峯相信概念由基本單位遞迴而成。人的一生由四季堆成,四季由節氣堆成,節氣由日堆成。生命必然經歷世界的往復,世界亦見證生命的毀滅與再生,兩者交映的遞迴構築了世界。像費波那契數列,是以 0 和 1 為基底,順從以數列前兩項之和對當前項賦值的規則構築的;像兒童動畫,是以反派的經典敗北臺詞為基底,順從邪不勝正的規則構築的;像重蹈覆轍的悲劇,是以微小的悲劇為基底,順從必然失敗的規則構築的⋯⋯很多結果(consequence)都仰賴索然的遞迴。而這些傷痕累累的結果便是碎形。
他的生活也是碎形。以前的日復一日,他形同空殼在桌前讀過一篇篇財報;現在的日復一日,他從容不迫在股海浪頭扼殺一個個會呼吸的人。巨觀而論,根據自相似性,他的兩段人生會歸結於金錢和殺人,然而微觀而論,於他而言,只要這兩種生活過久了,體感便幾無差異——當他握槍越過巷弄的小血漥,當他眼見人們毫無價值的犧牲,當他在磕頭的男人跟前灑下滿箱紙鈔,這些鮮血、暴力和死亡終被時間的輪齒軋為細沙,混在過往的財報碎屑中,稀鬆平常落在他的身後。
可這樣的習以為常僅僅是感官對刺激麻木了,而麻木是生活的毒藥。他所冀求的日常性理應更為普世,像起床後放著半融棉花糖的熱可可,像出門時隔壁麵包店飄來的小麥香⋯⋯但在看破人類和世界的虛偽本質後,作為代價,他已然失去經由五官獲得幸福的權利。擔任多年上班族的陳腐軟弱,又或者是刻在骨子裡的安逸本能,使他不得不追求並服膺於日常性,即使在地下世界弄得滿手血痕,他仍得試著從泥濘般的血塊中,淘出雪花般的純白晶體來。這樣的晶體是幸福的具象,在心中永遠不會融化。投入地下世界使他證明了晶體(absolute bond)的存在,如今他變得貪心了,彷彿一個在河邊拾到雕花玻璃瓶的孩子,每晚不細細撫摸瓶子一番便不滿足,日復一日將平凡的光陰磋磨過去——
初雪的數日後,便是他和堂島大吾見面的日子。深夜,他在人煙罕至的角落停了車,便頭也不回轉進右側的小路。兩側破舊低矮的公寓夾成一條窄巷,佈滿塵土的室外機像舊衣上滑稽的補丁,不規則地鑲在水泥牆和半破的紗窗之間。它們隱忍地震動著,對天發出怨忿的低鳴。一抬頭,樓頂亮綠色的曬衣繩似乎正嘗試將公寓縫起,可那線左一條右一條沒拉緊,鬆垮垮地於空中交叉,像張被人織壞大而無用的網。然而這網竟像彌撒時橫在聖像前打嗝的粗人,沒頭沒腦把夜空自恚怒無望的人間剝離了——他本會為此心浮氣躁,可今天的他被幸福的確信牢實籠罩著,這給了他氣定神閒的餘裕,令他踩著穩健的步伐邁向滲光的另一端。
穿過住宅區便是商店街。這地方位處品川近海邊陲,據說三十年前曾繁榮一時;然而自八〇年代被再開發案排除在外後,它便不得不保存樸實的歷史氣息,成了品川黯淡的一點。當今,於此地長住的居民註定和舊時代一同老去,連街道都頹喪地染上失意老人的作息:三更半夜,大部分店家都已熄燈,任冷藍的燈色將街道染成悲傷的基調,只剩零星的霓虹招牌六神無主地亮著,徒勞地將鱗粉般的微光撒上玻璃門。眼邊一晃而過的紅令他緩了腳步:明明距聖誕夜還有兩週,卻有店家已在門口掛起聖誕花圈。於平時,這就是個失禮催促聖誕老人的過早宣傳,可自認幸福的人總抱持油然而生的優越,於今天的他眼中,這血紅不過是窮途末路敢死隊式的魯莽。優越伴他至商店街盡頭,一出鋪磚地,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氣味來自馬路對面被圍籬圈住的工地。那工地甫施工兩個月,隱約能看見薄銀月光拓出的鷹架輪廓。誠然,建築所計量的時間尺度,對股市和黑道來說都太大了;不過,只要他繼續和那人會面,待骨架成形,水泥凝固,總有一天能見證大樓竣工吧——他邊想邊滿足地走入工地後的陰影。
