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招待……很好吃
※左右無差
※我也不知道要叫什麼 paro 但總之不是原作向
雨已經連續下了好久。角落裡的那把灰藍色的傘,好像沒有乾透的一天。雖然韓俊基回到住處時總會記得將傘撐開放在地上(買下這把傘時老闆熟稔地叮囑過他,傘也要細心保養才不會壞得快)但就算傘面上已經看不到一點水漬,當他觸碰傘布時,指尖依然會傳來赤裸的溼滑感,像蛙的皮膚。
其實他並不討厭這樣的天氣,在五月裡裹著外套,讓他莫名感到安心。唯一的問題就是太潮濕了,走到哪裡就不斷滴下水,從傘緣、從鞋尖,連交談的話語都飽含濕氣,甚至黏膩。所以他將不必要的言詞都貯在肺裡,當他撐傘停在路邊時就對著空氣深深吐息。氣溫並沒有冷到能呼出煙霧,然而他總是看不清在他眼前來來去去的人影,他們有各式各樣的雨傘,與服裝,是彩色的魚,在接滿了雨水的城市裡擺尾游行。他也是魚,有灰色的鱗。
紅燈恍惚轉綠,他才想邁開腳步,卻立刻被一道聲音拴在原地。
「嘿,能幫個忙嗎?」
黏膩。韓俊基心想,卻還是慢慢轉過頭去,然後看見一名色彩鮮豔的男人。男人掛著一副銀邊墨鏡與一雙金耳環,黑色皮衣下有鮮黃的襯衫與閃亮的金項鍊,十指都戴了珠寶或戒指,指尖還抹上黑色指甲油。他嘴上浮浮地笑,一與韓俊基對上眼就指了指自己腳邊的兩個大袋子:「買太多了,沒辦法撐傘。」那態度過於自然,彷彿他們早已認識多年。
韓俊基沉默了兩秒,然後往男人的方向靠近,將傘面舉過他的頭頂。謝啦,男人說道,彎下身提起那兩個鼓脹的白色塑膠袋。他們身後就是超市,因此袋子裡面大概是食材或日用品那一類——韓俊基無意窺看也無意猜測,卻在橫越馬路時稍稍將傘往男人的方向挪了一點,讓那些物品也稍微攏進遮蔭。可是,男人並未在抵達彼岸後停下腳步,也沒說一句話,只是一派輕鬆地繼續往前走。韓俊基感到詫異。他本可以扭頭離開,回他的家,把這男人拋在水裡,但當他思考著是不是該這麼做時,他已經淋著一半的雨,陪著男人走過了好幾個街區。他的左肩濕透了,而男人似乎沒發現(他甚至也不太懂得避開水坑的樣子),倒是他在轉彎時瞥見了塑膠袋上沾黏的水珠,於是驀然覺得這一切都荒唐至極。
男人在一扇冷銀色大門前駐足,放下右邊的袋子,伸手摸索鑰匙。「吃過飯了嗎?」男人詢問,而韓俊基搖頭,於是男人又對他揚起嘴角。「沒事的話進來吃個晚餐?謝謝你送我回家。」
他從衣袋掏出鑰匙,插入鎖孔。「我是趙天佑。你叫什麼名字?」門鎖傳出乾脆俐落的絞動聲,男人拾起塑膠袋,領著他踏進公寓。
「韓俊基。」他收起傘,隨著男人走上階梯。老實說比起晚餐他更想知道有沒有地方能讓他烘乾衣服,他感覺自己吸滿了水。男人走上三樓,換了把鑰匙打開另一扇鐵門,門後是一個小小的陽台,架子上放了幾盆枯瘦的植物,和雨具。右邊有進入房間的門。
「傘可以掛這裡,進去之後要換室內鞋。」趙天佑說道,開了房門走進去。韓俊基在他擠入門縫時下意識地伸手拉住門板,好讓雙手騰不出空間的趙天佑順利進房。什麼跟什麼啊,他心想,在趙天佑看不到的地方皺眉望著自己的傘。它還在滴水,水珠落在他腳邊聚成一個小池,沒有魚也沒有光。他本來要直接將傘繩掛上架子,但轉念一想,便撐開了傘,輕輕地放在地上。陽台還夠寬,容得下這團灰霧。他進門前回頭確認了一眼,然後才帶上門板,脫下靴子。玄關不大,兩人一起站著可能會有些擠,牆邊擺著一個鞋櫃,櫃子裡有幾雙室內鞋,還有帆布鞋、馬丁鞋、老爹鞋、拖鞋,卻幾乎找不到皮鞋。他將靴子整齊地擺在鞋櫃外頭——「放進去似乎也不會顯得突兀。」他腦海中突然閃過這樣的想法,可那也僅是一瞬間的事情。
