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冷卻的時間

清晨時天光微亮，台北初春的街頭仍舊十分寒冷。料峭的東風拂過路上的行道樹，吹落了幾片挺過冬天的殘葉。絲絲細雨打在行人毫不設防的後頸上，泛起了陣陣椎心的冰冷。初春，本該是百花爭艷的季節，如今卻帶著蕭瑟的淒涼。
  路旁，一間名為｢黃泉咖啡｣的咖啡廳在這過早的時辰內亮著燈火，顯得有些突兀。一燈如豆，略為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室內，木製的地板頗為斑駁，泛著歲月的光澤。在店中央的櫃台兩側，一對男女對立而坐，女子臉上波瀾不驚，男子的臉上卻帶著不屑的表情。
  ｢所以，我死了?｣男子在得知這個驚悚的消息後，表情卻沒有多大的改變，反而是嗤笑了一聲。
  ｢張風先生，雖然很抱歉，但您確實已經過世了。｣ 店員模樣的女子一手拿著玻璃杯，一手拿著毛巾不停擦拭。
  沉默在店內大聲咆嘯，女子知道張風正在思索自己的那番話，也就沒有開口打擾。
  ｢你是誰?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張風總算是冷靜了下來，摸著昨天明明已經剃掉的鬍渣，提了幾個問題。剛才他努力回想來到這間咖啡店以前的經過，卻發現記憶只到一台大卡車迎面而來，打滑而掀起的沙塵令他睜不開眼。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唉呀，忘了自我介紹!｣女子一臉的歉然：｢我是地府的引路人，通常被人們稱之為謝必安，你可以叫我引路人。至於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是為了幫你解決心中的遺憾。｣
  看見張風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引路人將手中的玻璃杯放下，問道：｢你要茶，還是咖啡?｣
  ｢茶，謝謝。｣張風隨口回了一句。明明死亡這件大事應當令人驚慌失措，咖啡廳溫暖的氛圍卻令他平靜莫名。
  看著引路人熟練地沖起茶葉，張風的眼中泛起了絲絲的漣漪，驚訝在眼底打轉。 恍惚之中，引路人的臉龐彷彿與某位故人重疊。那張臉龐對張風來說太過熟悉了，就連這場景也似曾相識。
  注意到張風充滿了疑惑的視線，引路人邊將手中烏龍茶的初泡倒掉，邊開口道：｢不用覺得奇怪，我的形象會以你最在乎的人而變化。所以，這女孩是你的什麼人?戀人?｣引路人露出了調侃的微笑。
  張風搖了搖頭，露出一抹苦澀、自嘲的笑容：｢林書芸，只不過是朋友罷了。｣明明就還想說些什麼似的，看著與林書芸近乎無異的臉龐，他卻又低著頭，一臉的落寞，說不出任何話來。
  張風的話音落下後，引路人並不接話。沉默尷尬的在室內徘徊，彷彿引路人問出了什麼禁忌般。落地窗上的霧漸漸濃厚，外頭的寒氣也從玻璃門的門縫侵入室內，就連張風也感受到了手掌有些許的寒意。
  突然間｢鏘!｣的一聲打破了沉默，張風嚇得抬起了頭。只見引路人將陶瓷杯裝的烏龍茶擺在了他前面，剛泡好的烏龍茶正冒著裊裊的白煙。雙手環握住了茶杯，熱茗的溫度漸漸驅散了手掌心的冰冷，化為了一絲絲的暖意。