光亮彷彿被扼住呼吸般窘迫地褪去,轉眼已到此地最不見光的地帶。走得深一些便能察覺,崎嶇的巷弄宛如菟絲子的根死死盤著地面,好似要生吞活剝般榨乾獵物的價值。它汲取的養份流進無數疤痕般的牆隅和裂縫,任疤痕裡的晦暗蛀蝕物質的血肉。下水道的騷臭和被嘔出的殘渣酒氣抑止了絕大多數的聲響,可行經路口時,那些被滋養的晦暗便不時發出交頭接耳的窸窣聲,彷彿每片陰翳都藏著萬條攢動的溝鼠⋯⋯晦暗讓視覺的空間變得狹隘,氣味卻使聽覺的空間大得惶然,他不得不蒙受兩感衝突暈船般的反胃。然而,於這片死沉的汪洋中心,一棟亮著昏黃燈光的獨棟酒吧泰然而立,像一座於瘟疫肆虐後屍橫遍野的死城中央安詳微笑的女神像——被屍身包圍仍聖潔如一的女神像,是對人間的祝福;而他和那人見面,亦是無可取代的祝福——思及此,他再也無法辜負這份慈悲,他終究加快腳步,孩子般匆匆趕到女神像跟前,戰戰兢兢地推開木門——
菸酒的香氣,播著爵士樂的古董音響,紅色調的復古裝潢,自門口望去,拉長的木製吧檯延伸了十餘尺。不顧服務生的招呼,他沿吧檯信步走入酒吧裏側,越過交錯的人們,越過歡聲和美酒,越過玻璃杯和水晶燈——直至吧檯盡頭,艱苦跋涉令他一時煞不住腳步,而他想的那個男人懷中揣著紅酒盒,仰頭笑盈盈地接住了他——
他慌張別開眼,正好和跟在身旁的服務生打了照面。故作鎮定拋了句「老樣子」,他強忍過剩的喜悅,得體地對男人微笑:「今天是為了慶祝我自立門戶嗎?」
「慶祝酒不是早就喝過了。」
「那麼,您拿的是⋯⋯」他打量那皮製的酒盒。
「我買的。」大吾斬釘截鐵道,尋釁地挑眉:「怎樣,你不能喝嗎?」
「這是我的榮幸。」
峯掛起大衣心甘情願入座,順勢偷瞥大吾的桌面:一只手錶,一盒香菸,一杯沉著冰球的威士忌。這是大吾喝酒習慣的配置。每逢約酒,它們總安份地坐落於固定的方位,幾乎能在桌面鏤出印子。
他想到平日早晨開車去事務所的路上總會在河堤草坡看見數隻流浪貓,牠們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各自躺下,於草皮佈成橫長的三角形。牠們悠閒地袒出下腹,沐浴陽光的毛皮如運動員揮汗的小麥色肌膚,自然地放出精神的光輝。不論是酒桌的信物抑或草坡的貓,它們都心懷滴水穿石的愚直,於恆久的時間執拗地在同個位置鑿下印記。如今,它們已成為日常的跡象(sign)。他看著那些熟悉的跡象,總算放下心來——一切如常。
「抱歉。這陣子太忙,沒能早點約你——你剛才也太驚訝了吧?」
他正安心接過酒保遞來的琴通寧,大吾的偷襲頓時令他渾身僵硬。
「前幾次喝酒都有慶祝的名目,我以為今天也⋯⋯」
「見面需要理由?」大吾不可思議道,語氣扎得他茫然。可那大感荒謬的態度如伏特加的烈勁褪去,歸於微醺的欣快——見那人掛著消防隊尋獲受困者般超脫絕境的和煦笑容,以指節輕叩酒盒。「還有什麼理由比這更好嗎?」
