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
陽台的落地窗門推開,隨之飄進一股濃濃煙味,員警打個了哈欠,經過我面前。
「警察先生。」
「是你啊,有事嗎?」
「沒有,就看看是怎樣的腦袋會懷疑到我頭上。」
「你──」
「驅除烏鴉。」
「咳、嗯?」
「艾米娜託我來問艾米露女士的傷勢。」
「她的後腦被硬物敲了三個洞,推估大概毆打了五、六下左右,但除了輕微腦震盪之外,沒什麼好擔心的。」
「硬物是指棍棒之類的嗎?」
「不太像,棍棒的力道打破頭三個洞,很快就會出血致死,所以那應該是一個……板子?」
「有照片嗎?」
「有是有……但為什麼要給你看?」
「驅除烏鴉,畢竟是艾米娜的請託,我總該知道傷口怎樣吧?」
「好吧,你看這個。」
艾米露女士的後腦剃掉了一些頭髮,大片瘀青之上的傷口有些圓扁,還能看到幾個血點。
「這些血點是?」
「頭髮被扯下來幾搓的樣子。」
如果是犯人抓著頭髮打人,那或許會扯下頭髮沒錯,但這些血點是在瘀青之上,換句話說,並不是抓握扯下來的。
「謝謝,我知道要怎麼跟艾米娜說了,不過我有點好奇,為什麼會去檢查門把的指紋呢?」
「因為正常的金屬門把會因為氧化會有點霧濛,可是艾米露女士家的卻亮了許多,應該是用酒精或乾洗手之類的東西擦拭過吧。」
「……還有其他地方有類似跡象嗎?」
「那個裝錢的鐵製餅乾盒吧,短邊的兩側被抹得有點退色了。」
盒子的短邊,也就是開蓋會碰到的地方吧。門把還能解釋成「不想被知道是熟識者所為」,但是……既然犯人是利用關係來劫財的,怎麼可能沒準備手套呢?
「沒別的事的話,我要先離開了。」
「你們有尋找過凶器吧?有沒有找到一組咖啡杯具呢?」
「我說啊,警察又不是雷達裝置,沒這麼輕易幫你找到東西好不好。」
「說的也是,抱歉叨擾了。」
隨手拿了一本全英文的雜誌,我走進病房,艾米娜趴在她母親的大腿上睡著了。艾米露女士邊輕撫她的臉頰,邊玩弄深黑偏藍色的雙馬尾辮。
「抱歉久等了。」
「不會,麻煩你了。」
將雜誌放在床頭櫃,我走到窗邊,完全打開幕簾,讓下午春陽打進來。
「艾米露女士。」
「叫我阿姨就好。」
「阿姨,為什麼要向警察說謊呢?」
「你認為哪個部分是說謊?」
「證明是強盜而非熟人的地方,妳說妳拿濾掛、泡了兩杯咖啡冰進冰箱,但我摸到的時候,濾掛包還有點溫度,表示是在妳被襲擊前不久泡的,燙咖啡放進冰箱這件事,妳是不會允許的。」
「為何?」
「那樣子咖啡和杯蓋之間會生成一大堆水氣,先不論細菌滋生,連味道都會被影響,更何況是一包三百塊、別人贈送的禮物。」
「正因為是別人送的,有時候才不懂得珍惜。」
「妳剛才跟警察的說詞是『覺得風味適合冰飲』,而且妳又是假日會一天手沖咖啡三次的重度成癮者,既然妳注重風味,就不可能把燙咖啡放冰箱,這是原則問題。」
「有道理,但習慣這種事沒辦法呈堂證供。」
「第二點是濾掛包的處理方式,昨晚泡的丟在了垃圾桶,今天卻胡亂塞在水槽濾網,而且,有玻璃碎片卡在濾掛包之下的濾網裡,也就是──」
「也就是我被襲擊之後,濾掛包才硬塞了進去,單純的強盜沒必要做這種事。」
「嗯。」
「要是員警的調查有你半分細心,就難辦多了。」
「可以請您回答我的問題嗎?」
「因為沒必要,犯人不是故意的。」
「……您是刻意給他打的?」
「也不是,那就像是迷惘之中下錯了一步棋,沒什麼大不了。」
「看來並沒有被威脅,那就是……原諒了她?」
「沒錯,所以可以請你裝作不知道嗎?」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他不是什麼窮凶惡極的罪犯,跟你一樣是個善良的孩子,就是一時焦急了些。」
「所以說,妳應該取得艾米娜的同意,而不是我。」
「真是理性呀。」
「應該比妳想的要感性多了。」
「……」
艾米露看著艾米娜的睡臉,輕輕搖頭。