  ｢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吧。｣引路人雙手撐著下巴，趴在櫃台前。｢漫長歲月中，這無趣的工作帶給我最好的慰藉就是聽你們說說人生的故事了。｣她對著張風發牢騷：｢在這杯茶冷掉之前，你還有時間回味自己人生最精彩的部分。｣引路人敲了敲張風手腕上的錶，露出微笑。｢時間不多了喔!｣
  抿了一小口仍有些燙嘴的茶，烏龍茶獨有的苦味緩緩滲入舌根。張風心裡一陣悸動，味道竟與林書芸泡的如出一轍!當年的時光在腦海中轉了一圈，一如烏龍茶的甘甜繼苦澀後在嘴裡擴散，回甘、回味無窮。澀而甘的回味中，那些年月留下的記憶如同杯中茶葉的碎末般一樣清香，卻帶著已逝去般的哀傷。
  誰說茶不醉人?張風一口便已微醺。
  ｢這一切得從我的死黨說起。｣


  楊玄曦，毫無疑問的是我的朋友。從國小一年級同一班開始，就注定了我們糾結在一起的友情，即使到了高中仍未曾分開。
  明明腦海中裝載著完全不同的東西，我的感性與他的知性明明就是背道而馳的性格，卻無意間如磁石異性相吸般地將我們牢牢綁住。沒人知道我們倆是怎麼玩在一塊兒的，或許連我們自己也不甚明白。只知道彼此的｢感覺｣頗為自然，在對方面前無須隱藏起自己的本性，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知道他的心思。我曾天真的想著這段友誼會永遠持續，卻不曾料到雙方會喜歡上相同的女生。
  國中那天，楊玄曦興匆匆地拉著我蹺掉補習班，畢竟什麼｢高中課程銜接｣對已經考完會考的我們來說如同浮雲，略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猶記得當時的太陽特別灼熱難當，受不了身上黏膩汗水的我們兩人早早放棄了在街上漫無目閒逛的計畫，找了間咖啡廳落座。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林書芸。
  個子不高的她身穿著有些過大的服務生圍裙，一頭清湯掛麵的深黑色秀髮襯得脂粉未施的皮膚越發白皙。她臉上掛著的黑框眼鏡有些老土，看得出不善打扮自己。略長的瀏海、有些畏縮的態度、過於細小的聲音，她看起來就像是盡力在這輻散的時空中縮小自我的存在感。文文靜靜的外表散發著一股名為｢平凡｣的氣場，盡力讓自己不被他人注意。然而，長長的瀏海底下有著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如夜空般深邃，乾淨而清澈，彷彿未曾沾染世間的俗氣，卻是無法被藏起的。
  一個怕生的女孩，這是我對林書芸的第一印象。然而我們兩人也沒有特別注意她，只是驚嘆著竟然有人國中便在打工。
  時光的步伐緩緩向前邁進，國中剩餘的日子在我跟楊玄曦毫無節制的揮霍下消耗殆盡。眨眼間，我們已經高中了。
  時光或許能移高山，平深谷，卻無法切斷我和楊玄曦之間的羈絆。在命運的操縱下，我們又成了同班同學。
  對於文字有著相同執著的我們，圖書館牢牢將高中時期的回憶綁住，在那裡，我們再次遇見書芸。
  她靜靜的坐在圖書館的木桌前，桌上擺著一壺茶，聚精會神地讀著書。短短數個月的時間，她並沒有改變多少，瀏海依然過長，白皙的臉龐仍不見化妝品的痕跡，就連制服也是穿得一絲不苟，沒有高中女生該有的活力感。然而，不知是不是錯覺，在圖書館靜謐的氣氛中，她那自我縮小的氣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容打擾的專注。
