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藝大賽當天。
『長久之宿命,已拉下帷幕。汝掌中之物,銘刻於時光,吾之魔眼亦已察覺,世界因汝而得救,汝戰功顯赫,吾備感欣慰。」
「不好意思……媽。」
位在會場休息室,身穿白色廚師服的連響表情凝重地拿著手機。
「真的很對不起……接下來,妳會有一段時間看不到我了。」
連響用力抬起頭。
「我要去法國了。」
話筒內傳來一道驚訝的聲音。
過了數秒,那道聽慣的女聲才做出回應。
「恭喜你,響。你做到了。」
「嗯……」
「你做得很好,真了不起啊。」
「嗯……」
「還有,臺灣是本小姐的地盤,趕快去國外晃一晃,不用太快回來沒關係。」
「妳也太過分了,這麼想趕我走嗎?」
那道聲音輕笑一下,接著吁出一口氣說:
「是啊。」
兩人之後閒聊幾句便結束通話。響今天請了公假,可以不用去學校。但他為了報告結果,還是往學校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步出會場門口時,路旁傳來一道聲音。
「『特別獎』得主,我有榮幸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響扭頭一看,只見對方身披一頭銀髮,用宛如貓一樣的眼睛望向自己,從她拿著手機打發時間的樣子來看,是打定主意在埋伏。
「既然是『優等獎』得主的邀請,當然得給點面子。但我打算回學校,所以沒有太多時間。」
「那正好,我也要回去,我們邊走邊談吧。」
銀髮女子將頭髮梳到耳後,拉起裝有廚具的大行李箱邁出腳步。
***
「謝謝妳,弦子。在我回鄉時,幫我保管這麼長的時間。」
「不用客氣,它也讓我多出許多美好的回憶。」
樂正弦子在走廊,將她一直隨身帶著的吉他還給朋友,那是一位留著鮑勃短髮的女孩。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謝謝妳囉。」
女孩聽了放鬆嘴角,接過對女生而言有點重的樂器袋。
「嗯。再見。」
弦子面帶微笑,對著朋友揮揮手道別。
轉過身的她,一邊走著,一邊將右手握在胸前,輕聲說道:
「是啊,真是太好了。」
弦子在走廊上漫無目的的走著。
時間剛過中午,但身為高三的弦子,課程也變成只要錄音上傳作業,或是製作影片就能得到學分,甚至有些同學會算準出席數,請假到畢業典禮前一天。
為了不讓畢業前變得過於倉促,所以弦子早已完成所有的課題,今天也是因為與朋友約好才會來學校。所以,她打算直接回去。
沒錯。今天也是自己熟悉的那位男孩的關鍵日子。由於大賽僅限相關人員才能進入,弦子不能去為他加油。
不知道他表現得怎麼樣?有沒有因為過於認真,不小心講出奇怪的話讓評審扣分呢?
想到這裡,弦子笑了。
就在這時,走廊的另一邊有三五個學弟妹迎面走來,談話的聲音也隨之傳來。
「你們知道嗎,聽說烹飪大賽的結果已經出爐了,我們學校的兩位學長姐都得了獎!」
「啊啊,我知道!就是那位音響學長!跟另外一個銀髮的漂亮學姊!」
「喂喂有人是叫那個名字嗎?那位真的叫音響學長?」
「對啊,他得了特別獎,不過第一名是那個超漂亮的學姊。真好啊,他們兩個人可以一起去法國留學。」
「這樣的話,關係也會迅速拉近吧。」
「啊!你看那邊!他們兩個一起回學校了!我們去湊個熱鬧吧!」
回過神來,樂正弦子躲在走廊的轉角,學弟妹逐漸走遠,終於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阿響……恭喜你。你好厲害,真的好棒。」
弦子露出微笑。一想到響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她真心感到高興。
但是。
灰色的磁磚地上卻多了一抹深色的痕跡。
「……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可是,為什麼……?」
