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媽媽不敢再把他關進懺悔室,也不讓任何人這麼做。
只要他出現,大家的聲音就會不自覺地變小。家人們和他說話變得小心翼翼,爸爸則無論何時都用吼的。媽媽不停地發出啜泣的聲音,憂愁地嘆氣,美麗的臉上再也見不到笑容。睡覺前,媽媽與姑姑會花好幾個小時坐在他的床邊,為他朗誦聖典。
連續好幾個晚上,大人們都在餐桌上討論接下來該怎麼對付他心裡的魔鬼。
小姨和姨丈認為應該去更大的市立級醫院試試,但爸爸媽媽極力反對,不願意再去國家開的醫院,他們認為國家的醫院裡沒辦法找到好的醫生。
「聖兄和我說摩葙的狀況需要主神的幫助。要是去異教徒開的醫院,這輩子都好不了,只會被騙得傾家蕩產。」
「但是親愛的,」媽媽抹著眼淚:「我們還能夠去哪裡?摩葙這輩子還有救嗎?」
「喬娜絲,妳聽我說!我原本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是聖兄今天和我開示,要是主神願意賜下神蹟,事情不難解決。我們可以將摩葙送去神教司開的醫院!」
媽媽的眼睛立即亮起希望的光芒:「要怎麼做?」
「我們要誠心,喬娜絲,只要誠心祈禱,主神會賜予我們拯救摩葙的機會。接下來只要相信主神,耐心地等待機會到來我們身邊。」
「我會的,親愛的,為了摩葙,我什麼都辦得到,我絕對不會拋棄我們的孩子!」
因為爸爸一直堅信神教司的醫院才能治好他的病,所以摩葙特地到圖書館查了相關的資料,滿懷希望。
神教司根本就沒有設立醫院。
神殿倒是有自己的醫療機構,但只對神職人員開放,對外也不能宣稱是「醫院」,否則違反法律。祭祀所設立的醫療機構必須叫「療養院」,神殿的醫療機構則是叫「神術庭園」,以供大眾識別。因為奇美拉的病很多時候只有療養院能治療,神職人員的傷也得仰賴神術。如果不好好命名區分,病人會找不到自己需要的服務在哪裡,危急時延誤性命。
回家向爸爸說了之後,爸爸卻把他狠狠罵了一頓,差點又把他關進懺悔室。
爸爸說那是因為異教徒不夠誠心,有許多神殿是披著假皮的國家蛀蟲。法律是規範騙子用的,真正的信徒才能夠設立醫院,一遇到真正的神明使徒,連皇室律法也得讓路。
明明皇室和律法機構早已經分開了,皇室的特權也只是律法賦予的,不代表皇室成員能夠違背法律。爸爸到底是活在哪個年代啊……
摩葙失望透頂。但是他什麼也沒辦法說,因為說了也沒人肯聽,而且媽媽臉上又有了笑容。每晚當爸爸說起和聖兄取得了哪些進展,他只能看著電視機轉移注意力,度過難熬的晚餐時光。
國王陛下的加冕典禮漸漸逼近,各大新聞台都開始播報。
電視上的畫面一片喜慶,和他們的街坊宛若不同的世界。家人們指著電視告訴他,皇城是國家腐敗的象徵,國家的稅金都浪費在這裡。不論是路燈上莊嚴的編織,象徵各勢力融洽相處的旗幟,宏偉的雕像,用綠地花草剪出的卡蘭國徽,還有舖滿街道的素馨花,明明看在他眼裡都帥氣極了。
摩葙看著結滿彩帶的皇城大道,又想起去市中心那日,電影院和博物館的快樂。腦子裡滿是色彩繽紛的半日遊,鮮明得像昨天剛去一樣。
如果說困在幻覺裡才是幸福的,為什麼美好的東西看在大人們眼裡,卻是如此悲慘?
他認真地思索著這些事,坐在媽媽身邊,一勺勺挖起胡蘿蔔泥往嘴巴裡送。
看到國王陛下穿著祭祀服在中央祭壇上為大家祈福的畫面,家人們大罵裝腔做秀。看到跪禮被廢除的新聞,家人大肆嘲笑,稱皇冠小偷早就該這樣,誰想跪不正統的國王。
但才不是那樣,國王的祭祀服是國土維安部門規定的,不是國王陛下自己決定的。廢除跪禮是開國卡蘭王在位的時候主動向議院提案,還被讚譽為放權的象徵、時代的標誌,是皇政與議會一致認為,民主的制度已步入穩固的美好共識。這些事時事課老師應順著典禮,最近在學校都有教過。
可惜和家人說也只會被攻擊,就像摩葙如果將圖書館學到的知識告訴老師,也只會被羞辱。
反正大家都是這樣,真是無趣──
他戳著餐盤裡索然無味的豌豆,思緒飛向最後一次見面,心想著不知道神秘的少年在做什麼。
首都裡面那些氣派的街道,少年工作的時候會不會經過?
下次再見面的時候問問大哥哥好了。
新聞台開始播起加冕大典的準備進度,以及屆時會到場的外國嘉賓。家人們很快喪失興趣,不再看堂皇富麗的宮殿介紹,聊起今年的神殿捐獻。
伯父厭惡地說:「摩葙,去把電視關掉。」
「好的,大伯。」
能暫時離開餐桌對摩葙是種解脫。他跳下座位,走向客廳,俯身撿起沙發上的遙控器。
準備按下按鈕的時候,摩葙抬頭瞥了一眼,冷不防對上電視機裡頭那雙煙黃色的眼眸。
某種障蔽忽然在腦內爆開,猶如鏡面碎裂,芙蓉綻放。白色的霧氣鑽出他的眼睛,某一張藏在鴨舌帽底下的面容,從心底深處清晰地躍了出來。
遙控器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