  睨了身旁的楊玄曦一眼，發現他也認出當初的女服務生來了。｢茶味初見…?怎麼會有人對這個感興趣?｣我瞇著眼睛讀出書名，對她看的書滿懷不解。
  幾乎每節下課都會定時到圖書館報到的我，一定會在相同的位子發現她的蹤影。 她總是忘我地看著有關茶藝類的書，然而，在走廊上偶遇的時候又變回了畏畏縮縮的她――孤獨的低著頭，避免著目光交流。像隻初生的倉鼠般，想參與這世界的運轉，卻又縮起身子，害怕與別人接觸。這令我莫名的對她提起了興趣。
  還記得那個冬天的假日，突如其來的寒流冰封了整個台北。寒氣在每一個沒有密閉的空間流竄，我卻因為受不了家中抑鬱的氣氛，毅然決然地踏入了蝕骨的冰天雪地。
  無所事事的走在大街上，刺骨的寒風吹過，我能感受到身體微不可見的打顫。有些徒勞的拉緊過度單薄的外套，我往凍僵的手掌心上呼了一口熱氣，希望能取得些許溫暖。低聲咒罵著自己的愚蠢與固執，卻仍寧可待在外面而不願回去接受沉默。｢好想要一杯熱茶啊!｣我喃喃自語著，突然間想起了林書芸之前打工的那家咖啡廳。在寒冷中我加快腳步，希望能早點抵達目的地。
  那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咖啡廳，寂寞的座落在小巷子中，不易被人發現。略為泛黃的招牌因歲月而斑駁，落地窗卻不似周圍髒亂的街道般，仍光亮如新。不難看出店主很用心的打理。
  輕輕推開玻璃門，門上掛著的風鈴輕聲響起，發出清脆的奏鳴。一別於屋外的酷寒，開門的瞬間，一股溫暖、夾帶著茶與咖啡清香的氣息向我湧來。｢歡…歡迎光臨!｣
   林書芸果然站在吧台後，一如數個月前般。過大的服務生制服、畏縮的聲音，彷彿時間沒有將她畏懼生人的羞怯抹去，反而變本加厲。她看著我瞪大了雙眼，我知道她認出我來了，畢竟幾乎天天都會在圖書館遇到。
  ｢嗨!｣我在吧台前挑了個位子坐下，故作輕鬆，其實心底緊張的直冒冷汗。   
  ｢嗨～｣她害羞地低下頭，聲音變得微不可見。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的聲音細微到我必須努力地豎起耳朵才聽得清楚。
  ｢你認得我?｣我故作驚訝。
  ｢嗯!｣她用力點了點頭｢你是張風同學，我們幾乎每天都會在圖書館遇到不是嗎?｣音量終於提高了些，讓我不再聽得那麼費力。
  ｢我的補習班在附近，今天隨意逛逛就發現了你們的店。｣
  我撒謊了，雖然能鼓起來這間咖啡廳的勇氣，卻沒辦法對她說出｢來喝茶，順便見你｣這種話，畢竟，如果我表現得太積極，反而會顯得突兀。
  店內水晶吊燈昏黃的燈光照在林書芸的臉上，產生了一種朦朧的美感，帶著一點如幻似真的仙氣。一雙水靈的眼眸更顯脫俗，令我有些失神的凝望，凝望著，我忽然害怕自己的面孔在她眼中映出，趕忙移開了目光。而她發現了我剛剛有些失禮的視線，又害羞地低下頭去。
  ｢那…那你要來點什麼?｣像要打破尷尬氣氛似的，林書芸低著頭輕聲問道。
  所謂的菜單是一面掛在她身後的巨大黑板，上頭用白粉筆寫著餐點名。菜單與一般咖啡廳所見的相差無幾，並無特別之處。正當我決定要來一杯我唯一敢喝的咖啡――卡布奇諾時，眼角餘光忽然瞥見菜單的邊緣有一行新加上去的字｢期間限定――店員飲品｣。
  ｢我要一份店員飲品。｣
  ｢咦咦?店員飲品嗎?｣她倏地抬起頭來，臉上難得的多了害羞以外的神色――滿滿的驚慌。
  ｢怎麼了嗎?｣我有些不解，為什麼她聽到店員飲品會如此的驚慌失措?
