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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一壬寅妄論東坡先生

作者:小孔│2022-12-27 12:40:50│巴幣:0│人氣:113

    文長、燒腦,慎入。

    本文為一介草民莽夫,從中國文人界的大環境流變、妄推東坡先生幾篇名作的可能心路歷程。既非本科系出身,文中必有考據不精、學識不縝、藍色窗簾之處;若不幸造成閱文觀感不佳、望各位看倌海涵。如願意點明謬誤,也歡迎不吝批評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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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要談大環境,就讓我們先從科舉談起。

    科舉,是中國發明之中、影響最為深遠的制度之一。不僅作為全球歷史尚未步入工業化前、堪稱中央集權統治效率數一數二的治國頂梁柱;且與其他地區、大多以宗教維繫社會安定的慣例不同,儒家思想得以藉彼而深化、進而建立獨霸東亞社會千年的統治性地位。自《史記》始,型塑文化認同骨幹的歷史編撰,也漸漸步入、無法擺脫儒家文人鼻息影響,形成以訓詁為主流的風格;與八股應試的科舉設計,相輔相成地、構築出一套專情於書香墨舞的天地。千百年來,中國菁英無不瞄準此一相較公平的階層躍升渠道;大量社會資源、被投注於豐富/維繫此一選拔官僚的獨特系統。不論是「金榜題名」、「黃金屋」與「顏如玉」、「范進中舉」等文化概念的代表性,或是至今仍鼎盛不衰的補習班產業,在華人文化圈裡、處處可見科舉源遠流長的影響力。

    參考資料:《天豪公開課‧細說科舉的故事
                      《天豪公開課‧回到清朝當小鎮做題家

    而當大多數的目光、都凝矚在成功攀登科舉階檻的狀元秀才舉人身上 ─ 落選者若不是屈服於現實的壓力,當個私塾教師、或乾脆狠下心轉行;不然就是哀嘆自己的「懷才不遇」,用畢生研習的文字專精,或是著書抒發、藉此諷彼,或是轉為描繪撫慰自己挫折感的溫柔鄉、山水遊、田野趣。

    這套偏重文字思想訓練、來培養/篩選菁英的儒家社會體制,就形成了一種此落彼長、失衡弔詭的學術氛圍:
    那些進得了窄門的、菁英中的菁英,為了煩惱治國的種種,不得不把大多數心力、放在日常行政事務上;更別提官場上的各種虛實算計、名聲形象、結黨拉幫,還要額外花去多少精神功夫了。舞文弄墨,在頂層菁英裡、不再是一項值得驕傲的專才,諷刺地淪為例行公事、爾虞我詐的點綴工具。
    那些進不了窄門的、差一截的菁英,如果不是繼續拚「來年再試」,大多數、則把自己畢生所學,傾注在共情失意文學的品鑑與創作裡 ─ 有甚麼,能夠比找到與自己遭遇類似的同路人、一起訴苦相慰,更加寬懷的事情呢?
    所以筆者會以「失衡」來形容此狀況:城裡的人,沒閒暇品文;城外的人,歪著頭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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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是筆者竊:為何自己綜讀東坡先生的《後赤壁賦》之各家賞析、總是感覺讀不到要點的大環境因素。

    若上段筆者的推論、與實際狀況並無太大偏差,那麼就族群大小而論,落榜者的人數、肯定遠大於上榜者;也因此,落榜者所需要的情緒宣洩,會自然形成一大諮詢需求市場。而詠頌東坡先生的作品,又不僅只有寬慰失意人的單一作用 ─ 由於彼此皆身為中世紀壟斷知識的菁英階級,吟詠詩詞、又不可避免地帶有彰顯自身水平高於常人的炫耀心態。
    在兩相加乘之下,在歷代文人當中、文才仍無疑足以鶴立雞群的東坡先生,其作品、在此一龐大知識壟斷群體中的歡迎程度,自不可小覷;而這些作品,被失意菁英族群、往特定方向詮釋的偏差力道,應同樣不可小覷。

    筆者之所以斗膽放出這等規模的地圖砲,起因於己身就學以來,對東坡先生兩篇《赤壁賦》、以及《定風坡》,根深蒂固卻無處求解的疑問:
    如果《前赤壁賦》已足以展現東坡先生看破塵世的豁達 ─ 清一色的品鑑,都是順於此一論調 為何東坡先生本人,會覺得有再寫一篇《後赤壁賦》的需要?啊不是都看開了嗎?
    當眾人異口同心地追捧東坡先生『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豪氣、嚮往『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灑脫,為什麼東坡先生要在字數極為窘迫的《定風坡》當中,非得加入『微冷』、如此掃興的二字不可?大多數的賞析,又時常不約而同地忽略下闋開頭幾句的詮釋;這又隱含了甚麼不能為人所知的秘密?

    筆者虛度近四十載,不敢說自己經歷有多麼豐富精彩、學識有多麼高深莫測;只是對於東坡先生膾炙人口的幾部作品,或許在長年的尋尋覓覓中,有了自己粗淺的體悟。本文冒昧抒書,不求一家立言、但求針砭砥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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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得從元豐五年(西元1082年)講起。
    之所以提及元豐五年,是因為《念奴嬌》、《赤壁賦》、《定風坡》、《寒食帖》等名作,都是東坡先生、在這一年創作出來的。關於先生的資歷,筆者就不獻醜贅述 ─ 歷年官場表裡的爭鬥、勉強死裡逃生的僥倖、報國志不得申的壓抑、現實日常生活的窘迫 ─ 元豐五年、無疑正值東坡先生人生的低點;而且相較起很多人、可能也算得上罕出其右的低點。而正是在這樣的人生低點,在無盡鬱惑、苦悶、悔咎的交相逼迫之下,挺得過這番煎熬的人,才有辦法將這些複雜的負面情緒,梳理釐清、淨化昇華。

    筆者自己接觸過的、對先生作品的賞析,大多就是順著上述脈絡,去理解詮釋東坡先生在黃州時期、創作的這些不朽名作。
    話雖如此,在下卻竊不認同:《前赤壁賦》、《定風坡》等作,是東坡先生已經真正看開之後的體悟抒發。這又得回到發軔的那兩個核心問題 ─《後赤壁賦》的存在意義何在?為何《定風坡》要特地敘述『料峭春風』造成的『微冷』?

