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旋模擬戰場。
無人之際,此處只是一個遠望無盡的格線空間,在設定之下、卻可隨心衍化萬般場景,而且恍若真做。
這片義勇軍的訓練空間,偶爾也會因其便利性,吸引基於戰鬥以外理由造訪的來客。
嚓。
敞開的大門,分裂屬於格線的維度,光芒點亮無盡的暗空。
一道青風從門縫中竄入、化型,自然是長生。
「…」無話。
青年操弄著顯於他手間的控制板,指尖飛舞間,猶如開天闢地,光與影變幻、衍化出他輸入的風景。
沙沙、沙沙。
遼闊的平原,高掛的銀月,飄蕩的蘆葦,零散的碎石,清涼的微風,悅耳的草音。
這裡,是拉卡群島的一處蘆葦平原。
「哈…」鼻納、口吐,心曠神愉。
盡管他只在此地度過數個夜晚,眼前的風景卻讓他感到懷念。
此景,是他與千行交手之地的留影。
也是在那一戰之後,他萌發揉合風、劍兩道的念頭,最終踏上劍仙之途。
換句話說,這裡,是他的劍道啟蒙之地、是他邁出第一步的道始之處。
他劍道初心啟明的地方。
沙嗒、沙嗒。
少有地身穿正式修道服的青年,提持著他的劍,踏入他的「蘆葦道場」,從叢中穿行而過。
萬千、數不盡的蘆葦穗,就像一雙雙溫柔的手掌,撫過他的臉、慰勞他一路辛勞;亦像一把把塵拂、拂去心中俗事繁雜的牽掛,讓他變得純淨、專注。
蘆葦海中央,是一塊拔地跨起的禿石。
劍仙懷抱著他的劍,單手爬上。
攀爬、攀爬。
臉頰被塵土染黑、穗支掛了在道服領口、石沙掉進布鞋的縫中,他不在意。
他的眼神就像月夜中平靜的湖水,深邃、無波、清澈、明亮。
達致丘頂:
「喝!」朗聲高喊,呼盡氣息,從腰間拔劍出鞘。
探腿踏前,後腿亦發力、腳跟懸空,轉腰,展胸,提臂橫推。
從下而上再橫去的勁力,盡數集中劍尖。
利刃斬空,劍風卻衍化銳波飛出,在蘆葦海的上空掃過,盪起波瀾。
「呼!」再出劍,
足尖為軸、腳掌挪轉、轉體向後,雙手高抬、合握、下揮弓腰… …
一劍、兩劍、三劍、四劍,劍仙持續揮動劍刃,漸然忘我。
石頂的空間不多,而他始終軸定大石的中央,不偏不倚。
比起曾經每夜的盤膝冥思,長生更喜歡現在劍禪的修行。
感受劍柄到劍尖的渾圓,感受微風撫臉的輕柔。
與劍融為一體、與大氣融為一體、與天地融為一體。
「…」
最終,揮畢,長生停下來,卻皺眉。
「鈍了。」劍仙冷然道、鬆手。
劍落,刃尖插在大石上、沒入三寸才止住。
劍沒鈍,鈍的、是他的心。
穿過蘆葦,擦得亮他眸中清明、抹得走他念中牽掛;揮劍半晚,斬得斷他腦裡雜思。
卻磨不利他心中寶劍,他的劍心。
劍心——即是揮劍的理由。
就像每個人心裡的那把尺,是行事的宗旨與標準。
劍仙劍仙,仗劍為仙者,為仙、亦為劍,劍心之所指、揮劍所向,即活著的方向。
如今,卻「鈍」了。
「我為何而揮劍?」長生自問。
他為何而揮劍?
