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潭朦朧地陷入夢鄉,載沉載浮之中有道回想不起來的聲音不停在迴響,越來越近,越來越詭異。
直到撕心裂肺的大喊將自己驚醒,他才發現被單已從身上墜落,自己也維持著一手前伸制止的姿勢坐在床上。
他促喘幾聲,對著精美的隔間愣了一陣子,才重新意識到自己在哪裡。白小嶽坐在對鋪,錯愕地看著他,水杯舉在半空動也不動。
白潭摀住臉頰,側身放下雙腿,頹廢地靠上牆壁。
「我夢到尼可拉斯和父君上雪山採藥。」
同寢的養弟沉默地聽著,握杯的指節因收緊而發白。
「尼可獨自去攀壁的時候,父君看見上好的溫泉,偷偷泡了進去,他從崖上滾下來找不到父君,只好拖著傷口回家。在我們組織搜救隊深夜搜山的時候,他又餓又累,打開冰箱發現裡頭有一顆蛋撻,感動地拿起來吃了……」
話音嘎然而止。氣氛凝重,少年垂下腦袋,海藍色的髮絲遮住面容,房間裡靜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楚。
白小嶽緊張地嚥了口口水。
「然後,呢。」
白潭沉痛地說完了:「那顆蛋撻是阿兄的。」
白小嶽抱著手臂慘叫起來:「不要分享,這種,可怕的夢!靠!」
「這麼好的夢不能只有我夢到。」
白潭抓過掛勾上的外套,滿意地披到身上。見他舉起手腕往床下爬,一副準備工作的樣子,白小嶽不贊同地問:「太亮,我關燈?」
「不必。」
剛才的夢境太過衝擊,白潭一時仍緩和不過來。夢境的內容遠不止他說的輕鬆,窒息的不適感留滯胸口,他需要做點其他事情平復情緒。
白小嶽回到卡蘭之前,他已經很久沒夢見尼可拉斯了。
他打溼溫毛巾擦了把臉,重新坐到桌前,對牆壁叫出虛擬屏幕,打開信箱瀏覽起來。手鍊型終端機化為桌面型態,在深棕木紋上照出淺藍色投影鍵盤。一時間狹小的空間內只有輕點桌板的聲響。
白小嶽看著他認真工作的側臉,喝完杯裡最後一口水,才開口問道:「北北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你不管做哥哥和做弟弟都很失職,白小嶽。」白潭低垂眼簾敘述:「既然你負不起責任,就不要去撩他。回來之後你一次也沒有問起不是嗎?」
白小嶽板起臉色,一把掀開蓋在腿上的禦寒厚毯。
「每個人,感受,親情的方式,不一樣。這是我和,北北的事,不該由你評斷。我沒,給他陪伴,是欠他,不是欠你!」
「那你為什麼一次也沒有關心過?」白潭拍上終端機屏幕轉身,面上是積壓已久的憤怒:「你都回來快一年了,大哥的事、北仟的事、還有靜月的事,你一句也沒有──」
「靜月,大哥在找。不是嗎?」
「原來如此。事情已經有別人做了,你就可以甩手不聞不問?」
白小嶽忽然站起身來,重重將杯子放在桌上,語氣迫人:「不說我哥,就算老師活著,也不會說我,半個字!」
他頓了一下,一隻手插進口袋,另一手拍了拍房門的感應器:「活下來的,不是我哥,而是我,還真是抱歉。」
「白小嶽!」白潭的良好修養終於破功,一拳敲上牆壁,面色猙獰地怒吼:「沒有人說過這種話吧?」
滑門將呼喊阻隔在身後。
白小嶽跺著重重的腳步,打算再去外面坐一會兒,經過指揮室的時候瞥見堆在角落的白紙,立刻倒著退了回來。
他從指揮室抽走紙筆,丟到豪華休息廳的桌上,決定再泡杯茶畫點喜歡的東西。只是才剛拿起杯子,他忽然停下動作,朝虛空皺起眉頭。
幾秒鐘之後,他丟下空杯,往房間走去。
白潭還坐在原位,虛擬屏幕又開了起來,飛快地打字回信。聽見他衝進來頭也不抬地嘲諷:「怎麼,現在又想起要回來──」
「裂隙能量。」
嘲諷的話音戛然而止。白潭面色一凝,勾起終端機湊上唇邊,撥通金兒的線路:「指揮室集合。」
五分鐘後,秘書金兒,祭司隊長露西法,護衛隊的隊長麥梅蒂茲與副隊長珮特拉,以及不知為何又光明正大地混進來的死老百姓戈一起在指揮室內聚集,圍繞投影台站成一圈。
戈和護衛隊各站一邊,金兒在兩波人馬中間,操作指揮室的控制面板。白家的兄弟與露西法站在金兒對面,露西法和白潭一左一右,將白小嶽夾在中間,隔開護衛隊虎視眈眈的視線。
金兒在投影台上喚出周邊一帶的地形模擬圖,頭也不抬地問白小嶽:「在哪裡?」
白小嶽張開嘴,吐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音符,中途還明顯地結巴。
旁邊的白潭抽動嘴角,忽然預料到接下來的展開,瞬間想就地昏厥。