他只能搖頭,聽大吾得逞般一哂,頓覺自己的侷促是庸人自擾,不由得赧然,顧左右而言他灌酒下肚。大吾托起皮盒,囑咐酒保打理美酒。他趁隙瞇眼端詳大吾如老榕盤根的手背,那拇指側隆起的骨突結了塊紅麴色的粗皮,像一個明令不可觸摸的禁忌。而人們看見它後的唯一使命,便是打破禁忌以指腹磨蹭它——他思緒紛亂猜測起那骨突的觸感。
大吾一句話將他抽醒。「第二個月怎麼樣?」問的是白峯會的近況。
峯本有統領組織的殺伐決斷,即使年輕資歷淺,拜金錢等同實力和面子的時代所賜,他習慣得很快。
「偶爾會被大哥們關照,不過無傷大雅。」
「關照?前輩們很有膽識啊。」
「畢竟不久前還只是小弟,他們對我有疑慮也在情理之中⋯⋯」
像個期待聽故事的男孩,大吾饒有興致地上身前傾。「真想看他們灰頭土臉的樣子。」
他盯著圈在雙掌間已無酒液的杯底,憶起初雪那日被他下令殺死的人。可惜那條命連當成談資的價值都沒有。
「沒什麼。我明白大哥們的用心良苦,近期就會讓他們放心的。」
他還擔心掃大吾的興,怯生生地偷瞄。下一秒那男人親密地攬他肩膀,寬慰接受他的回答。
不過多久,酒保盛了兩杯酒來,是石榴色的紅酒。盛滿瓊漿的高腳杯在手,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碰上。峯意會到大吾想品味自己品酒的樣子,於是他輕搖酒杯,品鑑寶石般審視酒色後,便謹慎地啜了口,任酒液在齒舌間漫開,張狂地潤進喉嚨。但覺甜得過份,鼻口彷彿被人強壓進醃葡萄桶般充溢粗暴的果香。
他一時面有難色,可見著大吾期待的眼神,只得困窘道:「有點甜。」頓了一會,補了句:「今天好像不適合品酒⋯⋯」大吾又笑了。
「我說年末,有什麼計畫嗎?」
以往他的年末都是爬滿數字的財務結報。聽大吾問起,他頭一次在象徵意義上察覺 2008 年快結束了。
「⋯⋯目前沒有特別的安排。大概就照行程表過吧。」
「晚上可要留個位置給我喔。」大吾熱絡地拍上他的背。
他發自內心莞爾,想親暱地應些什麼,又唯唯諾諾嚥下肚。他總覺得大吾今天殷勤過頭了,濃烈得像黑手黨的死亡之吻——大吾自然是真心待他,他也珍惜大吾所構築的日常;可所謂的日常理應平靜無波,此時過量的幸福卻隱隱威脅著他所相信的規律——他心中的幸福論可以畫成簡單的有限狀態機:對他來說,生活的狀態(state)有唯一的日常,和諸多的非日常。這些狀態會因為滿足條件造成轉移(transition),使生活在日常和非日常的狀態間反覆振盪。千百年的文化積累已經告訴人們,打破悠長苦悶的短暫美好總會推翻現有的平衡,一舉將故事推往無可挽回的結局。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死囚臨刑的餐點⋯⋯同理,過多且短暫的幸福無疑是日常轉移成非日常的條件,他可不願意冒覆水難收的風險。
於是他不得不以攻代守,搶在大吾前拋了個保守的應酬話題。
「說到計畫,其實我工作遇到了困難,想聽聽大吾先生的意見。」