「又打算瞞著我。」
「乖,妳什麼時候……」
「就在那位偵探試著證明妳說謊的時候。」艾米娜拉開母親的手,氣鼓著臉頰坐起身。
「是嗎,哎,我已經看不穿妳裝睡的樣子了。」
「為什麼又要袒護人?對方是誰?同事?畢業生?還是現在的學生?」
「妳不用知道。」
「我又不用知道了?那爸呢?爸也不能知道嗎?他只差沒放下工作衝過來!」
「小乖,相信媽媽。」
「又要說這種話……又要把我排除在外!這次又要害我失去什麼!」
艾米娜轉身跑走,沖出病房,胡亂用手臂抹下淚珠。
「……」
「阿本先生,麻煩妳替我照顧小乖。」
「我知道了。」
佩指引我來到屋頂,在一群散步的阿公阿嬤之中,艾米娜雙手靠在圍欄,眺望遠方的背影有些落寞。
「艾米娜,拿去。」
「……又是巧克力麻糬湯?」
「沒辦法,祈菈看不上別的飲料,簌簌。」
「不,所以那到底是誰,簌簌~」
短暫的沉默過後,我靜靜地開口:
「那個『又』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媽也不是第一次放過犯人了。」
「這是怎麼回事?」
「剛升上小六的第一個月,我被綁架了。」
「哈啊?!」
「話雖如此,我也沒察覺自己被綁架,那個大哥哥說,母親跟父親出了趟遠門,讓我借住在他們家。」
「妳就這樣跟他走?」
「他拿著媽媽的手鐲啊,那時候爸媽怕我沉迷玩手機,就給我了一隻只能通話的手機,我本來想打給他們確認,但手機沒有訊號,天氣又很熱,大哥哥就提議上車再打。」
「學校周邊沒有信號?如果是舊型手機的話,難道對方有準備訊號干擾器?」
「或許吧,爸跟媽又常常忙於工作,早上才見到他們,所以聽到要找人來照顧我,其實也不怎麼意外。」
「然後……妳就被綁了起來,蒙眼打電話讓妳求救?」
「是打了通電話,但沒有綑綁還是怎樣,就只是待在小房間裡做作業,偶爾有哥哥姐姐陪我聊天,還有甜點可以吃,其實也不壞,就是不能出去很悶。大概三天之後,他們讓載我到家附近公園放我下去,我才知道那其實是綁架。」
「是喔,後來呢?」
「沒怎樣啊,我爸媽反而請了幾天假來陪我玩,其實蠻不錯的,但後沒過多久……就離婚了。」
艾米娜的口氣雖然很平淡,但隱隱約約蔓延一股哀傷。
「我媽並沒有報警,反而在思索之後,爽快地把錢給了犯人,要爸爸相信她的想法,可是事件過後,爸爸……私下蒐集了證據,讓警察抓住了犯人,因為這件事,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我知道的時候已經無法挽回了。」
「……原來如此,艾米露女士察覺到了綁走妳的人是誰,也了解他的苦衷,所以決定就算了?」
艾米娜點點頭,嘆了一口氣。
「據說是我媽最喜歡的學生,當年,他父親要做切除腦腫瘤的大手術,得找國外最好的醫生,又要一大筆錢,單親又有兩個弟妹的窮學生怎麼可能有錢。而實際動手的是也不他,而是他的弟妹。」
「從哥哥口中聽到艾米露女士的事,決定鋌而走險,是嗎。」
「對啊,話雖如此,學生本人知道之後,決定將錯就錯,用最快的方式籌錢,雖然他父親最後沒事了,但學生本人也被捕入獄,因為前科的關係恐怕不能再當醫生了。」
「……」
「你覺得哪邊正確?」
「正確性從來就不存在客觀,而是主觀,阿姨為了保護一隻雛鳥的未來,卻置自己親生的雛鳥在他人刀下,店長氣的應該是這個,但保護的心本來就沒有對錯……或著說不該評論對錯。」
「連你也這麼說。」
「黑跟白只佔世界的一小部分,更多是無法辨別的灰色。」
「這次的事,也算你口中的灰色嗎?」
「至少,你母親同樣選擇了包容。」
「然後爸爸也同樣選擇報案,兩人再一次吵得不可開交?他們好不容易才有以前的感覺,不能因為這種事又關係破裂。」
「看來妳已經有想法了。」
「幫我找出犯人……不,我們一起找出犯人吧!」
「嗯,我也不想這麼不清不白的結束,可是一旦調查下去,勢必會面臨跟妳爸媽一樣的抉擇。」