「他剛說什麼?」
「神術語。」
金兒還傻傻地問道:「誰能翻譯一下?」
眾人面面相覷。在場的全都是奇美拉,有半數還沒讀過書,更不用說乏人問津的神術語。白小嶽環顧指揮室,見大家都詫異地看著他,慢吞吞地吐出兩個字:「不會。」
露西法呻吟了一聲:「對,我都忘了,『睿智繼承者』是個解題從不寫算式,全卷只有答案,被扣分還罵助教是白痴的惡劣傢伙。」
「喂喂,高材生,你能不能說得我們這些低能兒都聽得懂啊?」麥梅蒂茲不客氣地說道。
「辦不到。」
「這樣沒辦法定位啊。」金兒傷腦筋地說。
「我過去?」
「只有你過去沒用吧。」白潭皺起眉頭。
「那,我帶,國王陛下,過去定位。」
「不行!」露西法反駁:「不能讓陛下單獨行動,陛下身邊必須有人保護。」
「那就,整車……」
「停!不行!這台車沒有裂隙防護!裝甲車也沒有!」這次換金兒受不了地大喊:「卡蘭還沒有那種技術啦!」
白小嶽一臉陰沉,正想繼續開口,斜側的麥梅蒂茲終於忍無可忍:「你以為這是方舟嗎?要是有意見就趕緊滾回方舟去──」
白潭的終端機「喀」地一聲扣上投影台,掐滅所有的雜音。
「畫出來。」
筆和低氣壓被一同遞到白小嶽手邊。投影台的立體影像暫時消失,牆上的螢幕換成交縱的地形圖。台上被鋪上幾卷白紙,白小嶽抓著筆桿,不時壓住末端衡量,專心地畫了起來。
不消多時,只有骨架的西部卡蘭地形以各個角度出現在紙上。
白小嶽一邊測量,一邊畫上原理不明的衡量線條,圓弧和三角幾乎填滿紙張。最後,他選了五張乾淨的圖,圈出胡瓜狀的範圍,一一標記出深度和面積,以及擴散的方向,推向對面的秘書金兒。
「裂隙可能,會開在,這裡面的,某處。」
「欸,等等……這個範圍有點大耶?」
金兒十指翻飛,重新開啟立體螢幕,將他鎖定的範圍標記在投影台上。
「而且都不在原本的祭壇分佈之內。」露西法蹙眉:「如果裂隙的規模很大,就得緊急蓋新的祭壇,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嶽,你能預測出裂隙的災害規模嗎?」
白小嶽看了露西法片刻,眼裡是比起指揮室眾人還要深的困惑,似乎滿腹疑問,最後還是先回答了祭司的問題。
「要更精準,就得過去附近。能量,還不穩定,從遠方預測,座標、規模,都會有誤差。」
白潭的食指輕敲投影台邊緣,點著發亮的金屬沉吟。
「露西法,離現在最近的開祭時辰是?」
「稟陛下,最近的吉時是半小時之後。」
「來得及嗎?」
「雖然有些倉促,但中央祭壇的狀況良好,祭司隊已經準備萬全。隨時都可以舉行開祭儀式,只需您一聲下令。」
祭司隊長攏起袖襬優雅地彎身,向白潭行禮。
「金兒,先聯絡周圍的祭祀所與氣象觀測站,確認是否有異常氣候。露西法,祭司隊立刻做開祭的準備,麻煩你清點龍脈魔石的庫存量,再和我匯報。留守的祭司們商量一下從哪裡切入,修改路線,優先往白小嶽標出的預測範圍前進,決定後通知金兒和麥梅蒂茲。護衛隊做好拔營的準備,移動的路線交給珮特拉決定,我希望六個小時之內結束開祭儀式,全隊拔營出發。各位有異議嗎?」
白潭迅速地發號施令,和各隊確認。一致通過之後,眾人飛快地動了起來。
露西法離門口最近,率先轉身走了出去。麥梅蒂茲和珮特拉緊跟在後。金兒則操縱著指揮室的通訊儀器,往預測地周邊的觀測所不停送出請求。白小嶽握著鉛筆在紙張邊緣的空白處寫寫畫畫,產出一行又一行看不懂的算式,看似專注無比。閒來無事的戈沒事可幹,就站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著。
護衛隊長即將踏出指揮室的瞬間,白小嶽忽然丟下鉛筆,大步衝上去,從背後扯住他的軍服。
「我沒有,投靠,方舟!」
少年像露出獠牙的困獸,眼神銳利如匕,放聲怒吼。
露西法急急忙忙回首,生怕哪方一個衝動,兩人會直接打起來。副隊長珮特拉手指曲了一下,被戈一腳踢上膝蓋,差點跪倒在地。白潭從身後扭住白小嶽的手腕,趕在麥梅蒂茲發難前插進兩人中間,用自己隔開殺人般的視線。
「不用跟他廢話。你以為他不知道?」
白潭攔住養弟的胸口,用身子擋著不讓他上前。暴怒的白小嶽聽不進白潭說話,揮舞手臂怒吼,依舊不屈不撓地向麥梅蒂茲撲去。
靠著露西法的掩護,白潭扭起白小嶽拖出指揮室,步伐匆匆地離去。身後只留下其他人或是審視,或是玩味,或是陰沈無比的視線追隨兩位少年,直至再也看不見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