他近乎無禮投以急迫的目光。但大吾只是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前幾天參加某家科技公司的股東大會,他們提到未來三年的產業趨勢。據說往後的網路服務會側重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以前的連結是紙本的電話簿,現在是手機的聯絡人,而未來會是社群網站——」
「社群網站?」
「是的。一個讓人們即時分享生活和資訊的網路平台。當前,資訊分享以部落格為主體,人與人之間的通訊則大多倚賴簡訊和電子郵件。然而,這些載體都有一定的分享成本:簡訊要付費,而部落格和電子郵件更適合長文。此外,載體的性質讓資訊供給的權利由少數人把持,個人的資訊流通僅止於各自的社交圈。但社群網站就不一樣了——免費又容許短文的性質降低了分享成本,去中心化又讓人們得以和社交圈外的人交流意見⋯⋯」
他平鋪直敘說著教科書般的內容,感覺自己像捏造神諭的假先知——真相是,除了大吾,所有人都不值得相信。
「⋯⋯近年的科技發展真是不得了呢。網路先弭平人與人之間的地理距離,社群網站又透過大量資訊加強人們的關係。這就是未來的網路世界——就個體而言,更多可接觸的人,更多更零碎的可接觸資訊;就整體而言,則是更加堅實的社會網路。」
「這就是資訊時代啊。」
「這還只考慮電腦普及。等到連行動裝置都普及的未來,即時性和互動性高的社群網站必然會成為趨勢。屆時,工作型態,乃至整個社會的工作結構,都會革命式地改變。」一鼓作氣說完,他下定決心轉向大吾。「總之,那家公司打算順應趨勢⋯⋯但我不知道這未來值不值得投資。」
大吾放下酒杯。「我願意花錢賭這個未來。你怎麼想?」
「我相信專業。只是心裡沒辦法釋懷⋯⋯」
「什麼意思?」
「理性知道那會是更好的工具,但感性無法理解有什麼差別。就是⋯⋯想不到廣告詞的感覺。」
「對商人來說,理性還不夠嗎?」
「我想知道大吾先生的答案。」他像不願上床休息的賴皮孩子執拗地平視大吾。
「不然——」大吾受不了地拉過他的肩膀,聲音飽含坦誠的笑意。「等你說的社群網站普及後,我就把我們喝酒的合照發上去。這樣有沒有差?」
他訥然苦笑,強壓期待的聲音空蕩蕩的。「請不要這麼做,很危險的。」
大吾瞬間爆出一連串豪放的笑聲,通透得像早春雲隙的薄光。
兩人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對酌。這段時間,他們的目光並無交會,但峯總會趁大吾舉杯時偷瞥那發紅的指節;同樣的,當他佯裝漫不經心撫摸空杯時,大吾亦會坦然注視著他——他自認這絕妙的交錯是曖昧的默契,彷彿兩人間隔著一層毛玻璃:當好的和壞的輪廓一同被抹去,於失去符號意義深淺不一的色塊之上,他方能不受約束滿懷希望地於腦海繪出無限種理想關係的樣態。現在他已經很滿足了,只要固守現況就夠了。
他心安理得杯杯下肚,直至耳輪發熱。待眩暈稍解,先發現店裡音樂已換成柔和的鋼琴曲,而後才察覺大吾許久沒出聲了。一瞧,那人正蹙眉抱胸,杯裡半吋高的酒液紋絲不動——
「大吾先生。」
「啊,沒什麼。」大吾解開動作,慢條斯理以剛睡醒的聲音回答:「我在回想今年做的事。說也奇怪,明明不怎麼愉快,但忍不住就會想。」
他自覺冒昧地開口:「怎麼了嗎?」
「——你會來吧?年初的忘新年會。」
他愕然點頭,收到大吾形似安慰的淺笑。
