,這個小學生未來可能會不想穿這校服,所以我說了,還不錯啊~你穿起來說不定很好看喔~
「姐姐你很會唸書嗎?」
「嗯,妳很會嗎?」
「這還用問嗎?當然啊!」
哎唷,怎麼可能會是『當然啊』。兪真心想,就像自己在吹牛一樣,員瑛肯定也是在吹牛。
「小學生都覺得自己很會唸書。到了國中,成績就會直線下降。」
「我不會那樣的。」
「真的嗎?這自信到底從哪來的啊?」
兩人的身高差不多,但員瑛比兪真輕不少,員瑛總是在翹翹板上方,兪真一直往下沉,兪真必須用腳蹬地,才能上下晃動。當員瑛升到翹翹板的頂端時,月亮正好出現在她旁邊。看起來她玩得很開心,表情十分興奮。上面的空氣真清新。我看在你是小學生的份上才陪你玩這個的。好喔,果然國中生最棒了。不管我怎麼想,這句話聽起來靈魂含量根本不到1%,讓我有點無語。
「等一下十點在遊樂場見面。我會還錢的。」
「明明就是勒索。」
「就說不是了。」
「你還錢,我就會改口說不是勒索。」
「我要是還錢了你怎麼辦?」
「那如果你不還呢?」
「那利息就是本金的一千倍。」
「騙人。」
最近的小學生真的是一句話都不肯輸。不是啊,如果我真是那種會勒索的壞人,你現在還能這樣一個字一句地反駁我嗎?我忍住這句話沒說出口,說了句『哎唷,不說了不說了』然後就離開了遊樂場。
洗碗時間差不多已經結束了,兪真悄悄回到奶奶家,結果被唸了一頓,問我去了哪。堂哥們依舊在客廳躺著打遊戲,晚餐的碗筷已經洗好了,但水果盤還留著沒洗。歐呼,真是討厭死了。蘋果、水梨,我一口都沒吃到,結果還要我來洗裝水果的盤子。我冷冷地聽著,你要聽你爸爸的話啊,不要跟壞孩子玩在一起。對我來說,奶奶才是最壞的人。
大堂哥明年要升高三了,一直滔滔不絕講著首延高成中外(서연고중경외시*)的入學考試的事情。聽你在放屁,哥哥你連首爾的學校都考不上吧,說完就被奶奶打了一下背。我有說錯嗎?如果那個遊手好閒的大哥能考上首爾的學校,我還不把我的手煎來吃(내 손에 장을 지진다*)。大哥考上首爾大學的速度,還沒有我以體育特長生考上首爾的大學來得快。
*서연고중경외시:首延高成中外。首爾市內前七大志願,首爾大學、延世大學、高麗大學、中央大學、慶熙大學、外國語大學、市立首爾大學
*내 손에 장을 지진다:把我的手煎來吃,類似於我們會說,我把頭剁下來給他坐,表示他極度確信百分之兩百他表哥考不上。
待在客廳也聽不到什麼好話,只會被指使來指使去,屁股剛坐下又要抬起來。於是兪真躲到房間裡的小角落,假裝自己不存在,悄無聲息的玩著手機遊戲。完全忘記十點要到遊樂場這件事。
也把張員瑛給忘得一乾二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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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員瑛忘得一乾二凈,與她再次偶遇是大概國三的時候。那是我們第二次債務關係的起始點。
那時候,大堂哥重考也沒有考上首爾的大學,正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看吧,我就說吧,如果他能考上首爾的大學我就把我的手烤來吃。奶奶無法相信家中的長孫竟然考不上首爾的大學,她哀聲嘆氣抱怨家裡的風水不好,應該要貼符咒才對,那符咒也才多少錢幹嘛不買。大伯母農曆新年也被罵,中秋節也被罵,明明唸書的人是大堂哥,到底關大伯母屁事,真是無言。我心想,符咒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大堂哥一拿到零用錢就跑KTV和網咖,這件事大伯母最清楚不過。重考補習費拿來做其他事情還比較划算。也只有二堂哥考上首爾的大學才能讓重男輕女的奶奶心裡舒坦一點。奶奶覺得女孩子就算唸書也沒什麼用,所以對兪真的課業一點也不關心,逢年過節也不會對他撈叨這些事。不過以我的成績也考不上首爾的大學,所以我很早就加入了田徑隊。
過年過節,又得包不擅長的餃子,還只能吃雜菜、煎餅這類油膩的食物,甚至吃的都是那些不夠漂亮的煎餅,形狀漂亮的煎餅是要擺在祭祀桌上的,不能吃。賣相稍微好看一點的也都會留給堂哥們,奶奶給我的都是那些引不起食慾的東西,要我將就著吃。可能是因為吃了那些鬼東西,肚子覺得很不舒服。反正祭祀的時候也不讓我上香,我乾脆出門跑到社區裡閒晃,讓肚子消化一下。走到後門的商店街,超市的紅色招牌已經開始剝落,原本的美容室已經換成小吃店。拖著拖鞋在遊樂場走來走去想要促進消化時,總覺得有人在盯著我看。什麼啊。我抬起頭,看到坐在鞦韆上的員瑛正在瞪著我。
