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易天咬著牙關,不安地蹲在原地,身體因飢餓與寒冷微微打顫。
「師姐,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莫羽不知道該如何說服師弟,恐慌感幾乎要將她淹沒。掙扎半天,她還是決定付諸行動,強硬地從地上拽起師弟。
「剛才師父進去也沒有遇襲。暴風雪要來了,我們先進去避一避,擔心就待在門口不要走遠。」
她拉著寒易天穿過荒無的庭園空地,來到建築物門口。深幽的門洞充滿未知,裡面死氣沉沉,沒有任何動靜。
「天兒還好嗎,感覺怎麼樣?」她問寒易天:「要是有異常馬上就要說。」
「好……」
莫羽率先撩起斗篷,謹慎地跨進門口的大洞。入口是一條空曠的走廊,歲月的痕跡四處可見。骯髒的地磚,斑駁的牆壁,空中飄有淡淡的灰塵味,偶爾能看見一兩張椅子,翻倒在地,金屬的椅腿早已鏽蝕。
確認完沒有危險之後,她轉身牽住寒易天,將無力的師弟扶了進來,躡手躡腳地往裡面走去。
眼前的走廊往左右延伸,沒有窗戶,也沒有照明,僅靠著門廳折射進來的光暈勉強視物。右側的道路被雜物封堵,神秘的物件幾乎疊到天花板,兩人決定沿左側前進。
長廊昏暗得看不清腳邊,師姊弟扶著對方,小心翼翼地走了一段。道路的盡頭被一道雙扇門截斷,氣派的對開大門與走廊同寬,門扉緊閉,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光澤。莫羽好奇地戳了戳門板,冰冷的金屬紋風不動,沒有反應。
大門隔壁是通往上層的階梯,階梯上方有清晰可見的光亮。兩人上了二樓,來到另一條通道,樓梯口正對一整排窗戶,能望見懸崖及白雪覆蓋的森林。可視光透過破裂的玻璃稀疏地灑落,稍微驅趕了建築內的陰暗。
二樓的走廊比一樓短得多,只有幾步路長。盡頭的房間入口半開,殘破的門板搖搖欲墜。門上有兩個嵌入式小窗,其中一面已徹底碎裂,灑了滿地的殘渣。
房間巨大寬敞,擺滿廢棄的雜物,靠外的一整面全是窗戶,玻璃的部分也已經完全粉碎。內牆上釘著破損的櫃子,另一面排著整齊的椅子,好幾張長桌散落房間中央;最後一面牆邊什麼都沒有擺,對房間敞開,陳舊斑駁的漆底上有大量塗痕。
兩人靠近後仔細一看,發現壁上翻飛的痕跡全是密密麻麻的字。
各種字跡,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字體,顯然是出自很多人之手。整面牆竟是一個巨大的留言板。
各式的留言繽紛雜亂,唯獨右角的一塊區域整整齊齊地排成數列。大多內容是西大陸通用語,其中有少數魔族語,看著像一張名單,幾乎所有的名字旁邊都用小小的紅字標了註記。
寒易天會的通用語少之又少,但偏偏這個詞,他卻剛好認得。
「『死亡』……死亡名單?」
他一一細數,越看越驚疑:「這麼多人?這裡究竟是……醫療設施?」
「總覺得……不像……」
莫羽皺著眉,不適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
進入建築以後,不安感仍舊沒有消逝,反而變得更加嚴重。有別於外頭的恐慌與焦慮,建築內帶給她一種窒息的感受。她反覆在寬敞的房間內掃視,試圖找出任何不對勁的特異點。
牆上的某一則留言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靠過去瞇起眼睛,就著昏暗的暮光,努力辨識內容。