    如果我們擅自把元豐五年、認定為東坡先生大澈大悟的轉捩點,那麼該年所創作的幾部關鍵抒心作品 ─《寒食帖》、《定風坡》、《前赤壁賦》、《後赤壁賦》─ 應該要能夠呈現東坡先生心路歷程的轉變脈絡。當我們將這些同年作品,用時間順序去排列,藉此梳理推敲先生的心境:《寒食帖》寫在清明前後 (若筆者查證無誤,應為二月二十七),《定風坡》寫於三月七日,兩者日期相當接近、文風卻南轅北轍!而《前赤壁賦》寫於七月十六、《後赤壁賦》寫於十月十五,內文語境也是截然不同。與其說在元豐五年,東坡先生克服低潮的心理曲線、呈現出穩定上升或穩定下滑的走向,不如說這一年先生的心境、類似於正弦波的擺盪不定 ─《寒食帖》偏鬱悶、《定風坡》偏豪爽,《前赤壁賦》偏寬慰、《後赤壁賦》偏自省。若再把《卜算子》給算進來 ─ 其著作時期落於元豐五年末、元豐六年初 ─ 東坡先生心境/時間軸的這種正弦曲線趨勢、就更加明顯了。
    若此推論無誤,那麼擅自把這些創作、各別「斷章取義」地用我們自己的想像去解讀,當然讀不出東坡先生的真實心境;而《後赤壁賦》的補述目的、『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潛在矛盾,自然也就無從察覺。

    這種可能的誤讀,並不純然是東坡先生意境太高,或是我們做為後人、理解體悟能力太低所致。這是千百年來,中國知識界的無數失意文人、一同抱團取暖的必然後果 ─「懷才不遇」者眾,構成人數龐大的群體心理諮商需求;而慰藉提供者,就不可能再次刻意點明失意的苦悶,在眾人原本的傷口上、又劃一刀!所以那怕東坡先生在元豐五年,可能仍掙扎著尋找、自己該如何自處的心理平衡點;但為了千萬落榜讀書人的精神健康著想,後世所有相關賞析,絕不可露出一絲苦惱、困頓、或憔悴的猶豫痕跡。
    筆者甚至懷疑:即便《寒食帖》的書法成就,確實經過多位大師的認證。但唯黃庭堅一人的跋評,存有這麼一句『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是真正屬於推敲創作者本人心境的評價;而其餘跋評,在這方面、均略過不提!?雖然根據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的解釋,者,「內容多屬評介、鑑定或考據等性質」;但過於一致性地、對著作者創作心境揣摩的刻意忽略,反而讓人質疑、不可言明潛規則的存在可能性。畢竟,其失意脈絡雷同、溥心畬先生的《帚生菌》,就呈現與《寒食帖》明顯不同的跋評樣貌。

    《帚生菌歌》全文:
    海隅恒風,卑濕湫溢,帚置牆陰生菌焉。山妻以告。昔燕太子丹烏頭白而去秦,今帚生菌矣,吾其歸與?且帚敝如是,勞可知矣,為帚之言,作為是歌。
    釜在灶上鳴,帚在牆下歌。
    三月不雨將無禾,繞屋采薪執斧柯。
    帚兮帚兮誰所使,落葉風飄半牀水。
    擁帚驅霾霾復集,麻纏斷裂菌生尾。
    中書髮禿老無用,烈士暮年長如此。
    為我寄言斧與鬹,好共簞瓢事君子。
    田光薦客恨衰朽,廉頗據鞍徒爾為。
    老驥伏櫪志千里,黃鵠垂翼中心悲。
    我欲長歌將何補?烽烟滿地龍在宇。
    世衰不見燕昭王,誰向金臺掃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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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戳穿中國文人的集體瘡疤,不是本文的重點;筆者想要探討的,終究還是東坡先生的心路轉折。
    若前段論辯得以成立,那麼東坡先生在元豐五年的諸多巨作,其實反過來呈現了、他還無法完全釋懷的糾結。若從這個角度切入、去重新檢視發軔的那兩個疑問,筆者發現、反而能夠得到相對合邏輯的解釋。

    得先從成文時間較早的《定風波》講起。

    《定風波》上闋的霸氣、毋需筆者贅述;問題出在下闋如何轉折。前文筆者就有提到:不管是『料峭』、『酒醒』、『微冷』,都無法延續上闋『誰怕?』的豪壯;但如果就這麼邁步著上闋的進行曲,那也沒法得出、下闋『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出世點睛。
    從史實看,先生年輕時、也確實意氣風發:即便因避嫌誤會、沒能拿下應試榜首;但三蘇的傳奇,仍足以風流一時。但,不管是抱持著多高的才華、多大的理想,人還是得踏實走;而在中國官場,何謂踏實?講句醜話 ─ 打好人際關係是也!雖然碰上王安石的變法、也帶點命運的成分;但年輕的蘇軾,很明顯不懂長袖善舞、和禍從口出的智慧 ─ 至少與大多數那些八面玲瓏官僚相比。這份「耿直」,拿來與『一蓑煙雨任平生』的「魯莽」相比,何分軒輊?故,現實如春風,硬生生地把灌自己「報國盡忠」迷湯、沉醉於「志不得申」杜康的東坡先生給凜醒 ─ 所有抱負、所有才華,都先得站穩自己的人事舞台之後再談;沒有人脈、不懂圓滑,惜才的高層貴人雖多、多不過妒才的潛在對手!所以即便原本應為喚醒萬物生機的春風,吹在幻夢乍醒的東坡先生身上、仍不免要感到料峭微冷 ─ 現實再怎麼不堪,不先跨過、克服,講多少理想、都是空談嘴砲。