「我才不管犯人是為了什麼,想一堆有的沒的煩死人了。」
「哈哈,這麼說也對啦。」
「那第一步要做什麼呢?」
「妳剛剛才在阿姨面前說過吧,同事、畢業生、現任學生,只有這三種可能性。」
「但這個範圍很大耶……」
「並非如此,阿姨說裡面只有三萬多塊,我不認為未來的醫生,醫校的教師、學生會搶這點錢。」
「那就是說,箱子裡還有其他東西?但那裡面就只有錢跟存摺耶。」
「妳上次開來看是什麼時候?」
「額……」
「不用告訴我買什麼。」
「上上禮拜,那時候裡面大概五萬塊。我每次去借,真的都只有錢。」
「如果阿姨的習慣這麼深,那確實不太可能有其他東西,那麼……就是突然有一筆很大的數目?但是那鐵盒並不大,恐怕連存放五十萬都有困難,所以……肯定是得到了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卻一時想不到地方放。」
「『一時』想不到地方放?等等喔,如果昨晚聚會給媽媽的禮物,不只那一千八百塊的咖啡……」
「那犯人就是昨晚聚會的成員。」
「啊、啊啊啊啊啊!那四個人!」
「妳有見到他們?」
「媽媽要我跟他們一起吃晚餐,大概相處了二十分鐘,肯定是那個握我手的禽獸!」
「別胡亂下定論,那群是怎樣的人?」
「四個都是心理醫生,他們都說自己受媽媽很大的照顧,但具體沒說什麼事,話題我也沒怎麼聽……早早就躲回房間看漫畫了。」
「社恐?」
「不關你的事!」
「既然是工作穩定下來的畢業生,那就更不可能偷一點點錢了,艾米娜,妳先從阿姨的交友圈找出那四個人。」
根據她說的,用手機相當不方便操作,所以我們來到附近的網咖。
「碰、答答答答!」「三連殺!反恐小組獲勝。」
「喂,你打算玩多久啊?」
「不,我對社交軟體又不太熟,只能打遊戲啊,找到資料了嗎?」
「當然,可別小看人氣實況主找小圈圈時事的能力!跟不上聊天室的話題可是禁忌!」
「那這樣一天要看多少東西啊?」
「其實意外的很簡單迅速呦,只要當十幾個大實況主的訂閱者,加入他們的社群,每天檢索一下百則內的話題,兩個小時內一定能弄完。」
「聽起來真麻煩,我一定懶得搞。」
「呵呵呵,人氣直播者的秘訣雖然樸素,但沒幾個人做得到!」
艾米娜驕傲的挺起鼻尖,這個話題似乎讓她興致高昂。
「不過這樣一來,講了某個有趣話題的人,不就不能觀察妳的反應了嗎?」
「傻子呀,一個小時前的話題就算舊了,屬於『必須得知道』的範疇!」
「最好是這麼誇張啦……」
「真的啊,比如說有個大咖男實況主喝酒之後大膽告白女性,有很多觀眾恨不得當信差,同一句話刷過各個聊天室,一分鐘之內全平台都會知道,他被女生打槍的謎因影片,現在還偶爾會有觀眾斗內,讓實況主撥放出來給大家回味。」
「真是惡劣。等等喔,那大阪燒那件事的影片不就──」
「那晚的經過涉及犯罪,所以不行,但偶爾有人斗內影片懷念他就是了,『被小惡魔抹殺的那個人』,哼,真可笑。」
「……」
「幹嘛?難道你以為我很在意?一點也不!那傢伙罪有應得,能讓大家都記得是我制裁他,簡直太棒了!」
「說的也是。」
我默默關掉畫面上寫著『勝利!』的畫面,轉頭看向她的螢幕。
「簡單說明一下吧?」
「瑟琳娜.基曼,畢業於兩年前,現在在大城市的中學擔任心理輔導師,單身沒特定交往對象,養了一隻貓,喜歡爬山,不菸不酒,也沒啥炫耀奢侈品的貼文。」
我看了一下她的照片,揹著後背包、拄登山杖,綁著馬尾戴上眼鏡,看起來是個樸素的人。
「她昨天來參加聚會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打扮嗎?」
「怎麼可能用這種打扮來恩師家啊,你把女生當成什麼啦?我找找喔……」
艾米娜沒兩下就找了好幾張模特兒的照片。
「她穿這種款式的絲質黑襯衫,這張圖的菱紋西裝褲,翼翅的金飾項鍊,馬提芬的真皮包包,還有剛燙過的柔順黑髮。」
「記得真清楚。」