『誰看到我弟弟的話,跟他說我還活著,拜託了,他有一雙水冰色琥珀琉璃眼。
──小岳村尼可拉斯』
這角落之所以引起她的注意,不僅因為其中有一句寫的是魔族語,是因為同一個人連續寫了五句,每一句都是不同的語言。
規整的字跡小巧含蓄,外圓內方,如暗藏幽影中悄然盛開的玉簪花。下面緊追著另一行紅色的字跡,歪歪扭扭,拙劣不堪,簡直就像是新生兒拿著樹枝在亂塗鴉,和上頭藝術般的文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還活著 我會去找你
──嶽』
最後那筆劃複雜的「嶽」字簡直難以辨識。但是與抱歉得可笑的字跡相反,簽名旁畫了兩個活靈活現的小人兒,手牽在一起,兩腳騰空,像是在森林間自在翱翔,短短幾筆竟繪得栩栩如生。
這是她找到的唯一一個有後續的留言。
她覺得不太舒服,決定好好牽緊師弟的手,讓他不要離自己太遠。兩人忙著關注牆面的內容,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分散到了兩邊。她迅速走回師弟身旁,正舉手欲牽,眼角的餘光捕捉到細微的動靜。
黃昏的黑暗中,桌子底下,悄悄地伸出了一雙手。
她嚇得僵在原地,看著那雙手越來越長、越來越長……緊跟著出現了一顆腦袋,渾圓漆黑,平滑的後腦杓對著天花板。
莫羽的反應是摀住師弟的嘴。
那腦袋越探越外面,邊伸邊抖動,像是在空氣中嗅著什麼。純黑色的身體緩緩滑出,細瘦的肩膀正對窗戶,小小的上半身從地上揚起,露出臉上兩個空曠的大洞。
莫羽被嚇得渾身發麻,差點沒繃住聲音。就在她即將叫出來的瞬間,寒易天軟綿的小手摀了上來。師姐弟就這樣抱在一起,摀住彼此的嘴,驚悚地看著那具漆黑的人型鑽出桌底,開始在房內四處爬行。
兩個人摒住氣息,一動也不敢動,死死地盯著活動的黑影。
大大的腦袋,瘦削的手腳,單薄的身體形似幼童,然而渾身漆黑,就像是一具立體的影子。從頭頂到腳趾一體成型,彷彿連髮絲都是以陰影編織而成。
她的思緒在各種恐怖獵奇故事之中跳躍,連迎戰或逃跑都還來不及思考,就看到櫃子,椅子,桌子底下伸出了更多的小手。
太陽下山了。
懷中的寒易天抖得和篩糠一樣。她摟緊師弟,一步步往後退,直至後背抵上留言牆。漆黑的人影越增越多,像開了閘的水龍頭,從家具的各個縫隙滲出,隱匿在失去光照的房間,很快就化為模糊的剪影蠢蠢欲動。
影子小人們似乎沒什麼目的,現出身形之後各自遊蕩起來,有的坐在地上,有的靜止不動,有的慢慢地繞著圈圈。牆邊暫時是安全的,莫羽本打算先退到角落靜觀其變,直到又看到一隻影人從櫃後垂直探出身子,輕輕鬆鬆地爬上了牆壁。
每一個影人都沒有眼睛,各種形狀的腦袋上,只有兩個可怖的凹窩。
她頭皮發麻地四處掃視,內心的某一部分甚至為自己的冷靜感到佩服。正在思索著是否找個東西扔出去,測試一下影人的聽力如何,建築外遠遠傳來狼嚎。
所有的影子人一改散漫的態度,齊身調轉方向,往窗外爬去。
它們一隻接一隻越過破爛的窗框,順著外牆滑下了建築。不一時,房間又再度恢復空敞,莫羽和寒易天對視一眼,終於鬆開手,劫後餘生地呼出一大口氣。
驚疑不定的兩人仍不敢出聲,躡手躡腳地跟到窗邊,往外面看去。
就在他們剛剛紮營的地方,出現了成潮的魔獸──鋼狼,大群的鋼狼,而且不止一群,少說有三、四十隻團團圍住外牆,聚集在懸崖與針木林的邊緣。
狼群似乎忌憚某種存在,只敢在欄杆的外圍徘徊,偶爾對石牆用力一拍,撕扯幾下透明的空氣。半空像是有一層薄膜,在狼群撞擊下隱隱晃動,必須很仔細看,才能夠發現研究所周圍佈起了一層結界。