    下句的承接轉折、亦展現此「理想VS現實」之妙處 ─ 夕陽、與午日相比,是沒有多少熱度可言的;更別提被山頭擋住的夕照了。但對以農立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中國而言,在還沒發明時鐘手錶以前,夕陽就是提醒眾人“該回家了”的最佳指標。對於方才夢醒、正被現實涼地打哆嗦的浪子來說,即便只是被遮掩的斜照、仍能感到一絲及時的暖意 ─ 哪怕一個人的家,相較起八千山河、氣吞天下的規模,完全不可相比擬;但那卻是這人切切實實的紮根處,是情感最後的避風港。不管在外頭怎麼闖蕩、如何逞強,這一抹微不足道的夕照,不提成果、不問對錯,默默地守著返家途、做好隨時迎接疲憊浪子的準備。
    所以才會有末尾的『歸去』二字;塵已落定,夫復何爭?不如歸去~

    之所以能夠道出『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意境,其間變化,是如何從上闋的無畏豪邁、醞釀成末尾看破塵世的豁達,關鍵轉折詞,就落在下闋這長期缺乏關注、乍看不存一絲藝術美感的『微冷』二字上。所謂:幻滅,是成長的開始。人類既為群聚生物,就不可能脫根而獨立;望得再 (竹杖芒鞋輕勝馬)、看得再 (一蓑煙雨任平生),雙腳還是得牢牢實實地踏在堅實的地表上 ─ 不管這現實、有多麼醜陋。

    以上,為筆者依據「東坡先生在元豐五年、還未能看破釋懷」之假設、對《定風坡》『微冷』一詞的妄析。事實上,若要更進一步、從《定風坡》中抽剝先生還未能釋懷的文本證據,以筆者陋見,恰巧能從那句莫測高深的結尾、找到蛛絲馬跡。

    確實,要能夠看破到『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已是了不得的哲思體悟;但對於正值人生最低點的東坡先生來說,光是看破到這種程度、還遠遠不足。其證據,可由同一時間段所書寫的《寒食帖》窺知 ─ 不是都已經無風無雨無陰無晴,為啥還要哀嘆海棠、憂愁春雨、困窘邊陲?
    筆者貿然以惠能大師禪偈、試推之:『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此時的東坡先生、還未能看破天氣自然的表徵,還在執著於風雨陰晴的外相;此一心境,跟神秀大師題壁時,還未能放下心中明鏡、執著於時時拂拭,同出一轍。若真放下,那麼不管風雨陰晴,也只是一時的天候現象;當還會執著於天候表徵之間的差異,表示先生心中、對於這些不同自然現象的主觀解讀,仍存殘念。不然,走過的人生,頂多只是形塑了吾等今日的樣貌;何須『回首』顧盼?又何來『蕭瑟』之感?
    所以筆者前文才會如此陳述:『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一語,可能存在、與真正豁然開悟的心境,脈絡不符的潛在矛盾。《道德經》開篇就講:『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即便語言文字,確實幫助我們溝通傳達彼此意念感受;但語言文字本身,也有其無法順利完整表述該事物全貌的先天限制。若過於執著於語言文字的差異,就會失去語言文字原先想要傳達、事物的基礎本質。自然有自然運行的規律,人類有人類自己的情感,兩者本無關聯;之所以會觸景生情,純屬當事人寄情抒發,與晴雨何干?

    但筆者也必須承認:對當時的東坡先生來說 ─ 以及包含筆者在內的絕大多數人來說 ─『也無風雨也無晴』、已經屬於十分罕見的開悟;但若真開悟,就不會還執著用人的觀點感受、去詮釋自然的變化。此乃莊子『至人無己』的境界;因為此時的東坡先生、還未能達到此一境界,所以才會先有《寒食帖》的掙扎、以及後續兩篇《赤壁賦》的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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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巧不巧,此等莊子『至人無己』的體悟層次,東坡先生自己在四個月後的《前赤壁賦》裡、闡述得一清二楚: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行文至此,世人將《前赤壁賦》視為東坡先生集大成之作、不是沒有其道理。但這脈絡,仍舊無法解釋筆者最初的提問:如果都看開了,那還寫《後赤壁賦》作甚?尤有甚者 ─ 還有必要寫《卜算子》嗎?