長生是一個簡單的人,他可耍心機、亦可築城府,但他不這麼做。
他選擇了率性而活,隨心中所想而行事,但求自在、但求無悔。
他第一次衷心而執劍,源由很純粹、亦很簡單:
他想打敗千行。
只因純粹法術對那位劍客收效甚微,所以他須要能拿在手裡的武器去戰。
只此而已。
自此,他進一步研習御風與劍技,揉合兩者、一頭栽進去開發這門技藝。
然後,悟道。
如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劍仙一途、指的並不是技藝。
而是心。
就像他技藝的一半,是以風為劍。
以音為劍、以符為劍、以拳指為劍,劍仙的「劍」,從來都不侷限於劍的形體。
劍仙修行最重要的,是明悟劍心。
心之所指、劍出所刺,明確無誤。
所謂劍心通明。
說白話,就是清楚地弄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幹嘛。
劍心通明,所以高歌猛進、專心致志,不猶豫、不停滯、不妥協。做自己。
像劍尖一樣明確對準自己的目標、像劍客一樣斬盡阻礙自己的障礙。
如此活法,便是劍仙真義。
雖然…長生實際並沒有一個很明確的外在目標。
有人持劍而度世、有人提劍為救國、有人拔劍斬妖邪。
以上這些大願,長生心中都沒有。
他只能為心中所念而戰。
這位行走紅塵的青年劍仙,心中多有所念。
不想死,故練劍。
不想美好的紅塵消逝,故揮劍。
不想英雄的意志與價值消亡,故提劍。
不想盤中最後一根雞腿被人搶走,故…咳咳。
就算是心中再微小的雜聲也不會無視,明確了就忠實執行,便是他的劍心。
並不高大上,而是很簡單,任何人都有條件做到。
但,簡單不複雜的路,往往最難。
比起其他諸般偉大的道標、但求一個目的。
長生的所求存於心中、求諸於己,仍至戰鬥、仍至日用,覆蓋過廣。
心中隨便一個疑問,都能與他的劍心擦起激烈火花,讓他雜念叢生。
劍仙之道,攻伐最快、殺敵最甚,其強在於劍隨心動。
劍在手中、猶可硬砍而下,但飛劍意控於外,劍與心離軌,飛劍便沒有辦法隨心而動。
對於長生而言,他以劍形御風、以風勢御劍,兩者都是他的核心、兩者都被視為他的「劍」。
心有猶豫,風止息、劍停滯。
結局唯死矣。
道心不可欺。這卻是所有劍仙、甚至是修仙道者都免除不了的最大代價。
這小子最近越加有了放棄思考、掙脫糾結的傾向,仍至棄圓滑而求順心,這便是原因。
「方舟…」長生背靠在插穩石間的劍旁喃喃自語。
日常小事,尚可一個放棄思考、安撫過本心,一筆帶過。
但接下來,義勇軍將向方舟發動總攻,如此大事,卻是不能自欺自瞞。
「唉…」仰望銀月,長生自嘆息。
西方強行啟動方舟計劃,問都沒有問過世人的意見,便要將包括他的所有人塞入方舟這大C槽,固然讓他有些不爽。
但問心,不爽就只有一些些。
他並不是一個在意個體純粹的傢伙,不然每每戰死復活、拆解化風都要讓他陷入哲學自我思辨。
單聽情報,方舟似乎的確可以救助世人橫渡量劫,在下一輪天地再生。
靈魂被抽空後,沒了自我的軀殼會怎樣,他不甚在意。
可能穿越轉生者都這個樣吧。
但,四災怎麼辦?
方舟能將飢荒、甚至還未露頭的死亡,開除出名單外嗎?
下一輪滅世的量劫又怎麼面對?
既然量劫是神的旨意,逃到另一個新世界就真的能解決問題?肯定不會因為上輪世界的遺毒讓新世界的壽命銳減嗎?
疑問很多,不清不楚。
但至少,方舟計劃用來當後備方案,無可厚非。
然而,西方卻一言不合直接強行啟動方舟,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情況,似乎還未到最後一刻。
到底西方在想、在瞞甚麼…
更讓人疑慮的是,官方和西方,兩者互相之間的態度。
義勇軍官方堅決反對方舟,直到最後一刻;而梵亞斯一方似乎堅決要將總召幹死。
這中間,似乎還有些因果並沒有浮現水面。
情報缺了塊,讓他無法想通。
「!@#*!@*&*」青年直罵娘,這樣疑惑下去劍與風都不俐索了,怕是要戰死沙場。
「唉…」
長生為難地盤腿而坐,掐起劍指與手印,讓佩劍橫懸於他面前半空。
福至心靈的口訣念始,一道道風刃平行劍鋒刃筋削去。
吸。
錚!
呼。
錚!
隨著風刃響起劍鳴,隨著劍鳴濺起火花。
御風劍仙,正在用大氣研劍。
但利劍既銳,為何還要磨?
細看,長生上方,那在方舟啟動後便日夜向上流淌的數據流,在每聲劍鳴之間,都會猛烈抖動。
就像有人拿著無形的利劍,往它大力砍劈。
但看真一些,抖動的、並不是數據流,而是長生的靈魂…
劍仙,仗劍為仙,人劍合一。
人、劍心、劍,三位一體。
研磨寶劍,亦可鍛魂。
一磨一削,明銳劍心。
磨去疑問,削去劍心不明之處。
但就像磨銳利劍、清除雜質的過程中,早晚會讓劍體變薄。
鍛磨靈魂的代價,是消磨純粹魂魄後天所生的雜質。
我們管這,叫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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