「那就別擔心。反正到時候我也忘了。」
峯表面不動聲色,心裡被大吾的逞強扎了根樁。此時似乎應什麼都不對。他索性不作聲,眼看大吾斟完剩下的紅酒。
「跨年啊⋯⋯」
大吾自顧自地咕噥:「曆法真神奇。明明每分每秒都等長,但標上年份後,跨越年份的那一秒就變得格外有價值——似乎過了那一秒,就能抵達更好的時代。」
「會聚在一起跨年的人都怕被時代拋下。他們不願意獨自留在過去的時代,所以不得不拉人作伴——要嘛並肩前進,要嘛被時代遺棄。這就是我們所處的地方。於當今的大加速時代,跨年的人潮只會越來越盛大吧⋯⋯那可不單是科技進步的緣故喔。」
「我也不能被拋下啊。」大吾鄭重地下了結論,轉頭看他。「去看海?」
峯眼望大吾一口飲乾最後的酒露,從大吾從容的吐息體察到掠食者的餘裕,不禁心中一凜。還沒回過神,大吾已起身走向門口。他只來得及抱起大吾的大衣,追在那人撥飛的門簾之後。
他們走過無人無光的巷弄,夜走深,天更冷了分,隱約感覺到寒風刮過顴骨,可酒醉讓所有感知都罩了層粗麻布,被困在粗麻布裡的人往往連半句話都懶得說。即使無語如斯,和稍早近乎絕望的境地不同,此時聽大吾哼著不成調的旋律,峯心裡多少踏實了些。
當他們行經一處破舊的公園,大吾突然拐了彎,像跑操場取巧切中的學生逕自穿過中庭。峯幾乎失措地追在後頭,急急越過半濕的小沙丘、破裂的塑膠滑梯、生鏽的攀爬架——這些曾經美好的都像謊言一樣腐朽,如同破除魔法後驟失青春美貌的女巫,如同他曾深信卻被現實拆穿的童話。他人生的前三十年,就是在無數矯飾的美好綻放出真實醜態的地方徬徨呼吸著。
然後他在公園入口找到放慢腳步的大吾。入口外的人行道掉了隻被擠落枯巢的雛鳥。
「摔下來的啊。」大吾低喃道。
峯先是放心,而後頓然意識到自己的渺小。
再度啟程,隨路道漸寬,他們緩步於回歸市區的最後一條巷道。這巷子約五六公尺寬,徒有觀光街的格局,店家如荒廢庭園的咸豐草散亂地紮根,街上只交差般掛了數個零落的紅燈籠。於濃黑的夜色,他們不得不依附燈籠和店家的微光前行。所幸路夠長,遠遠看來,紅黃的光點仍能勉強勾勒出巷道的形狀,直到那光隱沒於彎處。峯不自覺想到曲折的河道——或許,這巷道即是三途川,他和大吾正在陰間的河上漫無目的地擺渡⋯⋯他一面心想和大吾一起,身處地獄也無妨;另一面卻是無端的惆悵:總覺得有些話不在地獄說便來不及了。然而理性繫住了他,低聲誦唸著一切如常⋯⋯
當人間的路燈光再次鋪上磚地,他們已靠在面海的石橋上。大吾不知何時點了菸,心不在焉將菸灰彈下欄杆。
風起,近岸的樹肩勾肩,彷彿心靈相通異口同聲發出似流沙清脆的輕噓。足下,渾厚的海潮如品嘗珍饌的喉嚨一波波蠕動,任白浪平緩吞吐著薄金色的沙地。橋上聽不見海潮的聲音,卻能體察撲面而來足以震懾肉驅的波動,而波動又將海風催得更強——天衣無縫的循環幾乎讓人產生同大海一起呼吸的錯覺。遠方,月亮慘白地懸在空中。對一切恍若未聞的漁船執意航向天際線,被早已化為月光白的海色吞噬——
峯知道港口離這裡不遠。每年都有許多陸上的人於張著大口的深海死去。跳海的人,被跳海的人⋯⋯東城會從不缺製造海上浮屍的經驗。他悄悄看向身邊叼菸的男人:這片海域至今有幾個人因堂島大吾而死?想像那些無名浮屍刊在報導上的畫面,峯心底竟窅窅浮現倒錯的嫉妒:那些死去的個體居然能在本體論中輕易滲入大吾的日常,透過茶餘飯後的新聞和大吾共享殺與被殺的關係。這樣一來,被萬般仰慕的對象親手殺死,簡直是專屬於黑道的童話——