    為解答這個問題,除了仍必須繼續把「東坡先生尚未真正看開」視為推論前提之外,筆者也必須點出一項關鍵要素:在《前赤壁賦》的行文脈絡裡,『至人無己』的這番領悟、是東坡先生對著他朋友講的。俗話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 當不是自己身陷於苦惱的情緒漩渦時,糾結都很容易釐清;可是一旦是自己陷入相同的情緒漩渦、是否還能保持相同的冷靜與理智?這是內化過程是否完整的問題:懂得道理是一回事,實踐又是另一回事。而人生體悟這麼大的一個課題,單談理解、已為難事;罔論時時以一貫之、處變不驚地去實踐它了。

    筆者竊思:東坡先生是因為意識到自己在《前赤壁賦》裡所犯下的缺失、感到有所不足,才會在三個月後、補著《後赤壁賦》。因為當筆者攤開兩篇《赤壁賦》來相對比照,發現太多映襯手法於其中:
    1. 兩篇皆因遊黃州赤壁而興。
    2.《前赤壁賦》前段花大半篇幅,描寫東坡先生、和朋友賞景取樂的細節;《後赤壁賦》沒有太多這方面的鋪墊,卻特別提到自己向朋友家人取魚酒的過程。
    3.《前赤壁賦》以先生與遊伴的對答為論辯主軸;《後赤壁賦》卻只描述東坡先生一人的心境流變。
    4.《前赤壁賦》的結尾,眾人醉酒於舟中、無感時辰之流逝;《後赤壁賦》的結尾,宴散客去、先生獨寢、驚寤開戶、尋蹤覓影。兩相差異,不可說不大。

    以下,將一一針對上列映襯者、做筆者個人之妄論陋析:

    1. 兩篇《赤壁賦》皆遊同處,文貌語境卻有極大出入,足以顯示東坡先生、在這段期間的自我醒覺:在《前赤壁賦》勸慰友人之語,充其量、只是耍小聰明;距離屬於自己真正的開悟、還有段距離。解決問題的第一步,是必須先察覺問題所在。所以東坡先生不惜在《後赤壁賦》自打《前赤壁賦》耳光,藉『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寥寥二句,狠狠推翻自己三個月前、勸慰友人那番長篇大論 ─ 只有先認知自己的不足,《後赤壁賦》才有發掘更深體悟的可能。此同景異懷的映襯開場,不能不細思其深意。

    2. 兩篇《赤壁賦》各自選擇不同主題的前情鋪墊,就筆者觀來、其實呼應了《定風坡》的妙筆:《前赤壁賦》過於偏重書寫遊樂之趣,卻忽略了促成這些遊樂的條件、是需要多少背景因素的支持,難免有股『一簑煙雨任平生』的偏狹、不成熟感;而《後赤壁賦》詳細道明魚酒由來,還特意拉進、其實並未參與出遊的自家人入鏡,相較而言,就多了『微冷』、『斜照』、『歸去』的入世暖意。故筆者妄言:自《前赤壁賦》至《後赤壁賦》對不同前情主題的選擇,可以看出,東坡先生已經不是僅在乎自身感受、被動地見招拆招,而是能開始珍惜身邊生活瑣事的存在意義。此乃屬「一沙一世界」的境界 ─ 道理不見得一定要冠冕堂皇,屎溺亦有其道理所在。

    3. 前文已曾提及:說給人聽的道理、跟自己如何履行這些道理,兩相差距、不能以引里計。如果東坡先生已經滿足於、自己勸慰友人的那套說法,那麼他在《前赤壁賦》根本不需以買醉來作結。酒精之所以流行人世數千年,就在它的神經抑制作用;仍需買醉,其實反證了東坡先生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屁話 ─ 如果遵循《前赤壁賦》、『至人無己』的思維,人生的樂或悲、喜或苦,都因吾等囿於人類的執念而生;「只要」忘乎人宇之別,自無悲苦喜樂之虛像。但《前赤壁賦》的行文氛圍,卻明顯偏重某種特定感受 (放下) 的努力;而當某一情緒 (放下) 的探究、大於另一情緒 (放不下) 的抒發,顯示當事人、其實仍陷於「特定情緒」的糾結。那麼嘴裡寬慰他人「放下」,真正放不下的、卻是東坡先生自己!故,《後赤壁賦》除了要補足這種不平衡的偏執之外,也是東坡先生對於、只夠拿來寬慰友人之半吊子覺悟的自省 ─ 此等未能治本的麻醉,會在酒醒之後、產生更強烈的反噬。除非正視自己內心孤寂與脆弱、不堪與慾望的根源,不然種種僅僅觸及外相的方法手段、都只是延遲自己不願面對問題的必然爆發而已。即便在《前赤壁賦》、與友人問答的情境,確實能作為察覺病灶的契機;但如果沒有《後赤壁賦》接續的自我檢視 (冒險攀岩),這病灶該如何根除?

    4. 相較起《前赤壁賦》結尾的酣醉不醒,《後赤壁賦》的驚寐怪夢、額外令人感到詭慄;而這份悚動,來自於試圖無畏正視內心的坦然、所衍發的存在主義危機 ─ 東坡先生對中央的餘戀、對救國的渴望,到此時為止、都未曾止息;但這座「山」,真的是他該爬的山嗎?科舉制度另一層弊病,在如何洗腦灌輸無數中國菁英、長達千年不已的政宣口條:救國只有一條路,名曰讀書考試、晉升朝廷 ─ 但這真的是回饋社會的唯一一條路嗎?難道就不存在其他可能的手段嗎?巉巖、蒙茸、虎豹、虬龍,固然是東坡先生自己選擇的道路上、所必須克服的障礙;但邁過這些阻礙之後,登上的瓊樓玉宇、真的如他想像的那般景況嗎?翔鶴本無意,夢者有心矣。故《前赤壁賦》以眾人枕藉飄舟作結,《後赤壁賦》則以先生顧視尋跡而終;找的,不盡然是夢中孤鶴化身的道士身影 ─ 也許是儒家科舉所可能存在的系統盲區、或是跳脫既存體制框架的未知解方。單是心存此一「大逆不道」之念,豈無悚乎?