房間的格局十分簡單,玄關之後接著客廳,客廳再過去點有個往左的通道(大概是通往房間和浴室),比通道更遠的地方則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裡顯然是廚房。韓俊基隨意選了一雙黑色的塑膠室內鞋,大小正好合適,走起路來就不會顯得彆扭或拖沓。他來到廚房門口,看見趙天佑正忙著把一些食材分類塞進冰箱,他猶豫著要不要喊他,趙天佑卻先轉過頭來,露出了略略驚訝的神情。「天啊,等等,我拿吹風機給你。」他很快地從韓俊基身邊鑽離廚房,再次回來時手上就多了一支粉藍色的吹風機。「快點弄乾,不然會感冒喔。客廳有插座。」他理所當然地將粉色機器塞進韓俊基手裡。
也不想想是誰造成的。韓俊基心想,像是有些惱怒,但又不是真的生氣。他回到客廳找到了插座,啟動吹風機,高頻的嗡嗡聲立刻衝擊他的耳道,灌滿他的思緒。他脫下外套,稍微掀起左臂的衣服,以熱流慢慢烘著。布料從皮膚上揭開的那一刻,濡濕的感覺就特別明顯,他卻輕輕舒出一口氣,彷彿終於得以呼吸。他仔細而耐心地把自己弄乾,然後把外套也弄乾,這花了不少時間(也許還有能源和電費,不過這就不歸他管了),當他切掉熱風,另一種溫熱香鹹的氣息就立刻取而代之。他聞出是魚。
他隨意放下吹風機,將外套摺疊好,然後循著香味的引導回到廚房門口。趙天佑正站在瓦斯爐前,圍著雪白色的圍裙,一手拿著鏟子,一手握著鍋柄。他並沒發出什麼吵鬧的碰撞聲,趙天佑卻像知道他來了,回頭對他微微一笑:「煎魚,吃嗎?」
韓俊基沉默點頭,心裡泛起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個人從沒問他的意見就擅自決定一切,而沒有人喜歡無端地被命令,韓俊基當然也是。可是這個男人⋯⋯大概是太輕浮了吧?他身上找不到一點倨傲的痕跡,讓他的一言一行都恰恰踩在惹怒他人的邊緣,多一點就會使人厭惡,少一點又顯得說服力不夠。韓俊基甚至不知道他煎什麼種類的魚,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會吃掉那條魚。
「我打算等等再炒一兩盤菜。煎完魚之後留下的魚油,用來炒菜會很香喔——啊,你不介意中式菜色吧?」趙天佑說道,
「不介意。」韓俊基回答,不如說他聽見對方的姓名時,自然就有了心理準備。
「那就好。不過還要一段時間才能上菜,你可以先去客廳看個電視⋯⋯嗯,要來幫忙我也行。」趙天佑輕輕一笑,擺弄鍋鏟,似乎是把魚翻了個面。
啊,又來了。韓俊基心想,卻邁開了腳步往趙天佑身邊走去。流理台上擺著菜盆,還有高麗菜和番茄。「唔,太好了,那就麻煩你幫忙洗一下菜了,能切一切更好。」趙天佑轉過頭來,而韓俊基這時才驚覺,他做飯時居然還戴著墨鏡。
韓俊基並不常有下廚的機會,但簡單的步驟還是略知一二。他循著趙天佑的指示(高麗菜用四分之一就好,番茄兩顆),先將食材都沖水洗淨,再動刀開始切。他進行得不快,不過趙天佑好像不怎麼在意他的生疏,他也就放心地慢慢處理。當他切完高麗菜時趙天佑也煎好了魚,他瞄了一眼,覺得看起來是鱈魚,金黃色透著嫩白的魚肉,銀灰色帶點焦褐的魚皮。趙天佑先將煎好的鱈魚放到身後的桌上,然後從韓俊基手裡接過刀子,拍了少量蒜頭,放進鍋中爆香。鍋子發出細微的「滋滋」聲,而蒜頭和著魚油的香氣理直氣壯地擴散開來,大膽撩撥韓俊基的嗅覺神經,誘出他潛藏已久的飢餓感。趙天佑挑出較硬的梗葉丟入鍋中,並倒了少許清水,以鍋鏟翻炒幾下,然後才放進餘下的嫩葉,緊握鍋柄,繼續翻鍋快炒。不消幾分鐘,一盤清炒高麗菜煥然起鍋。