過了兩年,才突然想起,完蛋,是她,是那個孩子!那個一句話都不退讓的小學生。
其實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但當下氛圍不允許我說出這句話,所以我假裝自己還記得。我說,抱歉,那時候我忘記了,你等了很久嗎?他用可怕的表情回說,沒啊,我也沒出來。怎麼可能沒出來。沒等我的話就不會用這種想殺人的眼神盯著我了吧。因為太過尷尬,我問他,要不要我幫你推鞦韆?他回說,不用,媽媽說不可以和勒索的人講話。咳咳,我乾咳兩聲後趕緊坐到旁邊的鞦韆上。
仔細計算了一下,那時她是小學六年級,現在應該是國中二年級了。糟糕了,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中二病』正坐在我旁邊。
我眨了眨眼,心想還是得知道她的名字才能好好交談。於是我耍了一點小聰明,我問他,你的名字漢字是怎麼寫的?這樣就不會被發現我忘記他的名字。
「為什麼對別人的名字漢字這麼感興趣?」
「就隨便問問。」
「…你忘記我的名字了吧?」
「…沒有啊。」
「那我的名字叫什麼?」
「……這裡空氣真好。」
他鼓著腮幫子不悅地說,我也忘記你的名字了。因為嘴裡的油膩感總是讓我想吃拉麵,我輕聲哄他,要不要去後門的小吃店,上次讓你等那麼久,我請你吃拉麵吧。
美容院關門後,沒多久開了間小吃店,兩人坐在小吃店角落。白牆上佈滿『某某某 到此一遊』的塗鴉,兪真點了年糕拉麵,員瑛點了泡菜炒飯,兩人在等食物上桌時,員瑛拿起掛在牆上的筆,在一堆姓名之間的縫隙,歪七扭八的寫下『安兪真 張員瑛 到此一遊』。字跡完全就是小學生。這時候我才想起,對啦,他叫做張員瑛啦。之前還說不記得我的名字,現在卻很從容的寫出『安兪真 張員瑛到此一遊』。
「你變得好高喔。」
「姐姐也是。」
「你多高?」
「169?差不多這麼高吧。」
「我也差不多耶。」
桌上的免洗筷啪的一聲被分開,來回摩擦把木屑搓掉。磨得光滑的免洗筷分別被放在員瑛和自己面前,兩人面對面坐著吃年糕拉麵和泡菜炒飯。我問他泡菜炒飯能不能分我一口,他回說,我最討厭別人來要一口了。我邊吃邊說,反正到最後一定會剩下來,果然是中二病...。員瑛一邊碎唸一邊盛了一些泡菜炒飯在前面的小盤子裡,然後問我,姐姐你喜歡吃荷包蛋嗎?超級喜歡好嗎。話剛說完,他就多給了我一個荷包蛋。他不喜歡荷包蛋嗎?荷包蛋才是重點啊,超好吃的耶。
「你不喜歡荷包蛋嗎?」
「對,我不太喜歡吃蛋。」
「蛋很好吃耶...那過節時,你回奶奶家會做什麼?你們也會包餃子嗎?」
「姐姐你會包餃子嗎?」
「嗯,每次都只讓堂哥吃燉排骨,要我包餃子。」
「我只是覺得很累。」
我哀傷地抱怨,明明我就最愛吃燉排骨,但是都吃不到,一直要我包餃子。而員瑛是家裡唯一的女兒,奶奶、爺爺和姑姑都特別疼她。真的嗎,好羨慕喔。我在重男輕女的家裡包餃子,隔壁棟有個外孫女受盡寵愛,聽到他說疲於應付,我才覺得心力交瘁吧。我問他,但是你這麼受寵,為什麼要一直在外面到處亂跑,你應該要待在家裡才對啊。她回說,因為一個人在家覺得很無聊,又寂寞,一點也不好玩。
「那你們家是完全不包餃子嗎?都買來吃的嗎?」
「是的,我們家不怎麼吃餃子。」
「好神奇,總感覺你媽媽包的餃子肯定很漂亮。」
員瑛一直盯著我看,我一邊呼嚕呼嚕吃拉麵一邊對他說,幹嘛-怎麼了-。吃完起身去結帳的時候才發現忘了帶信用卡包。我尷尬地看向員瑛,員瑛無奈的哼了一聲。
「你是故意的吧?已經勒索我兩次了。」
「不是,真的絕對不是。我等一下就把錢轉給你。」
「改天再還啦。我們去吃冰淇淋吧。」
不知道怎麼跟他要電話,我只好支支吾吾的告訴他我的Instagram ID。員瑛在小吃店旁邊的超市挑了雙雙冰,我把他掰成兩半,一隻給了員瑛。當我唰-完美的把雙雙冰切成兩半拿給他時,姐姐真的是雙雙冰達人耶,他說完就把冰接過去迅速咬了一口。我們面對面坐著玩翹翹板,嘴裡咬著正好能清掉嘴裡味道的半隻冰。兩年過去了,上面的空氣依舊屬於員瑛。翹翹板上下擺動,從下往上看,員瑛的臉蛋旁邊又掛上了一輪明月。
「明年過年你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因為我是準高一生,不確定會怎麼樣。」