察覺到目光,大吾帶著醉眼慵懶地朝他挑眉,要他有話快說。
「大吾先生。」他別開臉。「那酒真的太甜了。」
「啊?」大吾咂嘴,沒好氣地瞅著他。「是你舌頭不對勁吧?我們口味明明差不多⋯⋯」
這佯怒著實蹩腳,大吾忍俊不住,乘酒意誇張地放聲大笑。
他豁然看著發笑的男人,因醉酒而發酵的混沌思路如沾滿泥濘的神龕逢雨,逐漸被坦率的喜悅滌淨——他所嚮往的日常和幸福,不就是現在嗎?它們的本質,不就和袒裎的嬰孩一樣純粹嗎?歷史上,人們先追求和諧美,才知道和諧美遵從黃金比例;同理,他所追求的日常和幸福,背後肯定也有遠比想像中單純的原因吧。忽然,一個危險的念頭蜻蜓點水般落入腦中——恐怕,大吾之所以會成為他的日常,僅僅是因為他用活著的力氣平凡無奇地愛著大吾而已——
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對過於赤裸的想法過敏——這時他想起懷裡的大衣,連忙心虛地為大吾披上。
男人任他包覆。「喜歡嗎?」
「您是指?」
「海景啊。你這週都沒休息吧?」
他只能乾笑。「前幾天⋯⋯事八日午夜我還在山上呢。」
「所以你有看到雪。」大吾恍然,悠悠指向遠方。「今年冬天比以往都冷,東京的初雪來得很早。你看,連漁船都得提早出航⋯⋯」
峯順勢看向指尖所向的月白,隨後聽到身邊傳來老舊排氣管般粗糙的劇咳。轉頭見大吾正狼狽擦拭嘴角,嘴角因強忍嗆意而扭曲。
「就說天氣太冷了。」男人難堪地站直身子。「你以前就抽菸嗎?」
「每天都抽。」
「那就好。」眼角仍留著劇咳後的淚漬,大吾莞爾,裝模作樣清喉嚨。「我怕把你害短命了。」
他淺笑,這年頭哪有病死的黑道。要嘛是玩笑話,要嘛是大吾酒還沒醒。但看大吾幾乎剜開心胸的眼色,明明是深夜,他卻隱約有種日出日落的命定感:如果是這樣的特殊時刻,或許他可以坦誠一回吧——
「大吾先生。」肺腑之言升到嘴邊,自然從舌尖滑落。「我覺得現在很幸福。」
「是嗎。」大吾莫名訕笑出聲。一口白煙自他的齒間溢出,順風撲在臉上散去了。「在這個壞事比好事多的地方,幸福是奢求吧?」
「是這樣嗎?」
「你真奇怪。」大吾的語氣不帶責難。「無所謂。這代表我們格外幸運也說不定。」
他聽不明白,又不想當個好奇心過剩的惱人小孩,只得愣愣點頭。
分開前,他們口頭約兩週後見面。算起來大概是年底前兩天。對峯來說,沒什麼比得到約定更適合為美好的今天作結了。他含笑目送載著大吾的轎車離開。
翌日下午,峯剛把外套披上辦公室的椅背,部下侷促不安地進門,說神田伯父來了。他早已習慣大哥三行而後思的魯莽作風,倒不覺驚訝。先命部下沏茶,後喚片瀨整理資料。沒多久,會客室的門狠狠砸上牆壁,神田強搖擺臃腫的上身擠穿入口。
「喂,峯!」
看似招呼的語助詞響徹房內,男人吆喝完便神氣地將自己塞進皮革沙發的扶手間。他不發一語坐到神田對面。如果非得揀個詞稱讚眼前肥胖的男人,他或許會說豪快;但這男人之所以豪快,也是因為足夠愚蠢的緣故。他著實不喜歡神田,說不喜歡是因為還把神田當人看。他尚無心思考慮神田失去價值後的去路。幸好敷衍笨蛋很容易——見神田掏菸,他馬上俐落地點火——簡單的表面功夫足以料理神田的虛榮。