從刀子被借走的那一刻起韓俊基就像是忘了要做事,即便趙天佑早就將刀子還回去,他仍是呆呆地盯著趙天佑流暢的動作,像是舞台上游刃有餘的魔術師,只要對生食擺弄幾個動作,然後——嘩!菜餚立刻上桌。直到趙天佑發現砧板上的番茄還維持著圓滾滾的模樣而忍不住笑道:「你要幫我切番茄嗎?還是我來?」韓俊基才發現自己的失職,喃喃地說了抱歉。「沒事。」趙天佑擺手,打開冰箱拿出四顆蛋,並熟練地將蛋打進碗裡。黏膩,韓俊基看著蛋液心想,以刀去掉番茄的蒂頭,再把番茄切成小塊。他耳邊傳來筷子敲擊陶瓷的聲音,快速而規律,安靜幾秒鐘後,又是鍋子的「滋滋」聲,但這次飄過來的,是濃厚的雞蛋香味。
「接著讓我來就行了,你可以先把湯端到桌上嗎?」趙天佑指指左邊的爐子,順手熄了火。韓俊基看見那裡有個蓋著蓋子的銀色湯鍋,於是走上前去,把鍋子轉移到桌上(不忘在底下鋪上隔熱墊)。趙天佑很快地又完成了最後的菜餚,關掉爐火和抽油煙機,把裝好盤的番茄炒蛋給放上桌面。「這樣就完成了。」他笑著說,伸手解下圍裙,隨意地掛上牆面的某個掛鉤。韓俊基想起自己的外套和對方的吹風機都還擺在客廳的椅子上,雨傘還攤開在陽台上。現在還下雨嗎?他側耳傾聽,鐵定是的。
「我來盛飯吧。你想用筷子還是湯匙?」
「筷子。」
趙天佑洗了手,以流理台旁的毛巾拭乾水珠,然後伸手進烘碗機中拿了兩個白色的碗。他打開電子鍋挖出雪白的米飯裝入碗裡,而韓俊基也走到流理台前洗了手,順道將飯碗帶回桌上。趙天佑拿來兩雙筷子、一根湯匙和一個湯勺,把其中一雙筷子交給韓俊基,湯匙擱在番茄炒蛋的盤子邊,湯勺沉入湯鍋中。他掀開鍋蓋時韓俊基才知道,今晚煮的是蘿蔔湯。
「那麼,我要開動了,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忙。」趙天佑笑道,伸出筷子夾了一點高麗菜。韓俊基心想他確實是幫了這男人很多忙,可他沒辦法明白自己怎麼就跟他回到這裡來了。男人很常這樣嗎——隨便地向陌生人求助,隨便地請人吃晚餐。他驀然覺得有些不快,彷彿他自律的操守也被這男人這些不檢點的行徑給玷汙了。他握著筷子遲遲沒有動作,直到一塊嫩白的魚被放進他的碗中。
「你說會吃的。」
他抬眼對上趙天佑的面孔,墨鏡底下的笑臉依然那樣輕浮。
「這樣說可能有點太驕傲了,不過我可是對我的手藝很有自信的喔?」男人斜斜勾起嘴角,往自己碗中挖了一匙番茄炒蛋:「做菜是很好玩的事情,你覺得呢?」
韓俊基沒有回答,沉悶地將鱈魚塊塞進嘴裡。魚肉清淡柔軟,帶著誘人的魚油香氣,只以薄鹽稍微調味,魚肉本身的鮮甜就完美地提點了出來。確實很好吃——不僅使用了良好的食材,烹飪手法也恰到好處——韓俊基也許不常下廚,不過食物的好壞他很能評判出來。他主動夾了一點高麗菜和番茄炒蛋,這兩樣菜也並未讓他失望,色香味俱全,口感非常好。趙天佑看他開始吃東西了,大概也放下心來,隨意找話題聊天,雖然平均每問三個問題韓俊基才會答一題(而且通常只回答選擇題),但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晚餐也慢慢地吃完了。
「洗碗就讓我來吧。」趙天佑說道,也沒打算等韓俊基回應,他起身時就順手收掉了所有餐具。「你家住得遠嗎,是不是早點回去比較好?現在還在下雨喔。」
是啊,還在下雨。韓俊基茫茫地想,一直都在下雨,不會在今晚突然放晴。他正想著走回去是否又會淋濕,又得把自己烘乾,趙天佑突然就從流理台邊走回來,俯下身,對著他笑。
「送你一程?」他的雙眼在墨鏡後方彎起,像浮出背脊的游魚:「我有車。」