    這就是筆者為何於本文開頭、一定要先談科舉的原因 ─ 當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東坡先生的鬱悶、出自於他漂泊貶謫的身世;但幾乎沒有人去追究、造成他苦惱於貶謫遭遇的根本體制弊病!熙寧變法不是根本原因,烏臺詩案也不是根本原因,新舊黨爭更不可能是根本原因;憂愁鬱結的點、既為「懷才不遇」,那為何非「遇」不可?看不穿「讀書=報國」的儒家科舉「騙局」,就一輩子走不出這被洗腦灌輸的扭曲情結。這份「大志」執念,從東坡先生自己於同年創作的《念奴嬌》、即可多少窺知。所以在《前赤壁賦》中,面對友人、還能搬弄道家來呼攏;但面對《後赤壁賦》的崖壁,東坡先生已無法閃躲自欺、非攀不可。

    尤有甚者:《後赤壁賦》夢裡的道士、之所以詢問東坡先生:『赤壁之遊樂乎?』怎麼可能會樂呢?又是不顧衣物地揮汗攀岩、又是被風湧谷鳴驚得無法自持,何樂可言?君不見東坡先生回到船上,啥都顧不得、任由溪水載著舟流;連同行的友人、都完全沒內文篇幅的餘暇去顧及,何樂可言?
    竊思:夢中道士問的、不是東坡先生此行樂不樂,而是先生到底甘不甘心接納自己的抉擇 ─ 是你自己選擇二遊千古風流的赤壁、是你自己選擇要爬科舉這懸崖、是你自己選擇要攀廟堂這山頂,成落,你是不是都該坦然接受?之所以會到了這番節骨眼、心底還是無法釋懷,到底是因為自己原先的預期、太傻太天真?是因為自己行為所衍發的蝴蝶效應、超乎自己的掌控?還是因為這體系、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般美好?
    反言之:夢中道士之所以詢問『赤壁之遊樂乎?』也是在藉由諷刺出遊過程的「不樂」、來試探東坡先生對於自己所下抉擇的接受度。而不論是從文學如何模擬轉化素材、或是佛洛伊德之流如何解釋夢境,《後赤壁賦》當中、這位幻化道士的存在,幾乎可確定是東坡先生自己內心聲音的具象化 ─ 如何自處?如何釋懷?是偶然因素?還是體制弊病?─ 這些都不是三言兩語、一時兩刻就能輕鬆回答的問題。若由此觀之:東坡先生最後的驚寤,也許可以解讀為、自省過程會一再被日常打斷的無奈現實;而開戶尋視,則暗示了自己未來一輩子、都得面對這套人生課題。

    筆者妄言:之所以補敘《後赤壁賦》,是因為東坡先生自覺,單憑《前赤壁賦》,並不足以呈現、自己所身陷之存在主義危機的完整脈絡。若看不懂這層存在危機脈絡,後人自然看不懂、《後赤壁賦》為何會呈現與《前赤壁賦》完全不同的文風,更無法理解《後赤壁賦》、對東坡先生本人的自省重要性。
    筆者提一條似廢非廢的前提命題:不管是哪部作品,東坡先生創作當下、肯定是向著自己去,而不是特意寫給後世千萬失意人看的;哪怕吾等在千百年後,從先生的這些作品裡,獲得多少啟發、多少激勵,創作這些作品的初衷、最希望獲得啟發與激勵的人,還是東坡先生本人。

    以上,是筆者基於「東坡先生並未真正看開」、及「《後赤壁賦》為補足《前赤壁賦》不足」此兩大假設,所推論出的謬評陋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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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敘一段。
    除了再度聲明:本文論點,純屬筆者個人的天花亂墜;看倌們請別太認真計較、動了不必要的肝火。另外,對於東坡先生的這幾篇名作,之所以千百年來、罕出與在下相似的論點,不得不提價值觀變遷的時空條件 ─ 筆者之所以敢如此放肆抒言,跟本世紀並不是以農業為主導,不流行中央集權、封建位階與知識壟斷,已演化至講求個人價值、多元交流與資訊爆炸的時代有關。科舉也許有它的好,但那得要對整個體系、進行是否符合需求的全面評估之後、才能論斷;正因出於此質疑,重新從頭檢視「失意文學」的價值與意義,也許有其時代的必要性。

    制度需要更新汰換;但人性的共通點、卻足以跨越時空。不管是換甚麼樣的觀點切入,東坡先生如何掙扎、如何體悟、如何昇華,還是有吾等現代人、值得效法參考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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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體悟?昇華?
    閱文至此,可能已經有看倌開始質疑:如果筆者於前文,通篇堅持「元豐五年時、東坡先生還想不開」的論調;或「東坡先生只是為了自己私人的目的、去作詩填詞」 ─ 那,除去華美炫麗的修辭之外,閱讀先生的這些作品、真的有值得我們後人、觀摩效法學習的要素嗎?到最後,先生真的有看開了嗎?
    如果只是一篇一篇地分開來看,筆者還真不知道、能看出個甚麼頭緒 ─ 事實上,本文就是先試著把東坡先生作品、作系統性的串聯,才能得出前文這些「大逆不道」的觀點。而筆者之所以敢持有一定程度保證,就是從東坡先生在元豐五年以外的時空、所留下作品及事跡的些許端倪,妄自推敲而知。

