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的生命還不能停滯在這。』
小艾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我正在躺著嗎？
感受到來自背後地面的搖晃，晃得讓本來就頭暈的腦袋更加暈眩。
右手還在嗎？四肢還在嗎？就好像身體不見一樣什麼都感覺不到。
虛弱的視線看了眼四周，一切都好模糊。
木的天花板；木的牆面；不斷傳來震動的地板；緊緊包覆身體的睡袋；以及頭底下枕著的膝枕——
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就聽見外頭激烈的交戰聲，和一聲呼喊：
「要緊急右轉了！」
「是，卡莉絲塔小姐。」
聲音提醒後，感受到一股力把自己甩向左邊。沒有被甩飛出去，有人護住了自己。
是米娜。
「……」
想向她確認現狀，但喉嚨卻虛弱乾涸的無法發出像樣的聲音。
「——小艾……？卡莉絲塔小姐，小艾她醒來了！」
從上俯視下來的視線稍稍放鬆，變成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她的聲音好嘶啞。
「太好了……米娜小姐，麻煩妳保持艾的體溫，別在讓她的心臟停下來了——那樣的事，對心臟很不好呀……」
說著，駕駛座的女人聲音也帶了點些許哭腔。
——再讓心臟停下來，說的是我？我又差點死掉？
睡袋裡的手摸上胸口，感受到心臟的跳動，但非常虛弱，呼吸也是。
「狄俄尼亞先生！後面的魔法拜託了！」
「好呦！」
四周都是爆炸聲，馬車裡劇烈搖晃不斷。
小艾聽著聽著，明白自己的現狀。
正在全速行駛馬車上；不只米娜，卡莉絲塔竟然也來了，而且正在駕駛馬車擺脫追擊中。
——得幫忙才行，可是身體好重……完全動彈不得。
拚命起身的小艾最終還是不敵無力而癱倒。
一想到大家正在拼命戰鬥，自己卻只能靜靜躺著幫不上任何忙，心裡覺得非常焦躁，最終消沉起來。
這處境令她想起一年前。當時，明明清楚本尊思念父親的情緒，卻選擇袖手旁觀，導致現在的悲劇連鎖，不禁怨恨起自己。
——那時候的我，只要再強硬一點的話、再堅強一點……對不起比爾，艾……我太自私又弱小、太弱小了啊……
『啊啊，我們恨透妳了。』
耳邊彷彿一百聲道喇叭作響，聲調都一樣，只有距離遠近的差別環繞自己。
小艾睜開眼定睛一瞧，漆黑一片的空間中，無數艾．諾莉牢牢圍住自己，帶著泣血的憎惡目光瞪著自己。
「！！！！！」
無數她們伸出手掐住小艾的脖子、扯住雙手雙腳，就像要將自己生吞活剝。無法反抗，無法發出悲鳴。
『妳明明答應我要好好照顧修雷特！這個騙子人類！』
同樣的聲線中，不和諧的出現另一位也在泣血怒吼的女聲。
褐色雙眼的瞳孔收束成憤怒的豎瞳，指著小艾破口大罵。
——索菲……
不變的是跟其他艾一樣怨恨的神情，以及想致人於死地的情緒。
她從喉嚨拔出自殺時的匕首，沐浴著血浴一步一步靠近。
自己雖然滿臉恐懼，卻也無法用自己的喉嚨發出哀號，脖子彷彿要被掐斷，可是雙拳難敵百手，已經失去反抗被憎恨的重量。
無助的自己只能轉動眼球向別人投去求救的目光。
看見了有著雪白長髮但並非艾的芭絲特躲在遠處恐懼地關注這邊。
——媽媽？
『請不要用那噁心的眼睛看著我。我恨他——恨透妳身上惡魔的血脈，為什麼要降生於世呢……』
憎恨自己的人越來越多，全是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們。
詢問為何殺死自己還有自己雙親的布爾德領主的女兒；因為為自己簽發入城許可而被牽連遭受絞刑的北門檢查員；因為「亞人集中管理法」被吊死、被迫賣淫、不受祝福被誕生的孩子們；「如果」知道父母死因的麗妲。
他們每個人都想要小艾死，不斷伸長手臂將她拉入更深的深淵。
最壓軸出現的人，是修雷特。
他惡狠狠指著小艾，語氣不帶感情冷冷道：
『都是妳。如果沒有妳，我們、大家都會幸福才對，怎麼不立刻去死？』
致鬱的譴責從修雷特嘴裡說出，小艾的心靈徹底瓦解。
認命地讓身體徹底放鬆，任由任何人對自己施予暴行。
「——這種話是父母該說的嗎！」
一顆鐵拳轟飛了修雷特，一聲怒吼趕走了所有憎恨艾的意念。
「假貨。」
還不解氣，走上前往倒地的修雷特身上多踩幾腳，直到他化為細沙為止。