「那當然,昨天的聚會似乎沒有照片,但她有貼文打了些感想,並且標記了包含媽媽在內的五個人。」
「現在這個社會找人還真便利。」
「便利到單身女性隨隨便便就會被跟蹤騷擾、呵呵。然後下一個是馬丁.艾力克,昨天摸我手的混蛋,有個大學畢業就結婚的老婆,尤其喜歡機械錶,隨便一隻都是二、三十萬的精品名錶,其他錢都拿給老婆、或是跟她出去玩,重點是,他在剛才那所醫院任職,今天也有排診。」
生活照一路看下來,幾乎都在和老婆曬恩愛,在汪洋中央肩並肩躺著、在草原背靠背野餐,但無論如何,他戴錶的那隻手總是向著鏡頭,妻子也愛展示不同的珠寶手飾。
「那正好,我們可以問他昨天的狀況。」
「對啊,這個人看起來不會為了錢傷害媽媽。」
「嗯……或許吧,下一個呢?」
「伊芙琳.托托娜,在船程半小時的外島開了一家心理治療診所,也在網路上教授美甲繪畫和簡單妝術,然後……似乎跟小五歲的弟弟相依為命呢。」
艾米娜找到的是上禮拜前生活照,一個皮膚呈健康麥色,棕髮綁成束辮的女性,右手貼在臉頰上比YA,精緻的彩繪美甲一覽無遺,每隻指頭還不一樣的花色。
另一手搭著一個穿深色吊嘎的男性,他身上渾身刺青,高而精瘦,面對鏡頭的表情卻害羞不已。
「很不像醫科生呢。」
「嘛,畢竟是心理學系,不像外科那麼管得那麼嚴,最後一個是里維.馬可仕,比較沒在社交圈發文,不過倒是蠻常在手游討論區留言的,好像是個課金大佬,他跟母親一樣在大學教書,在距離這邊機程六個小時遠的小島上。」
根本找不到一張生活照,連頭貼都是風景。
「喂路人偵探,整個看下來誰比較可疑啊?」
「只憑這樣怎麼可能知道啊。」
「也是啦,還不如去找馬丁渾蛋問個清楚,既然有方向了,就打個一場CS再走吧!」
「其實妳手很癢吧?」
「那當然!我開好房了,快點進來!」
──咳哼,見習的,在那之前容在下代替惡魔提醒你,一直有微薄的敵意從背後遠處傳來。
──弱到像是螞蟻爬……應該不會有危險……就是了。
「我可不是到處結仇的人啊,那股敵意恐怕是衝著艾米娜。」
「路人偵探,趕快買槍啊,發什麼呆啊?」
「有人在拍我們。」
「……啊啊,沒想到還真能撞到粉絲呢。」
艾米娜雖然這麼說,眉頭卻深鎖著。
「怎麼辦?」
「繼續玩啊,不管他想怎樣,很快就會在網路上知道,左邊躲一個,我閃一顆你上!」
「哇、被暴頭了,這個躲閃加甩槍也太強了吧。」
「老闆,我偵查回來了,那傢伙一直在咒罵,要你們趕快牽手、抱抱,好用來爆料。」
「那應該沒事。」
「他手上拍最好的照片,是老闆你靠過去看艾米娜的電腦螢幕。」
「貼得很近嗎?」
「要是配上愛心可能會有人相信的那種。」
「搶過來吧。」
「交給在下吧。」
「但老闆,如果是在直播中……」
「如果是在直播,他就不會這樣說話,而且有眼睛都知道這是朋友的表現。煙了,快下包。」
「來了來了!」
稍微等了幾秒,多多低聲唲叫,我才施展魔法,將多多叼進嘴裡的手機拖曳到我手中。
「啊、我的手機!」
「別這麼介意嘛,讓我看看你在偷拍誰。」我把手機轉交給艾米娜,她雖然滿臉不情願,但還是拿了,但看也沒看,就丟了回去。
「哼,接好。」
男子慌慌張張接過,仔細檢查有沒有傷痕。
「可以嗎?」
「反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比比皆是,我也不是第一次被黑了。」
「跟、跟男朋友出來玩還怕被黑喔!」
「原來在你的心裡,女生會來網咖約會喔?真可憐。」
「靠母親入獄而紅的傢伙沒資格批評我!」
「噗,我紅起來讓你看不慣,真是抱歉啊,但不管你想不想看,我都會一直努力做下去。」
「……」
「來吧路人偵探,我們已經掛機一回合了。」
「嗯,看來我多管閒事了。」
「那當然,做好你的偵探本分。」看著她驕傲挺起的下巴,我突然感到無比安心。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