    很多人喜歡從結果倒推的推理方式;就讓我們從東坡先生的《自題金山畫像》講起。

    若以乍看《自題金山畫像》的第一印象,其氛圍、不由得讓筆者聯想到:歐美一首膾炙人口的告別作 ─ 由廿世紀美國著名歌手 強尼·凱許 (JohnnyCash) 所詮釋翻唱的《傷痛(Hurt)》。之所以提及這位上世紀紅遍美國的外籍歌手,除了他本人經歷的華麗與荒唐程度、有著與東坡先生同台比較的潛力之外 (對這位歌手身世有興趣的看倌,可參考2005年美國電影《為你鍾情(Walkthe Line)》),主要還是在《傷痛(Hurt)》的歌詞 (提醒:非強尼·凱許原創)、與《自題金山畫像》前兩句意境的高度契合度 ─ 不管是主歌第二段 “I wear this crown of thorns, Upon my liar's chair.(我戴著這頂荊棘的王冠、坐在以我的謊言打造的寶座上)”、或是副歌 “And you could have it all, My empire of dirt.(我這塵土堆砌的帝國,你要你就全拿去吧!)”,跟強尼·凱許一生銷量、獲獎無數,卻又與違法和毒品、斬不斷理還亂的奇幻人生相對照,那份由年歲衰老、所刻劃下的空虛與悔恨,堪比東坡先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所描繪的表象意境。

    筆者之所以稱其為「表象」,主要取決於、如何詮釋《自題金山畫像》後兩句的觀點立場。如果把東坡先生下二句『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定位為先生的「埋怨」或「自嘲」,那拿強尼·凱許所翻唱的《傷痛(Hurt)》、來映襯《自題金山畫像》,確實再適合不過。
    問題出在:東坡先生下筆《自題金山畫像》之時,真的有這麼哀怨嗎?當他回首一生、清算業報,真的只有從貶謫不遇的思維去論斷,僅存這條、被孔孟迂腐科舉框架給綁死的一家觀點嗎?老實說,如果東坡先生真的只有這番見識,恕筆者斗膽僭越:他元豐五年那些玩意兒,除了拿來轉移、發洩情緒,也根本值不了後人多少關注。

    關鍵就在:到底該怎麼理解東坡先生、對自己的評價?

    筆者雖學識淺薄,但依循後人主流觀點:東坡先生創作力最高的時段、大抵落在他貶謫黃州期間。而,以苦悶鬱結為燃薪的創作,所迸發的爆發力、與其負面情緒堆疊的程度,兩者互成正比 ─ 創作者愈苦悶,其作品就愈驚人。這點,可以從梵谷終其一生,因經濟條件限制、不得不臨摹大量自畫像,而最常見的那幾幅、一定包含他剛割完耳朵的那幅於其中;還有貝多芬最輝煌歡樂的第九號交響曲《合唱》,是在他失聰之後的作品!以上,都可窺知苦悶VS創作、彼此關係之一二。
    若順此邏輯:那麼東坡先生最為苦悶的歲月,應與其創作能力最爆發的期間、相互重疊;單拿黃庭堅對《寒食帖》的跋評、即可得證。元豐五年既為東坡先生創作高峰期,那自然也是他最鬱結的一年;反過來說:過了這一年之後,不管是後來貶謫到惠州、或是創下紀錄地飄洋過海到儋州,如果從創作品質反推先生心境 ─ 他反而沒那麼看不開了!?

    此處,必須接續筆者前文、對《後赤壁賦》的妄析陋見 ─ 綜觀東波先生畢生眾多作品,《後赤壁賦》也算是獨樹一格。如果在下並沒有偏離、先生創作《後赤壁賦》的「存在主義危機」初衷太遠 ─ 光是「認清自己盲點」的這份認知,就已蔚為解開先生畢生執念之肇始。
    再者:雖然《後赤壁賦》的內容,並沒有留下東坡先生當時的解答 ─ 更有可能的情況,是當時的先生、也根本還沒有解答!但打自從《定風波》開始,對『斜照』與『歸去』的側重;發展至《後赤壁賦》裡,客人的魚、家裡的酒 ─ 這些都是拿不上殿堂、進不了經典的「個人瑣事」,東坡先生卻一一把它們寫下來了;這不也是一種心境的轉變嗎?順此邏輯:東坡先生著名於中國歷史,本就不僅於詩詞書畫、更不限於失意文學 ─ 他愛竹的癡心、與王朝雲的相知相惜、或是至今仍為中餐館名菜的東坡肉… 再再豐富了中華文化、不限只被知識分子壟斷的各個層面。

    其實最讓筆者驚訝的,是在撰寫此文、蒐集資料之時,筆者第一次聽聞東坡先生在海南島的在地事蹟 ─ 先生在當地辦學有成;而第一位自儋州出身、並載於史冊的舉人·姜唐佐,就是拜學於當時貶謫至儋州的東坡先生門下!
    雖然本文、對科舉制度諸多筆伐;但對於東坡先生身處大宋治下,即便心中真存有對儒家教誨、科舉制度的質疑,也不可能就整套推翻重建 ─ 光拿王安石在同時期的變法成效,就可想像此類「砍掉重練」做法的後果。話雖如此:即便東坡先生自己,可能因為種種因素,已無望藉此舊管道、晉升殿堂,故難免心懷憤懣;但不代表他不能把希望,栽培到下一代身上?當東坡先生把時間精力,不是花在哀嘆自己命運際遇、而是花在國家明日的希望上,他不但以體制外的迂迴形式、另類完成了他自己原先的報國夢想,還同時幫助了這些年輕學子、達成屬於他們各自的夢想!孟子有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既然《定風波》和兩篇《赤壁賦》就已經可以看出,東坡先生不是那種、會以自私自利為樂之人;那麼他在海南島興學、教出了當地第一位舉人,這會讓東坡先生有多開心啊!?
    順帶一提:姜唐佐登鄉薦中舉人,是在元符三年(西元1100年);而東坡先生寫《自題金山畫像》,是在建中靖國元年(西元1101年) ─ 單從時間節點看,先生完全有理由,把儋州辦學的成就、納入自己畢生的功業之中。若順此邏輯看,《自題金山畫像》的後兩句、就不可能只是純然的抱怨或自嘲了。