建築物外頭聚集的黑影越來越多,幾乎填滿了雪白的庭院廣場。從這裡看去的影人群更加多態,除了臉上有凹窩的幼童,有的是胸口坍塌、有的胳膊平扁,爬行的時候一拐一瘸。偶爾有落單的黑影一探出頭,會立刻被狼爪抓住,壓在巨掌下迅速撕裂,散落滿地殘軀黑沫。
它們原本還只是匍匐在建築物周圍,看似漫無目的地遊蕩。突然間,有一隻衝出門柱,朝欄杆外面直直撲去。彷彿就像是點燃了信號煙火,所有的黑影開始向外暴衝,蝗蟲過境般湧出門口。
狼群無法靠近建築物,黑影們卻能穿過結界。柔軟的黑色身軀不比強壯的鋼狼,一探出頭很快被撕成碎片,卻有更多的不斷朝外邊撲去。大軍形成黑色的浪潮,前仆後繼,毫不畏懼死亡──或者說,毀滅。
畢竟以生物的角度,很難說這些東西到底是不是還「活著」。
鋼狼一隻接一隻倒下,又有更多的鋼狼從後方補上;匍匐的影人不停被撕碎,黑色的殘塊落在鋼狼屍體上,活體又疊加在屍體上,更多的屍體和肉塊又席捲在活體之上。兩邊都試圖以數量和更大的數量取勝。活生生的魔獸與不知道算不算生命體的黑影,一波接一波地滾進屍山肉軀,形成一大團蠕動的陰影。
莫羽和寒易天趴在窗沿下,目瞪口呆地看著外面的瘋狂混戰。
她一陣後怕,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悄悄對寒易天咬耳朵說道:「幸好有進來,要是還待在原地,我們就慘了。」
寒易天揪住師姐的袖口,不停地點頭。
「那個究竟是什麼?天兒,有什麼魔獸是用影子做成的嗎?被叫做『影子人』之類的?」
寒易天滿臉的懵。他只是學習刻苦,不是百科全書,問他也不知道啊。
影人死去後仍漆黑一片,有確實的殘渣,而不是像魔力一樣蒸發在空中。但是若要說是活著的生物,卻又不像。
「師姐,獸是活的,物是死的。如果是影子,應該會分類成魔物而不是魔獸。但,但是那個真的影子嗎?」
莫羽環顧身處的房間。
那麼多的影人剛才都藏在哪裡?真的原本就在房間裡嗎?
房間寬敞歸寬敞,大多的雜物都靠牆擺放。剛進來時可是什麼都沒看見,若是自始就在,那只能匍匐在雜物與牆壁間有限的縫隙裡。可牆間的隙縫,怎麼看怎麼都不像能容納那麼多的物件。
除非,桌子椅子和櫃子都是中空的,裡面塞滿了……
她頓時感到一陣惡寒。
「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好了。師父有消息嗎?」
「我再試試看。」
寒易天顫抖著小手將魔力注入符石,朝莫羽搖頭。
單方面使用符石傳訊需要魔力。他又餓又累,若一直催動很快會筋疲力竭。一旦魔力耗盡,屆時就走不動了,因此他不敢無節制地嘗試呼叫師父。
雖然很害怕,但控制衝動可是他的強項。
「聯絡不上,師姐。」
莫羽探出頭看看遠處的戰況。
激烈搏命的撕扯過後,鋼狼群逐漸不支,轉身撤退。影子人追著撕扯了一陣,追出超過一定的距離便喪失興趣,遊蕩著返回。存活的鋼狼群徘徊在森林邊界,似乎在彼此竊竊私語,綠光森森的眼睛死瞪著門口。
殘餘的影人們鑽入屍堆,趴在魔獸和自己同伴們的殘肢斷臂上,捧著能撿到的東西大口撕咬。但是很快,越來越多的影人停下動作,等到最後一隻游離在外的影人爬回列隊,它們全抓起身邊能摸到的魔獸屍體,往建築的方向開始拖行。
莫羽面色鐵青地猛拍師弟的肩膀,示意他向外看這一幅景象。
待在這裡似乎不是個好主意,但是往外走也只能回到門口。路途沒有光源,建築內已是漆黑一片。不知道影人們拖著屍體要往哪裡去,若是迎面撞上,那後果不堪設想!