  ｢沒...沒有。只不過店員飲品是由店員自己做最專精的飲料，而且…還沒有人在我的時段點過。你確定嗎?｣她有些囁嚅：｢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得很好…｣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雙眼中充滿了不確定。
  ｢嗯，沒關係，我可以嘗試看看。｣我用力點了點頭。
  ｢那我泡一杯烏龍茶喔，這是我最擅長的。｣
  得到我肯定的眼神後，她從後面的櫃子中拿出一個茶壺。撥了撥有些遮擋到眼睛的瀏海，她開始低頭熱起水來。
  陶製的茶壺不一會兒變得滾燙，氤氳的熱氣開始冉冉冒起。她將一旁的茶葉輕輕抖落在一片竹製的茶則上，專注的調整著茶則上茶葉的量，絲毫沒有察覺到我有些恍惚的盯著她看。在林書芸全神貫注時，眉頭會不自覺的微微顰起，通常瀰漫在她周遭那怯生生的氣場也會消失無蹤，變成了一種對於泡好一杯茶的執著與專注。平常藏在長髮底下的雙眼在她低頭泡茶時能清楚看見，眼中閃著自信與樂於其中的微光。正是這眼神，令我深深的被她吸引、迷住。
  在林書芸將茶葉放入茶壺，沖進熱水後，裊裊的茶香在室內飄盪，帶著幾分暖意與清甜的氣息。
  就在我以為茶已經泡好的時候，林書芸突然將茶倒掉。看著我大惑不解的表情，她邊將熱水重新沖入，邊露出微笑。｢這是泡茶時的溫潤泡，是為了讓茶葉舒展開來。而將它倒掉是為了去掉茶葉中的雜質。｣談及茶葉時，她的話也多了起來，不像平時無語的瑟縮在一旁。
  緩緩將茶葉注入陶杯中，林書芸雙手捧著茶杯給我。｢請慢用，希望你會喜歡!｣她的語氣帶了點期望。
  剛倒入熱茶不久，茶杯外緣仍有些冰涼，只有她手剛剛捧過的地方有些許的溫度。那茶是淡黃色的，清澈的茶水中仍可見點點的茶末旋轉、飄盪，還未入口便已聞到香氣。
  初泡的茶水燙嘴，我輕輕啜了一小口。的確是好茶。剛入口時有微微的苦意，不多時那苦意便被｢澀｣取而代之。隨著它緩緩滲入喉中，清甜與甘美也隨之而來。不如咖啡的霸道，平淡是這杯茶的本質，沒有多餘的味覺刺激、沒有揮之不去的膩味，茶過無痕，只留下淡淡的香。
  ｢好喝嗎?｣林書芸在我啜完第一口時問我，雙眼中充滿了期待。
  抿了一小口，任由那甘甜在嘴中迴盪，我給出了肯定。｢嗯，非常好喝!｣
  聽到答覆時，林書芸的臉上綻開一抹笑容。一別過往陰霾的氣場，她那溫暖的笑容有些耀眼。看著她，我感到雙頰有些發燙。一定是因為茶水灼人的熱度，大概是吧…?
  後來，我每個假日都會拉著楊玄曦去造訪她的店。漸漸的，我們三個也變得熟捻起來。
  隨著距離的拉近，我了解到，她並不是真的恐懼人群。在過往的日子裡，林書芸曾有一段被同學孤立的歲月，心理上的傷疤使她漸漸築出一道道高牆，利用低調的沉默與冰冷的羞怯來建築出屬於自己的避風港，躲避眾人的視線。在被傷害之前就先保持距離，利用孤寂來武裝自己。然而，孤獨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空虛，沒有人能夠長期獨自背負這一切。從她陰鬱的瀏海下，那不時閃過因孤獨而掙扎的雙眼中，就能了解她需要的僅僅是能夠交心的朋友，僅此而已。
  每個周末，我與楊玄曦都用一盞茶的溫度，試圖去融化她周遭的冰河。不久後，我發現她在與我們相處時不再那麼拘謹，也更常露出醉人的笑容了。
  隨著高二的到來，我與楊玄曦那不斷的羈絆終於被命運的漩渦打散。他毅然決然地踏上了理科之路，被分到了遙遠的五班。而林書芸與我，則落在了文組的三班。與好友的別離令我有些感慨，但與林書芸的同班卻又令我懷著些許期待。就這樣，在矛盾的心情中，我踏上了高二。