「你有車。」韓俊基突然重複,語氣竟有些怒意。雖然他想保持冷靜到最後,但這次他真的無法克制住。這男人是真真正正地踏越界線了。他有車,他為什麼不開車,非得要淋著雨去採買,然後隨便找個誰護送他回家?韓俊基倏地站起身,大踏步走到客廳抓回他的外套,俐落地披上身體。他甚至不等趙天佑來替他開門,就穿上靴子走了出去,進入陽台,然後準備離開這裡。
「等一等。」趙天佑很快地追了上來,他卻懶得理他。早該這麼做了,在等紅燈的時候。他碰觸通往樓梯間的鐵門,而趙天佑碰觸他的手。
「不好意思,請您放開。」韓俊基覺得自己大概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沒有直接甩開對方,又費了點勁修飾用詞,便沒有餘裕去克制語氣。趙天佑依然拽著韓俊基的手,不安地問:「你在生氣?」
「沒有。」韓俊基反射性地回答,又想走出門去。他在生氣嗎?他應該要生氣吧。這男人自顧自地尋求幫忙,要他吃晚餐,煎了魚,想開車送他回家,還無辜地問他是不是在生氣?對方到底是怎麼想的?是把他當作一個隨便的男人,還是三歲的孩子?他扭開門把,露出門後黑洞洞的樓梯間。踏出去就沒有瓜葛了,他心想,踏出去就好了。
他準備甩開趙天佑的手,一聲熟悉的叫喚卻突然傳進他耳裡。
「金龍洙。」
思緒一時凍結。他驚懼地回頭,竟看見趙天佑悲傷的臉。
「你是誰?」破天荒地,他問出了今晚的第一個問題。
那男人聽見這個問句,遲疑了幾秒鐘,然後放開了他的手。
「如果想不起來⋯⋯也許別想起來會比較好。我不攔你了,你走吧。」
「等等,你到底是誰?」
「我說了,我是趙天佑。」
趙天佑。他努力推敲這個名字,卻無法在腦海中找出任何一絲線索。突然,他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恍惚地望著對方,問出了今晚最後一個問題。
「⋯⋯我是誰?」
「你是⋯⋯」那男人頓了一頓,然後,哀哀地笑了出來。
「你是,韓俊基。」
「⋯⋯不,不對,我是——」
一股力量突然將他推了出去,他來不及反應,整個人摔出門外。身後傳來轟然巨響,他回頭一看,那鐵門早已緊緊閉上。他用力拍門,在門外叫喊,直到他聽見門後傳來腳步聲,躁進地接近門板。
「趙——」
「請問有什麼事嗎?」鐵門開啟,一名嬌小的婦女站在他眼前,穿著短袖短褲和合腳的室內拖鞋,滿臉憤怒地瞪著他。他驚訝地望著對方,吞吞吐吐地說:「請問,這裡有沒有趙⋯⋯趙⋯⋯」
是誰?那個人是誰?為什麼他想不起來?
「不好意思,這裡沒有你說的人,你已經干擾到我們了,再吵我就報警了。」
他焦急地想解釋,然而女人顯然不願與他攪和,馬上就想把門關起來。這時他突然看見了一個東西,連忙叫道:「等一等,請等一等!」
「又怎麼了?」女人再次拉開門,冷冷地問。
「那個⋯⋯雖然很不可思議,但我的傘⋯⋯在那裡。」
他指指陽台,在掛滿了雨具的架子下方,靜靜躺著一把撐開的灰藍色的傘。那女人也看到了傘,嘴裡咕噥:「那不是我們家的傘,哪裡來的?」
她走過去撿起傘,把它收合起來後朝鐵門外一扔:「拿去。我不知道你怎麼把傘塞進來的,但下次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女人說完後就關上了鐵門,而他知道它再也不會開啟了。他拾起雨傘,失神地下樓。他打開冷銀色的大門,外面還在下雨,天色很暗,只有幾盞路燈濛濛地亮著。他沒撐傘就走了出去。
片刻之後,雨竟慢慢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