    其實,所謂存在主義危機,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一時失去自己生存的意義,並不代表支撐自己走至今日的所有因子、也一併失去了它們所有的意義。科舉,確實有其過於政宣灌輸的一面;但是它仍然是當時全球各政府國體當中、在所有促進階層流動的管道裡,最為普及且公平的設計。東坡先生一人的失敗,不能直接算作這個體系的失敗;而元豐五年過後的東坡先生,也不再繼續糾結自己一人、在科舉薦才框架下的失敗,而是轉為尋求、在其他領域的可能發揮。他一輩子都沒法擺脫貶謫不遇的事實,而他也一直會因為這份失敗、而鬱結苦悶。但生命不是只有一條路可以走;被強迫外加於自身的條件限制、也不該成為選擇人生方向的限制。拿多少資源、能做多少事,端看該人的智慧 ─ 劣等廚,拿表定的食材、做一道菜;中等廚,添表定以外的食材、做多道菜;上等廚,拿表定的食材、做無限變化菜。東坡先生當然可以選擇:把他的餘生歲月、全部活得如元豐五年;他也可以選擇:走出他的憂鬱,少寫點詩詞、多做點在地事。痴狂於先生文學成就之後人,也許會因為後者的抉擇,為了那些未能問世的作品、而感到扼腕可惜;但東坡先生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人生,沒有人有資格去指使、去唆弄、去評價。

    就筆者看來,東坡先生在《自題金山畫像》、綜觀自己平生功業:以觸發存在主義危機的黃州為始、以栽培國家幼苗的儋州為結,還有甚麼人生、能比這曲線,更加完滿?況且這層脈絡,已然埋在前兩句的『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裡。
    「已灰之木」的淵源,或許出自於《莊子‧齊物論》;但在先生眾多作品當中,無巧不巧、《寒食帖》的結尾亦為『死灰吹不起』。若單從東坡先生自己作品的脈絡去看:元豐五年的《寒食帖》,這灰、是『吹不起』的死灘一塊;到了建中靖國元年的《自題金山畫像》,這灰卻成了佇立之木!?雖然都是灰,但不得不說其外相、已經發生了變化。而「不繫之舟」的連結、就更明顯了:若硬要跟《莊子‧列禦寇》搞關係、也不是不可以;但明明在東坡先生自己的作品裡,就有更明顯的「不繫之舟」形象 ─ 且此形象,從《前赤壁賦》的醉酒放流、演化至《後赤壁賦》的覓影尋蹤,明顯有從消極轉積極的過渡。況且,不管是《寒食帖》或《赤壁賦》,都是先生於元豐五年在黃州所寫 ─ 又再度呼應《自題金山畫像》末句、以黃州為功業肇始的脈絡。當提及評價自己一生功業的素材,先生為什麼要大老遠去援引莊子,卻不是拿自己的心路歷程為基準、引用自己往年的作品作對比呢?

    依此,筆者就無法輕易將《自題金山畫像》、單純視為東坡先生老年的自訕 ─ 包含教出儋州第一位舉人的實際成就,以及東坡先生對自己作品的了解度,就不可能是那麼片面而單純的抒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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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雖如此,若真要說《自題金山畫像》完全不含東坡先生的任何苦悶,那又是偏向另一極端的一廂情願 ─ 不然,根本不需要拿『已灰之木』做開頭。這種半帶驕傲、半帶惱悔的錯綜情緒,讓筆者想起另一位上世紀的美國人;但這回,不是藝術領域的同行,而是一位經歷過二戰戰場殘酷的老兵。

    理察·溫特斯(Richard "Dick" Winters,1918-2011),曾率美軍101空降師506步兵團二營E連的弟兄、參與諾曼第登陸的敵後空降作戰;後來一直到二戰結束,經歷過多場歐戰西線的關鍵戰役。不但他的領導能力、受自己部隊成員的高度愛戴;他在戰場上的運籌帷幄,也讓他贏得美軍第二高榮譽 (傑出服役十字勳章)、以及被西點軍校做為教學教材的肯定。他與他同袍們的戰場故事,先是被整理成書、再被拍成迷你電視劇《諾曼第大空降(Bandof Brothers)》。以溫特斯少校 (退伍前的最高軍階) 的資歷,以及後來在影視界的名聲,足以讓他後半生、坐享他人的吹捧與崇拜。

    但若提及這位老兵、最為後人所知的形象,卻不是他在戰場的雄姿英發、或後來如何吹噓自己的功業。在《諾曼第大空降》影集的結尾,年邁的溫特斯少校在訪談之中,回憶起他怎麼跟他的孫子解釋、自己如何看待那段慘痛的輝煌:
    『…我珍惜我與我孫子某日問答的一段過往 ─ 他問我:「爺爺,你在二戰期間、是個英雄嗎?」
(臉帶驕傲微笑) 他祖父告訴他「不,我不是英雄;(此時溫特斯停頓低首、表情漸轉肅穆,似是下決心後、抬頭續答) 但我服役於一群英雄之中」』
    此一訪談鏡頭,足以作為美國後人、稱呼這群老兵為「最偉大的世代 (The Greatest Generation)」的最佳憑證;溫特斯少校語畢、凝視著鏡頭/採訪者神情的那股糾結,映襯著他言語的內斂,著實令人難以忘懷。