「神田大哥,有什麼事嗎?」
「——廢話少說!還不趕快準備個十億⋯⋯」
男人罵罵咧咧把人格乃至室內裝潢都貶了一輪,可峯知道這是神田激他主動詢問目的捧高自己的老伎倆,便不作聲。過一會兒,發現他沒有開口的打算,神田不得不收起氣焰,老實道:「聽我說,頭子又讓我找到機會了。」
「你前陣子鬧的就是頭子的地盤吧。大哥,要錢要人我都沒問題;但為了組裡好,還是謹慎點比較妥當。」
「啊?現在連你都能教訓我?先擔心你自己吧!」罵畢,神田一拳重重地搥向桌面——「老子這次的目標是中道大街!」
「——中道大街⋯⋯」
他機械地覆誦,闔眼讓眼珠轉了圈,方面不改色道:「大哥,就算是作風溫和的頭子,也是有底線的。」
「所以才叫你幫忙啊。」
似乎認定他沒聽明白,神田以肥厚的掌心拍響膝蓋——「懂嗎!我要不動聲色把那條街搶過來!」
他雙手交握瞪著地毯,感覺眉間懸了顆直沉地面的砝碼。
中道大街是神室町昭和大街側的主要道路和黃金地段之一。經營面,中道大街和町內代表性的天下一番大街相鄰,街上和後巷都有許多蓬勃經營的店家;戰略面,中道大街直通風間組事務所所處的千禧塔。無論如何,風間組都不可能把這地方拱手讓人。如果襲擊的是天下一番大街,或許還能當成武鬥派想爭一口氣的魯莽;但襲擊中道大街,就如同西洋棋開局讓皇后直搗黃龍再大呼將軍,是毫無佈局觀的愚蠢。別說出手吞併這條街,連單單展露吞併的意圖,都是對風間組明晃晃的挑釁。先前出資縱容錦山組鬧事,還能被風間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中道大街⋯⋯
他木然計算當前切割了結後患的利弊——利是斬草除根,往後政場少個拖油瓶;弊是內部威信未立,組裡甚至還有前錦山組的人⋯⋯他按捺住鬱悶的嘆息:以白峯會的立場,還不到殺的時候。
神田絲毫不顧他的千頭萬緒,依然炫耀地大談:
「⋯⋯現在掌管中道大街的是音無組,它是風間組麾下的三次組織。組長和組員主要在品川一帶廝混,偶爾才會到神室町來。雖然還不清楚細節,不過據說音無組組長和外國人混得不錯。他手下的店專打外國人的主意,大概是所謂的觀光財吧?別看神室町這樣,外國人其實還挺多的呢——」
「那麼,」他不卑不亢打斷對方。「大哥想怎麼出手?」
「就咱們打聽的結果,這個月他們財務似乎出了問題,會費很可能繳不出來⋯⋯」
「沒關係,我可以出錢。」
不待神田回話,他迅速抄了張紙拍在桌上。
「大哥聯絡這號碼便是。八億夠嗎?如果之後還需要資金或人力,大哥儘管吩咐。」
「八億?你是不是變小氣啦?」神田抓起紙條,皺著五官狐疑地上下打量。
「這是訂金。等大哥和他們有共識後會再給的。」
待神田容光煥發地離開,峯命人打掃房間,便倒了杯酒於窗邊坐享港區的日落。這樣一來,對上成全了神田,對下實踐弟分應恪守的道義,於內於外都打點妥當,他已仁至義盡。況且八億——他暗地嗤笑:那男人竟連中道大街的價值都不曉得。沒有商談空間的價碼總不可能給白峯會帶來麻煩。那八億自然收不回來了,所幸他給神田的總是最微不足道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