  林書芸那對外的內向使她在人與人的交際圈不甚廣闊，因此我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她在新班級中最為熟絡的對象。而楊玄曦雖被分到了五班，但距離並不構成友誼上的障礙，幾乎每節下課他都會來班上找我們。楊玄曦的沉穩、林書芸的靦腆與我的好動，交織出了我們三人的高中青春。我想，友情是一朵茶花，散發著幽香。希望它可以永遠盛開，永遠。
  秋天午時的陽光有些毒辣，但微風捎來了些許的涼意。百花殘的季節，學校頂樓的花朵落下了片片的花瓣，為我們鋪上了一層地毯。在林書芸加入我們之後，每天都會泡一壺茶來給我們。正是這一壺茶，溫暖了我們的心，讓我們在蕭瑟的季節中，有了禦寒的資本。
  ｢你們在聊什麼?｣那天剛上完廁所的我回到頂樓時，發現林書芸和楊玄曦正在竊竊私語，但我一靠近時卻又都閉口不談。｢沒…沒什麼!｣林書芸的回答有點支支吾吾，眼神飄移的很厲害。而楊玄曦則是從一旁拍了拍我的背，約我吃完飯去圖書館。很明顯的在轉移話題。
  ｢不用了!你們自己慢慢聊，慢慢吃吧!｣我用力甩開楊玄曦的手，在兩人驚愕的目光中獨自下了樓。
  隱隱約約中，我知道我的怒氣來的有些突然、有些無理，卻無法明白這股焚燒胸口的怒意究竟從何而來。當時我想應該是因為我不喜歡被夥伴排斥在外吧?應該…?
  後來，我發現林書芸與楊玄曦時常私下見面，兩人竊竊私語的頻率也越發提高，而林書芸那常常飄移、躲避著我的目光也證明著他們有事情瞞著我。胸口那股怒意越發的膨脹，漸漸變的苦澀，逼得我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心事。那不是因為討厭被排斥在外，而是｢我喜歡林書芸｣，我在吃醋…。
  我想，｢三｣真的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數字。在一個人的世界中，可以毫無顧忌的自由自在，不用擔心別人；而兩人的世界中，感情是雙向的，彼此補上了對方缺少的那一角，對等的感情平衡彼此；但三個人，永遠會有一個人多出，就像一百分的情感平均分給三個人，無論怎麼公平，卻總是無法整除。在兩個運轉的齒輪中嵌入一片碎屑，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他們兩人的闖入者，破壞著和諧。
  林書芸那對我閃閃躲躲的眼神又浮現在我眼前。兩人的日漸接近已經昭示著一個我不願面對的真相――林書芸喜歡楊玄曦，而楊玄曦也喜歡她。這個事實令我有些暈眩，有點像失戀的感覺。然而我卻能了解楊玄曦吸引人的地方：他沉穩，我浮躁；他穩重，我激進，我輸的體無完膚。
  明明我們三人總是成日混在一起，但只有我一人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實在有點苦澀啊…。這種疏離感令我有些莫可奈何，無法處理、也無法挑明，只能盡力維持著我們三人間的羈絆。似乎，大家都在前行，只有我徒留在了原地。
  隨著朔風的吹拂，時節也已步入了冬天，一同到來的還有人人期待的聖誕節。那年聖誕節的前夕，我悄悄的趁著放學時將一顆金莎巧克力放入林書芸的抽屜中，希望能傳達出我的心意，卻又害怕著會破壞我們的友誼，因此，我只留下了一張不具署名的祝福卡在巧克力上。