通常上高中之後就不太會回老家過節。而且還要參加田徑隊,以體育特長考大學,所以還不知道會變成怎樣。
「姊姊不是說你很會唸書嗎?」
「啊,那是騙你的。我運動細胞很好。」
「Instagram ID不會是假的吧?該不會為了不還錢,就把帳號刪掉吧…」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啊?」
「勒索的人?」
「呀。」
她一直說我是勒索犯,讓我有點尷尬,這時媽媽打來了,問我什麼時候回家。由於501棟和503棟在同一個方向,我們一起朝著奶奶家走去。老式的莒光公寓沒有地下停車場,地面上停滿了返鄉過節的人們的車輛,甚至有雙排、三排並排停車的狀況。公寓外牆上掛著大大的橫幅,寫著『正在申請重建審批』。員瑛問我,什麼是重建。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含糊其辭地說,大概就是把舊的公寓拆掉,蓋一棟新的吧。
回到家裡,只有媽媽和兪真在洗碗,而堂哥們在客廳裡散漫的吃松餅。只有你們有長嘴巴嗎?他們吃光了好吃的芝麻松餅,留給我的都是豆餡的,我在心裡咒罵,氣死老子了。正當我氣呼呼的想說,明年我死也不要回來的時候,收到了員瑛的私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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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說要回來過年的,但之後的過年和中秋,兪真都沒有回奶奶家。因為對過節的食物感到厭煩,員瑛獨自去了小吃店,吃著泡菜炒飯,在牆上那句早已褪色的『安兪真 張員瑛 到此一遊』下面再次清晰地寫下『張員瑛 到此一遊』。在Instagram上問他為什麼沒回來,他回說,媽媽和奶奶吵架了-所以爸爸說不回去了-看到這些訊息,也不好再多問什麼。他家在大田,如果過節不回首爾,我們恐怕再也見不到面了。我們只在過節時見過兩次,關係不算多親密,所以也不好意思約她單獨出來見面。我們透過私訊聊過幾次,我問他最近過得好嗎?隔了幾天他回了『ㄣㄣ 』。這之後,兪真似乎對Instagram沒什麼興趣,沒多久他的帳號就消失了。
接下來的節日,還有再接下來的節日,員瑛在大人堆裡覺得孤單,來到遊樂場獨自盪鞦韆也覺得無趣。既然在遊樂場沒人能陪他玩,他就帶著英文參考書背單字,或是帶數學習題解題。即便如此,他還是經常在遊樂場附近徘徊。曾經放著轉轉椅的那個地方,油漆剝落的轉轉椅已經不見了,殘存的鏽蝕零件上貼了一個公告,寫著兩週內會廢棄。吱呀吱呀——員瑛獨自盪著每年聲音都變大的鞦韆,然後又坐上沒有人可以一起玩的翹翹板。自己踩地上上下下,因為翹翹板沒辦法升到最高,空氣一點也不清新,一點也不好玩。曾經掛著掉漆的紅色招牌那家超市,如今被一間可以用積分卡打折的24小時便利店取代。本來想在便利商店買冰淇淋吃,但這間24小時便利商店裡沒有雙雙冰,只好買了Bravo Cone(브라보콘,捲筒冰淇淋)來吃。
高三的過年到了,員瑛因為要準備高考,那年中秋不會回家過節,她抱著奶奶說,今年中秋不能見面了,好可惜喔。吃掉奶奶幫他切的漂亮松餅,員瑛最後一次作為高中生來到小吃店,自己又點了一個泡菜炒飯。剛才路過遊樂場,去年還在的木製翹翹板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四個孤零零的鞦韆在那。好想玩轉轉椅,也想再玩一次翹翹板。牆面已被各種塗鴉佔滿,她費力地找到自己之前重新寫過的『張員瑛 到此一遊』,然後在那旁邊有行字,『安兪真 到此一遊』。我以為他沒有回來過,沒想到我們只是錯過了。所以你幹嘛把Instagram刪掉嘛...早知道當時就跟他要電話號碼,而不是加IG。員瑛感到有點後悔。如果有電話號碼至少還可以打電話嘗試聯絡,但是Instagram帳號刪掉就沒有辦法主動聯繫他了。
在旁邊用新筆再次寫下『張員瑛 到此一遊』。好想玩轉轉椅,好想玩翹翹板,好想吃雙雙冰,好想見安兪真。差點在後面寫下這些話,因為覺得太害羞了,所以用很小的字寫了只有自己知道的話。
好想見雙雙冰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