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次與同齡的女生約會,更別說我們還是初次認識。
她的名字是夕,是位留著黑色長髮的高中女生。如今正在書店的一角嘩嘩地翻著書。
書名我看到了。嗯?正能量收服人心術。
「呃……你想收服誰?」
不用想也知道,但我依然問了出口。夕像是習慣寧靜的貓般抬起褐色的眼眸,闔上書遞到我的身前。
「幽靈,安息吧。它是我準備的供品,不用客氣儘管收下。」
夕的聲音就像冰一樣,缺乏起伏的感覺跟她的胸圍差不了多少,彷彿即使世界毀滅這個人也完全不在乎。
眼前的書穿過我腹部,一點阻礙都沒有,就這樣被放到展示平台上。
「說起來沒問過呢,從一零一頂樓玩高空彈跳,還是自己編了個環形的花繩,或者在臭水溝裡泡溫泉,你選擇了哪個?」
夕將穿過我腹部的手抽了回來,像是上街採買般問道。
「哪個都不是喔。」
為此我微笑道。夕直視著我,像是要我說下去,於是我聳了聳肩。
「只有妳看得見我,而這就是答案。」
聽完我的話夕沉默了,接著拿起剛才放下的書到櫃台結帳。
「那東西對我是不起效的,正能量我想也沒用喔。」
瞥了眼她結帳後抱緊的牛皮紙袋,我穿透了玻璃自動門。在那之後自動門打開,夕也走出店外。
「別人怎樣都無所謂,我想收服的只有自己的內心。」
「……」
走在傍晚的街道上,餘輝照亮了夕的側臉,要是臉上帶著笑容,肯定能擄獲絕大部分男生的心,但夕只是一個人邁著步伐,在道路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那道影子我也曾經擁有過。
我出生在一個貧困家庭,為了貼補家用我拚了命地用功,賺取獎學金。
看著學校系統公告的名次表顯示名列前茅,我感受到的不是喜悅,而是這學期能湊出學費啊,鬆了一口氣的心情。
我的身邊沒有半個能稱之為朋友的存在,一個人背負生存的壓力,結果在上個月孤獨死去了。
不過我知道夕背負影子的時間比我來得長,至少她現在還活在這個世界。
變成幽靈的我觀察她整整一個月,發現她還有兩三個平時會往來的對象。
然而愈是對話她愈感到空虛,這點從她一個人時露出的表情就能看得出來。
每到中午她習慣找個無人的樓層,靜靜吃著從合作社買來的麵包。
現在也是如此。
坐在小陽台上,她伸直穿著黑色短襪的長腿,絲毫不怕裙子下的春光外洩,就這麼啃著可頌麵包。
初次見面時,她從沒問過我這個幽靈要跟著她到什麼時候,怎樣才會消失之類的問題,也不曾顯露出情緒,只是單純接受這個狀況。
那實在過於異常。
不過我想,她是放棄了。面對這個不講理的世界和永遠無法掙脫的困境,她以接受之名消去了自己的情感。
我說得很肯定,那是因為生前的我就是這麼做的。
「夕的興趣是什麼?」
「不知道。」
「有什麼喜歡的食物?」
「我什麼都吃。」
「討厭什麼?」
連續拋出問題終於還是讓夕皺了眉,再溫馴的貓碰到人持續逗弄也會不高興。
「幽靈。」
我盤腿而坐然後飄到空中。
原來如此被討厭了啊。看來身為幽靈大家最好別擅自跟人搭話。
「在這樣下去妳可是會孤獨死的喔。」
「無所謂。」
夕將紙盒的開口刷地打開,插進吸管後小口地啜飲著牛奶。
「說到底,我可不打算被幽這樣只有長相可取的幽靈決定死法。」
聽到這番話我稍微愣住了。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還稱讚我的相貌。
沒錯,我叫幽,結果真的成了幽靈。真是太搞笑了……奇怪,我怎麼笑不出來?