  隔天，我提早了許久到教室，希望看看她發現金莎時的表情。當她自抽屜翻出巧克力時，臉上的表情至今我仍歷歷在目，那是混著喜悅與驚訝的笑容。當她讀完卡片時，飛快的往我座位瞥了一眼，令我有些呼吸困難，趕忙移開了視線。但當我抿了一口她泡的茶，鼓起勇氣再次看向她時，卻發現她紅著臉看向窗外，一臉的若有所思，而好巧不巧，方向正好是五班的位置。口中本應該芳香而清甜回甘的茶，突然變得苦澀，我從不知一杯頂級的烏龍能帶出這種味道，這種令人胸口絞痛的苦意。我想，我剛剛做了球給楊玄曦。
  那天回到家，我從冰箱中拿出了父親的啤酒，坐在沙發上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那苦澀的滋味令我有些反胃想吐，卻仍是用力的灌了下去。儘管喉嚨有如火燒般，卻無法麻痺心中的疼痛。藉酒澆愁愁更愁啊，喝著喝著，我的眼淚便不爭氣的落下，這酒，竟喝起來與白天的烏龍茶有些許的相似，都充斥著滿滿的苦澀。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床上的，只記得在朦朧隱約中，我下定決心將這單相思的情感，封印在心底最深處。迷糊中，我好像呢喃了一句話｢算了，林書芸，你幸福就好…｣。
  除了隔天我因為宿醉而請假在家裡休息了一天之外，我也盡量維持我們三人間的友誼，沒有人看出任何不同。就這樣，日子如雁過無痕般的飛速逝去，轉眼間學測已然考完。在這期間，我不乏在暗中幫楊玄曦做球，努力將他們湊成一對，畢竟，楊玄曦是林書芸暗戀的人。而我最大的幸福，便是看著她幸福。
  學測考完那天，在考場外，林書芸在我的見證下，正式和楊玄曦交往。看著林書芸那雙漂亮的眼睛終於脫離了陰鬱的瀏海，笑容中靦腆又帶著點燦爛的喜悅，我打從心底為他們高興，只是不知為什麼，心口好似挨了一槍般劇痛，這是名為失戀的槍傷。
  正當我準備回家盡情痛哭一場時，卻被楊玄曦拉住了肩膀。｢欸，我們聊聊吧!就你和我。｣
  與往常不一樣的咖啡店內，我們桌上卻放著一樣的飲料――烏龍茶。沉默地看著彼此，在我喝了一口茶之後，他率先打破寂靜｢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單獨聊聊嗎?｣我如實的搖了搖頭。
  ｢因為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放棄追林書芸?你也喜歡她對吧?｣
  我口中的茶突然變得苦澀，竟有些難下嚥，原本就與林書芸頗有差距的茶水，又變得更難入口了。｢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她?｣我自認我藏的很好，特別是聖誕節後的時光。
  ｢廢話!我也是男人，而且我還沒瞎。｣他翻了個白眼｢但你知道…林書芸本來是喜歡你的嗎?｣
  聽完，我有些暈眩。因為害怕把剛喝下的茶吐出來，趕緊將茶杯放回桌上，不再碰它。｢怎麼可能?你們的竊竊私語、她收到金莎時的反應、常常躲避著我的眼神…她怎麼可能喜歡我?別騙我了。｣
  ｢她一開始的確是喜歡著你的。那些你認為竊竊私語就是她在問我有關你的事，她飄移的眼神大概是害羞吧…但你都沒發現聖誕節收到巧克力後，她對你展現的那些溫柔嗎?你知不知道她在被你無視後有多傷心?｣
  我有點想哭，興許是藏在心底的自卑感在作祟，我從未想過有這種可能性。在我將對林書芸的感情封印在心底之後，便盡其所能的忽視她除了友誼之外的一切舉動，因為那會動搖我已下定的決心，卻沒想到那是她對我示好的信號。原來，我的青春就跟面前的這杯茶一樣，是一杯烏龍!