在為響感到高興的同時,她的心中卻又產生另外一股情感。
明明已經做好準備,但不過只是自以為是罷了。
直到現今,她才忽然有了實感。
不對。是終於擴大到難以忍受的地步。
「……剩下兩天,只剩下……那麼一點點時間……」
臉頰滑下不知名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弦子將額頭抵在牆上,用手摀住嘴巴,防止聲音漏出來。
此時,代表上課的鐘聲響起,她只求現在這個時間不要有任何人經過。
因為比賽已經結束,響再也沒有理由前往烹飪室。那段特別的時光也宣告結束。
樂正弦子看著手機發呆了幾秒,上頭是奶奶參加聚會的消息。不只是奶奶,父母也要在搬到美國前,到桃園拜訪親戚,還會借宿一晚,因此讓弦子在外用餐,不過奶奶強烈要求弦子回家後,要向她打個電話。
弦子避開人群,獨自步出校門。她很想去見響,但是他跟別的女生在一起,這讓弦子內心的洞逐漸擴大,感受到陣陣刺痛。
她沿著街道走著,不知走了多久,肚子也餓了起來。時間接近一點半,大多數的店家都已經打烊。
這時,一家小吃店映入眼簾。一個身穿暗紅色圍裙,看上去四十歲左右,臉上浮現皺紋的老闆娘坐在店門口,她微微揮動上頭有選舉候選人資訊的塑膠扇,豪邁地打了個呵欠。
弦子與她四目交接,頓時僵在原地。
「小姑娘,我家羊肉炒麵很不錯,要來一點嗎?啊,還是妳失戀了,什麼都吃不下?」
老闆娘朝著弦子拋出這段話。
「我、我才沒失戀呢!」
現在的弦子沒有裝模作樣的餘裕,忍不住大聲喊道。老闆娘咧嘴一笑:
「沒失戀怎麼擺出那張臉呢?這樣會讓人誤會,還會讓心懷不軌的人向妳搭訕。」
「心懷不軌……」
弦子將意有所指的目光投向老闆娘。後者接著露出邪惡的表情。
「沒錯,我聽到零錢互相敲響的聲音。新台幣果然是最棒的,真想沐浴在錢堆裡啊。」
老闆娘起身,走進店裡。
真是個怪人,果然還是別跟她扯上關係,弦子心道。
就在弦子打算離開時,老闆娘忽然回頭說道:
「好啦好啦,不開玩笑了。妳這樣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不適合愁眉不展的表情,應該跟我們這邊的阿響一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阿響……?」
她的話,勾起弦子的興趣。
「就在這裡的打工仔啦,雖然上班時總是吵吵鬧鬧的,有點煩就是了。哼,不過有許多客人蠻喜歡他的。」
雖然應該是不同人,但弦子的內心還是隱隱作痛。儘管如此,她還是產生一點興趣。
「那我要一份羊肉炒麵。」
弦子最終還是走進店裡。
「要不要加辣?」
「給我最辣那種。」
「知道了,反正店裡很空,妳隨便坐吧。」
老闆娘打開抽油煙機,用大湯杓將水舀進中式炒鍋,轉開瓦斯爐上的開關。
弦子在店面的中間座位就座。店內不算非常乾淨,卻也沒骯髒到哪去。摺疊桌上有個鐵罐,裡面插著免洗筷,靠近牆邊的地方,擺著烏醋和辣椒醬等調味料,至於一旁還有個裝有免洗湯匙的透明塑膠罐。
老闆娘將一團油麵放進中式炒鍋,順勢加入肉片、辣椒和醬料拌炒。頓時能聞到沙茶醬的氣味。
鍋鏟和炒鍋互相摩擦,發出咖搭咖搭的聲響。很快的,老闆娘將炒鍋略為翻轉,她把將煮好的麵倒進盤裡,然後端到弦子的桌上。隨後,她拉了張隔壁桌的椅子,拿起塑膠扇坐在一旁。
「吃吧,不用客氣。」
弦子撕開免洗筷的包裝,將炒麵稍稍吹涼後送進嘴裡。
她第一個感覺不是好吃,而是──
「好辣!」
弦子噙著淚水,她有點被嗆到。
「小姑娘,就算失戀也不能一時衝動啊。幸好我只弄成中辣,還不夠的話妳可以再自己加。」
老闆娘朝著辣椒罐的方向努一努下巴。
「就、就說……我沒失戀了……!」
雖然老闆娘擺出事不關己的態度,但她還是從飲水機,用免洗塑膠杯給弦子倒了杯冷水。
「……謝謝。」
弦子喝下冷水,好難受,嘴裡依然一振酥麻。
即便如此,她等到好轉後,還是重新將炒麵送進嘴裡。
