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裡謝侍郎府各個引頸期盼,看主母還能出什麼招磋磨三小姐,向來懦弱的姨娘跟三小姐母女會不會魚死網破?大夥兒歇息的時候都不忘關注此事,嗑個瓜子、喝點酒,甚至還有好事者賭起三小姐能撐多久?
賭局的結果當然是通殺啊!老夫人插手此事將三小姐要去抄經!打賭的下人不禁罵爹罵娘罵莊家,或許在沒人聽見的地方將三小姐跟老夫人都罵進去也說不定。先撇開結局不說,三小姐看起來弱不禁風居然熬過主母磋磨,真不知道該說三小姐是個厲害的人物,還是三小姐就是天生讓人磋磨的賤命!
婢女淺雲正在廚房大放厥詞:「活該三小姐被主母磋磨,誰讓她不識相,禮部右侍郎家管教庶女還比我們府裡更嚴格呢!誰叫庶子庶女是亂家的根源,不嚴加管教怎麼可以!」
咕噥了一句又說:「其實我們小姐早就拿到那副景泰藍紅珊瑚耳環,是主母讓流玉拿的,大少爺不知怎麼誤拿了那套首飾裡的耳環贈三小姐⋯⋯後來小姐在虞府看到那套首飾獨缺了耳環,留了個心眼。虞小姐來的那天見三小姐戴,我們小姐才決定給三小姐一個教訓!誰知夫人插了手,就這麼不了了之!」
二小姐的糖蒸酥酪好了,廚娘裝了盒遞給淺雲,偏偏淺雲拎了漆盒還不想走,補了句:「三小姐就是個賤皮子,她害慘我們二小姐了!嗚嗚嗚!若不是她,主母怎會答應虞家要將二小姐低嫁!」
廚娘的丈夫正幫忙搧火,聞言同仇敵愾的跳起來:「就是!分明就是欠人磋磨的小賤人!害老子輸了一吊錢!」
此時流雲臉色凝重的推門進來:「姨娘的燕窩好了沒?拖拖拉拉都不用做事嗎?」
廚娘的丈夫立刻縮回去搧風,別說應話,屁都不敢放!
倒是淺雲,趾高氣揚的走了出來,兩人相遇之時,淺雲還故意撞了流雲:「妹妹真是對不住了,可我有什麼辦法呢?路就這麼小。哼,燕窩,那還不是我們夫人賺回來的錢,不然哪來的燕窩吃,就不知在這裡嚷嚷個什麼?」從頭到尾正眼沒給過一個,仰著頭走了。
廚娘動作麻利的將燕窩裝好盒,低頭遞給流雲,流雲晾了好一會兒才接過:「姨娘再怎麼樣也是半個主子,輪得到你們說嘴嗎?」
廚娘緊張得一直擦手,唯唯諾諾:「是!」
流雲再度叮囑:「怎麼說我也是從老夫人院子出來,若有什麼話傳回老夫人那處可就不好聽了!」
廚娘繼續鞠躬哈腰:「流雲姐,您千萬大人大量,我那口子喝了酒就胡言亂語。」
流雲冷笑了一聲:「這陣子老爺都歇在姨娘那處,姨娘熬得眼圈都黑了!」
廚娘聞言拿了好幾顆水煮蛋塞進流雲的漆盒裡:「小的孝敬的,流雲姐高抬貴手!」
***
這些話傳回謝蘭茵耳裡,是某個抄經後的夜晚,那時姨娘倚在羅漢塌洗腳,她一進門就喋喋不休。謝蘭茵走到一旁的銅盆洗臉,拿了流雲備給她的帕子擦著,偶然瞥見姨娘漲紅的臉,不知是流雲幫姨娘按腳底,還是姨娘說話太激動的緣故,正看著她泛淚光。
「蘭茵,都是姨娘害了你!」這句話的聲調太高,惹得謝蘭茵不耐煩:「姨娘,謝蘭芝的事以後不要再提,我累了不想聽。」
往常謝蘭茵會將帕子擱在銅盆邊,今天實在生氣到用丟的,帕子竟掉進了盆子裡!她正考慮著要不要撈,流雲已經起身,手腳俐落拿起銅盆:「我來就好,小姐陪姨娘歇著。」
謝蘭茵訕訕的準備進內室,卻聽見姨娘叫她:「蘭茵,喏,雞蛋給你。」
她方才瞥見姨娘一面拔著蛋殼,正巧她肚子咕嚕咕嚕叫,接過蛋沒幾口便吃掉了!