  我曾看過一篇名叫青鳥的童話，它在講述著一對追逐著青鳥的兄妹，他們經過了「回憶國度」、「黑暗的皇宮」、「享樂王國」和「幸福花園」；最初他們在回憶國度抓到的青鳥在離開國度後就變成黑色的了；後來在皇宮裡的月光花園內抓到的青鳥，在宮殿之外悄然死亡了。接着他們來到了幸福花園，也只有在一個叫「心」的房間裡，看到青鳥隱約的影子而已。但當他們回到家中時，卻發現了家中的黃鳥悄聲變成了青鳥。原來象徵幸福的青鳥其實一直都待在我的身邊，我卻閉起了雙眼視而不見。明明用｢心｣就能看見青鳥那隱約的輪廓，我卻因為自身的胡思亂想而選擇了無視。
  楊玄曦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彷彿失戀的是他而不是我。｢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無視她，但我仍感謝你給我這機會。｣他微微頷首向我道謝，明明知道他沒有惡意也不可能那麼做，但字字的話語卻仍在我耳中化為了惡毒的嘲諷，害我眼淚開始不停滑落。
  ｢欸，別哭啊!天涯何處無芳草?等你遇到對的人，我一定幫你幫到底…｣他的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表示鼓勵，卻被我揮掉。楊玄曦一直都是這麼個理性的人，那也正是我欣賞他的地方，但過人的理性現在只會加重我的傷疤。
  彷彿有人在我背後往心窩處開了一槍，胸口如同被刺穿一般鮮血淋漓。明明是心靈上的破碎傷痕，為什麼會變成實際的痛處呢?
  走出咖啡廳時我的腳步有些不穩，像是痛飲了一缸的烈酒。蹣跚的步履中，我一直後悔著錯失的幸福，絲毫未見一輛卡車疾馳而來，直到回首時卻已經來不及。在卡車掀起的風沙裡，我的視線開始扭曲。｢好想，再喝一次林書芸泡的茶啊…｣。

  引路人靜靜地坐在櫃台後，而張風手中的茶也已不再滾燙。說完了自己的故事，張風卻不覺得口渴，杯裡的茶仍是幾乎全滿。張風低著頭，表情帶著一絲失落與悵然。｢我想，這大概是命中註定的吧!畢竟在得知事實後，不告而別應該是最好的告別…。再過一陣子，她大概就會忘了我…｣雖是這麼說，但張風臉上那濃濃的遺憾卻出賣了他心中的悔恨。早知道…再多的早知道卻不如當初留心於林書芸身上，不胡思亂想，不無視她待我的好…。
  ｢張風先生，請抬起頭來。｣引路人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臉上帶著淡淡的鼓勵：｢茶水易冷，但它已經將最美好的回憶留在人世中，如同人的一生，相信她不會忘記妳的。你們以茶相會，那麼她的茶中永遠都會留有你的身影。｣
  ｢你在當時就算有悔恨，但一定也有快樂吧!她雖然沒有為你帶來愛情，卻為你帶來了友情的快樂。相信你和楊玄曦與林書芸談心時，即使有淡淡的哀傷，卻也是歡愉多過苦楚吧!不然你又為何會想繼續維持著這份關係呢?｣
  ｢所以，請振作起來吧!人生就如同品茶，不能只專注在苦與澀上，畢竟他們是揮之即過的味道罷了。真正該細細品味的是深藏在兩者之中，無時無刻都在的甘甜啊!｣
  張風思索了一陣，沒發現自己不小心將舌頭咬破。絲絲的血腥味沖淡了茶餘的苦澀，反而襯托出了茗的回甘。曾經，我曾像是一陣風，努力的想要推動在豔陽陰影底下的白雲，卻未曾注意到那白雲漸漸已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如今，白雲終於離開了陰霾，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潔淨、淡雅。然而，我這陣風卻已無力再為她送行。過去執著著想要推動的雲，如今已能自己飛翔，找到她的另一陣風，帶著她見識更寬、更廣的蒼穹。
  是啊，她幸福就好。這不正是我所渴求的嗎? 張風嘴邊泛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正當他想說些什麼似的，身影忽然如同石子落入池中所造成的漣漪般漸漸暈開，淡出，最後化於無形，留下了一杯只喝了一口的冷茶。
  ｢看來，他釋懷了啊!｣引路人喃喃自語道：｢雖說人走茶涼，但他早已將自己最精采的那歲月留在茶裡了。｣
  張風未盡的那杯茶中彷彿冒出了張風、楊玄曦與林書芸的倒影，三個人交織的高中歲月似乎又讓這杯冷茶滾燙起來。氤氳的水汽裡彌散著如前塵般朦朧的記憶，灼手的茶杯似乎在聲嘶力竭地宣告著張風的青春會永遠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