「那妳覺得怎樣的玩法才過癮呢?像昨天舉的那些?」
「這個嘛,完成夢想後在家人和朋友的陪伴下度過最後的時間。」
說到一半,夕停了下來,沉默一會後說:
「類似這樣耍耍嘴皮子到死。」
聽到這番話我笑了,發自內心地。
她的心裡還留著什麼。
我就是為此才來到她身邊的。
「走,我們去交朋友吧。」
「不去。」
夕別開頭做出抵抗,看來就算接受我是幽靈的事實,她也並非完全受我擺佈。
「要是幽在我手機的好友名單,我會刪你千百萬次。」
還被她恐嚇了。
§
我的夢想是成為一位小說家,曾經是如此。
國小在班級回收籃撿別人不要的單面空白紙,寫下故事再請老師用釘書機幫我釘成一份。
不過我的文筆並不好,老師讀完後露出龐貝城即將被火山灰覆蓋的驚恐表情,我想一生都忘不了,那時也就放棄了。
即便高中想重拾這個夢想卻沒有太多時間,反倒是死了之後時間才多了起來。
在夕上課的空檔,我總趴在走道上寫著故事。被我使用的紙筆別人看不見,所以沒有任何問題。
講台前的老師教著課,我難得可以不用跟以前一樣專心聆聽,而是看著空白的紙面想著故事。
「你必須見證一個人的死亡,才能告別這個世界。」
耳邊浮現這樣的聲音,那是我在死亡當下聽到的,爽朗少年般的嗓音。
「為什麼?」
「哈哈、誰知道呢?就是這麼規定的。」
「我在這個世界所做的事會留在別人心中嗎?」
「不,幽靈離開世界後誰也不會記得,絕對不會。」
看著筆尖發呆太久,連墨水都乾了。
「本來能寫出來的……真可惜。」
我看向夕,她專心的眼眸注視著前方,臉上不帶任何表情,我無法知道她在想什麼,又或者跟過去的我一樣除了讀書什麼都沒想。
我並沒有打擾她的打算,於是放下了筆仰望老師寫著板書的身影,像在看場電影。
「拿去。」
忽然,夕用纖細的手指塞給我新的一枝筆,跟原來的是相同款式。
我道了謝,並在乾掉前振筆疾書。
§
在那之後,過了一個星期。
白天我在學校寫著小說,晚上則跟著夕回家,要說成跟蹤狂也不為過。
「別偷看我洗澡,其他隨你。」
至於本人則殺氣騰騰拿著一包鹽,在廁所前撒成一座小山,用好比南極的口氣說。
身為健全的高中男生,呃、原高中男生,必須克制這份慾望才不會不小心成偷窺狂。
哎!真的只要穿過門板就行了耶。
盤著腿漂浮在門前的我左思右想,最後勉強以夕沒什麼料來說服自己。
夕的雙親總是半夜才回來,那時她通常都睡了。
生前的我則是單親家庭,也沒好到哪裡去。
洗完澡的夕通常開著電視新聞一邊念書,據她說這是為了應付麻煩的時事題。
時序正邁入夏季,電視上再度出現北極熊因為全球暖化而奮力游泳到累死的畫面。
「如果北極熊知道大海的另一側並沒有結成冰的陸地,牠還會游泳嗎?」
夕一面拿著自動鉛筆做著習題一面這麼問。我則是趴在地上看著自己寫成的短篇小說。
「來問問牠吧。」
我的回答讓夕很意外,但我似乎可以詢問遠處的靈魂,別問為什麼,感覺就可以。
我將意識擺到幾百公里,以及在那之外。穿越都市和高山,終於看見一片大海和少許的冰。再往前一點,那少許的冰上有一隻瘦弱的北極熊。
過幾秒,我大聲咳嗽,咳到我以為內臟要出血了。雖然現在沒這種東西就是了。
「沒事?」
夕睜大眼睛問,我用手勢告訴她沒事。
「牠說,牠根本不想思考那種問題,光是活著就盡全力了,牠只看得到希望。」
身披絨毛的白銀巨獸,靈魂散發高貴的意志,那份力量將我彈了回來。
好不容易,痛楚平息。我讀完自己的小說然後給夕欣賞。得到的感想是好比穿著褲子直接坐到一大坨鮮奶油上面。
「有這麼糟嗎?」
「事情或許遠比你想像的來得糟糕。不過,」
夕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微微地,像是錯覺般露出一點點笑容。
「也有可能遠比想像中來得好吧,感覺你很開心,雖然我不知道就是了。」
「能不能幫我畫個插畫?」
我指向那從書櫃縫隙竄出一角的圖畫紙,夕瞳孔中的笑意消退,再度回到冰冷的姿態。
「我要睡了。」
當她拋下這句話時,我的身體開始像壞掉的日光燈般閃爍,有時甚至一下子變成透明。
「看來剛才太勉強使用力量了。」
「笨蛋。」
「不過那是很重要的問題嘛。」
「笨蛋。」
夕睜大眼睛,沒有流淚只是用力抿著嘴。
這次我在微笑中消失,跟前一次死去完全不同。
實現了將小說拿給人看的夢想,但我也希望夕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失去記憶的夕開始將舊的圖畫紙撕破,一個人重新描繪腦海裡某個糟糕的故事。
孤獨死的幽靈,要見證一個人的死亡才會真正離世。
於是,我見證一位畫家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