要是至少有點光──
正當她這麼想,頭上的燈忽然亮了起來。「啪」地一聲,莫羽被嚇得一跳半尺高,下意識按上腰際。
空的,只有葫蘆的掛繩。
她煩躁地「嘖」了一聲。
若佩劍在身,遇到危急時刻,至少發病前還能拼著命打出一擊。現在她手邊沒有武器,寒易天又被莫宇帆背出來的,兩人是真真正正的手無寸鐵。
她的劍仍保管在莫宇帆那裡。大半夜趕著出門,又有商祈隨同,她以為會很快,沒有想過太多,除了水壺外什麼也沒帶。
要不是這個病……
莫羽忿忿不平地握緊窗框。
寒易天忽然扯了扯莫羽。她低頭看去,見師弟遮著額頭,難受地瞇起眼睛,另一手指著房間的底端:
「師姐,那裡還有路。」
釘滿斗櫃的牆面上還有一扇小門,掩埋在傾倒的雜物底下。透過蛀空的木頭縫隙,黯淡的燈光依稀可見,門板小窗後露出一角白色的天花板。
莫羽往來路悄悄探頭,細碎的動靜自一樓的走廊逐漸接近。劇烈的撞擊聲猛然響起,悶悶地傳上二樓,震得樓梯間熾白的燈光一閃一爍。
樓下的東西正在撞門。
「怎麼辦?」莫羽焦慮地啃起指尖。越深入的同時,也意味著離出口越來越遠,避開暫時的麻煩真的好嗎?
「師姐,如果影子人真的無法視物,那光亮對我們有利。出不去,那就躲貓貓。往裡面走說不定能找到師父的足跡。」
他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比起鋼狼,在建築內和看不見路的影子人周旋,似乎還安全一點。
「你說得對,我們走。」
牆後是一間單調慘澹的房間,灰白的牆壁上黏滿黃色的污漬。兩側擺放著不知名的儀器,各種管子從金屬測儀中延伸而出,插入牆壁伸進另一頭。他們穿過房間,拐了個彎,眼前又出現另一條走廊。
右邊是一扇未鎖的門,半開半掩,縫隙間能看見斑駁的地毯。莫羽上前試著推了幾下,門板輕輕震動,卻無法往前,似乎被某種沈重的物件堵住。
再繼續往後是各種狹小的隔間,裡面只擺著床和水槽。到最後甚至連隔間都沒了,剩下好幾個寬敞的長廳,破敗的床架和小桌隨便排在牆邊,床墊早已爛光,看不出原本的材質,留下空落的金屬支架。
盡頭又只剩一道高大的雙開金屬門,和一樓遇過的一模一樣。厚重的門扇緊閉,推了紋風不動,窮途末路。
寒易天吃力地靠在門上,閉著眼喘息。莫羽伸手抹了抹他的額頭,滿是冷汗,小心翼翼地用袖角為他擦掉。
他顫抖著牙關:「師姐⋯⋯我緩一下⋯⋯一下就好⋯⋯」
莫羽內心沈重地四處張望,再度不死心地推門,甚至在師弟不贊同的眼神抬起腳踹了兩下。門扇紋風不動。
想起稍早前那道卡住的門扇,她扛起師弟的手臂,攬在肩膀上:「我們回去──」
話還沒說完,走廊上閃過刺耳的嘈雜。突兀的噪音一瞬即逝,像金屬互相刮磨,混合著模糊不清的沙沙聲。
莫宇帆的聲音在頭頂炸開:
『線路測試。』
沙啞的聲音響徹走廊,狹小的空間內引起陣陣回音。莫羽和寒易天驚喜地抬頭,左右張望,想試圖找出師父的所在,但看不見除他們之外的半個人影。
『商祈,聽得見嗎?聽得見停手。』
莫宇帆話音仍在繼續,模糊的音量大得驚人,震得兩個人耳朵生鳴。
『換余試試。你後退一些,做好準備。』
緊接著,她們身後的門「喀噠」一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