姨娘見狀噗哧笑了出來:「你肚子餓倒是說啊,我讓流雲張羅去!」羅漢塌間有個碟子還放著兩顆拔好的蛋,姨娘拿起其中一顆正滾著眼窩,滾完風情萬種瞥了她一眼,隨即又遞給她另一顆:「總是抄經累了吧?雞蛋滾手一樣的效用,能消腫!」
謝蘭茵此時有點懂得她爹為何這麼疼愛姨娘,這般鮮活的美人不多見!可惜她不是爹。她板著臉說:「我肚子餓了想吃不行嗎?」
姨娘柔聲說:「當然可以,你要吃多少都有。只是我們不是農家,不是只有蛋能吃。」
這句話彷彿被謝蘭茵挑到毛病,她挑眉說:「農家只有蛋可以吃?這樣很可憐?姨娘啊,難怪你會是姨娘!」
姨娘冷下臉來:「我是姨娘讓你丟臉了嗎?」
謝蘭茵掛著譏諷的笑:「我怎麼知道呢?你又怎麼知道?」
姨娘走下羅漢塌關起房門,轉過頭來低聲說:「你怎麼不知道,我如何不知道!」
謝蘭茵答:「那還有什麼好說!」
姨娘拉住謝蘭茵的袖子:「五年前那件事之後,你便一直恨我,從來沒原諒過我是不是?」
謝蘭茵揮開姨娘的手:「那是你的選擇,我有什麼好說呢?我只覺得你可憐--你拿親生女兒的性命來換五年榮華富貴,接下來的五年你打算拿什麼換?」
姨娘的聲音大了起來:「⋯⋯你覺得我拿你換榮華富貴?」
謝蘭茵反問:「不是嗎?」
姨娘氣得渾身發抖:「謝蘭茵,你這麼有風骨我問你--你的女兒跟恩人的女兒你救哪一個?」
姨娘接著說:「從前有位名士,從不貪圖富貴,所以家裡總是過得清貧。那個家的孩子總是環繞著名士的妻子轉,女兒的頭花是名士妻子給人裁衣的剩布紮的,兒子的玩具是名士砍竹子做的,一家過得和樂融融。直到有一天知府來訪⋯⋯」
「知府請名士寫上梁文,沒想到裡頭『龍盤虎踞』這句話觸犯天顏,名士被先帝下令腰斬,這個家就支離破碎了。」
「名士死去,不久那個家的兒子也死了,為數不多的家產被叔伯侵佔。後來名士妻子帶小女孩投靠舅家,舅家贍養名士妻子終老。待小女孩長成,表哥看上小女孩的容貌,小女孩便當了他的妾。」
這個故事在謝蘭茵內心掀起驚濤駭浪,她從未想過姨娘當妾室是這個原因--為了報恩!
所以姨娘開頭就問她:恩人的女兒跟自己的女兒,她打算救誰?
姨娘接著說:「小女孩的族親有個姐姐,同樣長得如花似玉,那族親的姐姐嫁了平凡人家,偶然中卻被有權勢的人看上,那人為了得到她,竟將她夫家搞得家破人亡!所以名士的妻子總對小女孩說:『我將你嫁到何處才好呢?你的容貌太盛,一般人家不敢要!』」
接踵而來的真相讓謝蘭茵應接不暇,她腳軟坐到了繡凳上,看著圓桌上燭火搖曳,她的內心也如燭火一般搖擺煎熬!
姨娘救大姐只因為大姐是恩人的女兒,還有姨娘之所以選擇當姨娘除了報恩第二個原因是容貌太好,一般人家不敢要!