    筆者之所以看似離題、提及這位享譽歐美的老兵,是想藉此、推敲東坡先生下筆《自題金山畫像》的心境。即便前段,筆者處心積慮為東坡先生的功業做辯護;但《自題金山畫像》所呈現的灰暗氛圍,是筆者也沒法否認的事實。但即便文字、也許帶著一定程度的負面情感,那不代表東坡先生、就完全否定掉了自己的一生事蹟。這份複雜的心緒,筆者發現、自己只能從溫特斯少校的這段訪談去揣摩 ─ 在聽聞他孫子的提問、先是驕傲微笑;但隨即因回憶思緒的無盡湧來,讓他重新評估自己、尚未出口的答案;到最後的語畢末尾,參雜著對自己盡責的肯定、對同袍戰友的思念、對自己存活的質疑、對逝去之人的歉疚…… 有太多無法輕易言傳的內容、參雜在「英雄」這頂帽子裡;與其貿然接受這聲名,不如將這份榮耀、這份糾結,原原始始地還給所有參與的當事人。不知內情的旁人,大多佩服於溫特斯少校的「謙遜」;但也許,溫特斯少校、根本不是要擺一個特定姿態 ─ 也許,他只是想盡力、將評價還原成最真實的樣貌而已。
    順帶補充:這份「謙遜」,並不僅見於溫特斯少校一人而已。不論是同屬101師506團二營E連的老兵們;或是當時身處另一個半球的戰場、美國最高軍事榮譽 (榮譽勳章) 受勳人赫舍爾·「伍迪」·威廉士 (Hershel"Woody" Williams, 1923-2022),或是2016電影鋼鐵英雄/鋼鋸嶺 (HacksawRidge)》主角德斯蒙·多斯 (DesmondThomas Doss,1919-2006)都不約而同地語出一逕 ─ 赫舍爾‧威廉士『我戴著這勳章、是為了彰顯他們(逝者)的功績;我只是這勳章的看護人。(I wear it in their honor. I'm just the caretaker of the medal.)』;德斯蒙‧多斯『(我得到的已經夠多了) 他那天衝著我的那個微笑,已讓我得到了(比應得)更多的回報。(If I hadn't gotten anything more towards that smile he gave me, I would have been well repaid.)』雖然不是所有老兵、都持有同樣的態度;但經歷過普通人無法想像的磨難之後,似乎、某條貫穿寰宇人性的共通本質,就能藉此砥礪、浮現出來。

    是故:當筆者讀東坡先生的《自題金山畫像》時,即便感受到先生的苦悶鬱結、但也同時感受到先生的自我肯定 ─ 不錯,先生是被貶了,但他並沒有敗朽於邊陲、腐毀於自咎;他只是接納事實、轉化苦悶、盡其人事,把這段創歷史紀錄的貶謫、活出屬於他個人的精彩。東坡先生最後有找到讓他開悟的答案嗎?筆者竊思,並沒有;但他也沒有因此而裹足不前、因情廢事,仍然不斷奮起、接受挑戰。若換個方向去思考:他能創下貶謫紀錄,不也是他人格韌性的展現?哪怕朝中多麼想方設法要打擊他,他還是能找到紓解自適的管道;這要多麼堅韌的精神心性、才能走得這麼長遠?這難道不就是吾等最企盼的振奮範例嗎?又何必一定要尋得開悟人生的答案不可?
    筆者再推遠點講:苦情尋覓,為何不能也是一種人生的出路?

    單是觀東坡先生從元豐五年的貶謫困頓,走到《自題金山畫像》、參雜糾結與自我認可層次,其中因果脈絡,就應足以讓吾等後人、觀摩深思。

--

    其實,就筆者個人的心目中,對於東坡先生面臨的人生難題,早在先生貶謫黃州之前,就已經由他自己、提出可能的解方了─ 問題只在於、他自己那時候有沒有意識到而已。

    愛因斯坦嘗言:『我每天提醒自己一百遍,我的生活,不管內在或是外在,都是以他人(包括活著的和逝去的)努力的成果為基礎。所以我必須盡力奉獻自己,希望能以同等的貢獻,來回報長久以來從他人身上所獲得的一切。(A hundred times every day I remind myself that my inner and outer life are based on the labors of other men, living and dead, and that I must exert myself in order to give in the same measure as I have received and am still receiving.)(複製自維基語錄) 此等以個人為圓心、周遭眾人為投射對象的利他行為,在筆者心目中,是最基礎、也是最實際的「報國」;若從人類作為群聚生物的邏輯來看,當己身的幸福、與周遭眾人的幸福一同綁定時,再也沒有比這更確切、更實在的人生目標。

    也因此,東坡先生 (當時還沒取這名號) 在熙寧九年(西元1076年)的中秋吟詠,才會如此沁人心脾: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

    結尾,請容筆者套句、從某部動漫裡偷來的話:嫵媚、因缺陷而生;過於完美,就沒有美感可言了。東坡先生絕非完人;但也許就是因為這些缺憾,讓東坡先生的作品、有了深度,有了讓吾等後人、揣摩詮釋的無限空間。

    至於東坡先生今夜是否會委其尊駕、入夢顧笑,在下絕不敢冒昧僭盼。況論人生,緣業盤結、難斷是非;惟求不傷無辜、問心無愧、毋忘自省、充實己缺,已然奢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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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 篇留言

小孔
本文寫完不及滿月,在下就已發現自己文章後半論述、早有人看得更透更澈:
意公子‧〈蘇東坡式的自嘲:活著的意義,也許是那些渡過人生低谷時的經歷〉
https://youtu.be/mJyZ8-o4gsg
或為本文主旨呼應、或作自我治學警醒,小弟赧然自曝、供各位看倌參考。

01-06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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