還是非常辣。只是,她稍稍習慣了那樣的辣度,喝水沒有太大的幫助,倒不如一口氣吃完。
她噙著淚水,覺得自己非常狼狽不堪。但是過一陣子後,沙茶醬的味道終於追上辣度,在口腔中縈繞,麵條的軟硬也恰倒好處,她開始覺得或許還挺好吃的。
待她吃完後,老闆娘幫她在塑膠杯添滿了水,弦子道謝後小口小口地喝著。
「小姑娘,是對方劈腿嗎?」
「……我沒失戀。」
「不然是怎樣?」
「……再過幾天,我就要搬家,以後見不到對方了。」
面對陌生人,有時候反倒能將心裡的話告訴對方。
老闆娘也進一步詢問道:
「是喔,搬到哪裡?」
「美國。」
「那他不能跟妳一起去嗎?再不然,現在通訊這麼發達,連老娘我休息時都會打最近很紅的掌上遊戲機,那個還能跟人對戰交流,尋找寶物。」
「我很現代吧」,老闆娘彷彿在這麼說,得意地噘起嘴。
「他要去法國……他有自己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啊……把女朋友放在一旁,自己跑去外國勾搭其他女生,這種渣男不要也罷啦。」
「我不是……我又不是他的女朋友。而且他也不是渣男!」
「喔喔,妳並沒有否認勾搭其他女生的部分。該不會是撞見那個現場吧?」
老闆娘搖搖頭,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這樣的話,妳打算怎麼辦呢?向那個女人舉白旗投降嗎?」
「……」
弦子沉默不語,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選擇逃出校園。
響要跟那位很漂亮的女生去法國留學,自己前往美國也不知道何時才會回臺灣。
樂正弦子待在臺灣的時間剩下明後兩天,但是對方在留學時間都能見到響,想必兩人也會在那個時候變得十分親密吧。
就像自己跟響在烹飪室那樣。
想到這邊,弦子就覺得胸口沉重得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老闆娘開口說:
「這是我某個店員的故事。他的父親跟年幼的他說要去跟朋友登山,結果這一去就沒回來。幾天後,警方在山上發現那人的遺體。」
弦子抬起頭,老闆娘揮揮塑膠扇,看向遠方。
「那個小子說自己非常後悔。他前幾天還跟父親吵架,所以父親出門時把自己關在房裡,到最後卻無法見上最後一面。那是他畢生的遺憾。」
大概是因為口腔殘存著辣度,弦子的眼角滲出淚珠。
老闆娘微微嘆口氣,轉向弦子說:
「『因為不想見,所以見不到』,跟『無法見,所以見不到』,兩者是有區別的。妳還有能做的事,還有想對他說的話吧?」
「……」
「那樣的話,無論是用力抱緊他撒嬌、憤怒地賞他一巴掌,甚至是哭給他看,還是一起做些什麼,然後愉快地歡笑,那都是唯有現在的妳,才有的權利。」
「但是……我會給他添麻煩。」
「傻孩子,有些人反倒喜歡被人添麻煩,大家都是彼此添麻煩過來的。有時候要多為自己考慮。」
弦子看著塑膠杯的水,經過數秒後,她將水一飲而盡。
「老闆娘,謝謝妳的招待。」
弦子的眼神散發堅定的目光,不用問也知道她的答案。
「啊,對了。妳記得幫我跟對方轉達一句話。」
「什麼事?」
「妳就跟他說:『臭小子,你被開除了!因為我不想見到你,所以薪水會直接匯到戶頭!』就這樣。」
「哎?妳已經知道了……?」
「老娘我起碼知道,你們這學校裡天天嚷著法國,又叫阿響的渾小子不會有那麼多個,唉,總之搞錯就算了。那麻煩妳喽,小姑娘。」
老闆娘揮揮塑膠扇,收下弦子遞來的幾個硬幣,開始進行收店的準備。
走出小吃店的樂正弦子,沒有猶豫的朝著剛才來時的路走回去。
她重新進入校門,來到那間烹飪室前,時間當然也與以往不同。
但那裡,依舊有個人影。
連響望著那扇並未開啟的門,靜靜佇立著。
「阿響。」
弦子呼喚他,響轉過頭,露出驚訝的表情。
弦子深吸一口氣,對著愣住的響說:
「你今天要來我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