女子猶如黑夜的一盞孤燈,風來又要吹熄她,無人憐惜,無人幫扶,反而還要照亮別人⋯⋯
謝蘭茵忽然覺得過去的五年真是荒唐至極--她恨了姨娘這麼久,她只當姨娘出身不高,見識淺薄,事實卻正好相反:姨娘出生在名士之家,因先帝的猜疑家破人亡寄居舅家。
姨娘救嫡姐是為了報恩,恩人之女如何能袖手旁觀?
姨娘希望她嫁得好,讓姨娘也揚眉吐氣⋯⋯姨娘的一生太多身不由己,姨娘的一生一眼望到盡頭,她能指望的只剩兒女!
她要是過著姨娘這樣的一生,她還有什麼心氣可言?那是折腰過的日子,過久了都不像個人!可是姨娘除了膽小一點,從來不做出格的事,總是輕聲細語溫柔笑著。
她對蹲在她眼前的姨娘說:「姨娘,對不起!」
姨娘輕拍她的手:「蘭茵,是姨娘對不起你。再有下一次,姨娘說什麼都會救你!你不也是『恩人之女』嗎?」姨娘拿著一顆剝好的白煮蛋正滾著她的右腕:「你的手還酸不酸?」
她哽咽的說:「姨娘,你別忙,我一點都不酸!」
姨娘不聽她的話,滾完了手心滾手背:「蘭茵,姨娘想為你做一點事。姨娘無法幫你抄經、無法替你受罰,這點小事還是做得到!」
這麼多年她第一次笑著看姨娘:「姨娘,謝謝你!」
姨娘抬臉看著她,漾在姨娘臉上的溫柔彷彿因為黃澄澄的燭火更加柔和。就連幫她解釵環的工作也搶著做!她的妝臺在窗邊,銅鏡裡映照她和姨娘,窗風帶來寒意而銅鏡裡姨娘的笑容不減。
流雲走過來接手姨娘的工作,正拆著她的辮子。流雲對姨娘說:「您到房裡歇一會兒,我服侍小姐洗澡。」
謝蘭茵因太過疲憊泡在澡桶竟打起瞌睡!她夢見她住在一間竹籬笆的木屋裡,探出窗外跟鄰居相隔一顆桃樹,此時桃花漫開,好不浪漫!
隔壁家走出一名少年,她興高采烈的跟了出去:「石頭哥哥!」少年摘了一朵桃花簪在她的耳畔,她看著石頭哥哥俊朗的笑容,小臉蛋微微發熱,她被他的笑意所感,垂著目光笑。忽然之間他不再看她,離她越來越遠。
她哭喊著:「石頭哥哥!」
原來她父親被先帝腰斬,整個家支離破碎。石頭哥哥轉眼娶了別的女子,而她只能寄居恩人家成日以淚洗面。再後來恩人看上她嬌妍的容貌,她只能委身做妾,為他生兒育女。
她的院落也有一顆桃花,春來開花夏天結果,她的孩子摘了桃子吃,卻被誣賴偷拿夫人的果子,那次大兒子被打得體無完膚,而她跟小女兒只能垂淚相陪!
這樣痛苦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終於她的孩子長大了,兒子娶了一名身家清白的女子,女兒嫁去官宦人家。又熬了二十餘年,終於熬死了恩人,她的兒子帶著她離府居住,在她當上曾祖母的那個冬天她終於死了,一生的煎熬到此告終。
彌留那時仍見舊居桃花眩目,少年模樣的石頭哥哥正站在籬笆的另一邊望她,她仍像年少那時一樣,開心的跑了出來:「石頭哥哥!」
她嚇醒之時流雲正望著她,拿著帕子幫她搓背。「小姐做了什麼夢呢?一下見你笑,一下又愁眉苦臉。眼下快洗好了,待會兒趕緊上床睡,才不會害病!」
她夢見了她變成姨娘的一生,太過愁苦,總是以淚洗面。月光早就看不見了,屋外盡是淅瀝瀝的雨。
夜雨不曾停歇,一度下得更大,謝蘭茵伴著雨聲入眠。她不討厭雨聲,雨聲當中她總是睡得格外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