那人轉身向趴在地上的小艾走著，身後帶來暖洋洋的陽光驅走這裡所有徹骨的寒冷黑暗。
身上【虎種】的紋路褪去，他慈愛的笑著，笑容裡帶著陽光的溫暖，如同他近似「陽光(Sunlight)」諧音的名字——修雷特
「為什麼——」
小艾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色。
「妳都能跨越死亡回到我的身邊，我又怎麼能丟下黏人又可愛的女兒不管呢？」
如同以往，修雷特摸著小艾的頭，接著抱在懷中。
在那懷中，任何不安都神奇地平靜下來，換另一種情緒湧上來，
「爸爸……你不是已經……」
小艾茫然地觸摸修雷特的胸口、臉頰，好像有摸到、又沒摸到的樣子。
理智清楚告訴自己，修雷特早就已經死了。
但再次看見修雷特、聽見他溫柔真誠的聲音那刻，就算知道是片刻的美夢，小艾眼角還是潰堤了。
「是呀，徹底粉身碎骨，一點都不剩。」
他依然微笑，很輕易面對自己的死。
是的，如他所說，側躺在他不是很寬廣的胸口裡，聽不見任何生命的律動，而且很老土的，身體變得透明朦朧，也看不見雙腳，就是傳統上的幽靈。
——爸爸的幽靈……幽靈！？
雖然怕鬼，但這次不是因為怕鬼而嚇到。
小艾突然檢查起身體各處，從指尖發現自己也呈半透明狀態。
「該、該該該該不會我、我真的死了一次嗎？」
「哈哈哈，好可愛的想法，我的女兒果然世界第一……等等，世界第一可愛應該是安娜才對，所以是世界第一可愛的女兒才對囉？」
修雷特一邊摸著小艾的頭一邊大笑起來，說著說著突然在奇怪的地方糾結起來。
「什麼啊，你是什麼愛妻好男人嗎？」
聽見日常的拌嘴，一直精神緊繃的小艾終於破涕笑了出聲。
「笑————了，雖然楚楚可憐的樣子也很可愛，但妳更適合笑容。」
他伸出手勾起小艾的嘴角，讓它更加燦爛。
「嗯。」
被這麼稱讚，小艾認同地直點頭。
畢竟是自己照鏡子都覺非常可愛，不惜女裝也要強調其可愛的地步，忍不住得意了一下。
「乖孩子，有沒有很想爸爸呀？」
「嗯，不過既然我也死了，應該……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吧？」
「不，妳還沒死，只是身體又再次瀕死。不過不用擔心妳還不會死，有很多人不希望妳離開，爸爸真的很高興。」
修雷特說著盤腿坐了下來，拍著腿要小艾坐在他那雙會透光的半透明雙腿上，手指指向一片蔚藍的晴空。
靠在特等席上，仰頭望天。天空的彼端是現實中的自己，安詳地躺在馬車上，蒼白無血氣的宛如一具死屍。
這是心臟第二次驟停。
「艾，活下去，不准死。不是說好要一起拯救她嗎？」、
「求求你睜開眼睛，姐姐快哭囉！」
兩旁是衣服上沾滿回濺血跡的卡莉絲塔正努力按壓小艾的胸膛，接著把空氣嘴對嘴送入體內。
另一邊的米娜不斷超支魔力仍不斷施以土屬性的治癒魔法，只為喚回如同睡美人的小艾。
臨時加入隊伍的大劍勇者留下一句「妳們繼續施救，我來拖一點時間。」揹起大劍毅然決然離去。
她們的溫暖隨著胸口的脈動擴散至全身，小艾注意到雙手雙腳的輪廓漸漸變得清晰起來，聽見了心臟律動的聲響。
看來被救活是遲早的事，能留在這裡的時間不多了。
「啊啊，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能永遠待在這裡。」
坐在修雷特腿上的小艾捲縮起身體，沒什麼幹勁淡淡地說道。
她不喜歡過去，大罪人實在過於沉重，就自己的價值觀來看也是十惡不赦，更多是感到恐怖。
最喜歡的還是之前，還是天真無邪的小女孩的自己，被疼愛，能盡情撒嬌，無憂無慮度過一生才是最輕鬆的。
並非什麼怪癖，兩年多以前她的確是百分百的小女孩，取回過去的記憶後仍然存在，成為人格的一部分。
最重要的，和修雷特的關係不是虛假的。
「艾……」
修雷特呼喚著名字欲言還休。
「我知道啦，她們都是我最重要的寶物，一定要好好回應她們，絕不能輕言放棄。只是……也很不捨離開你而已。」
小艾仰著頭，竭盡全力克制自己不流下眼淚，不免還是顯露出脆弱。
「聽我說。」
他的聲音很沉重。
小艾望向了修雷特。
「這裡並不是妳的夢境，而是另外一個妳的。」
也就是比爾。
「我不知道為什麼，妳就是來到了這裡。」
「——欸？比爾她原來一直……好可憐。」
小艾回想起剛剛令自己顫抖的痛苦還有難受，不禁同情起比爾。
痛苦和愧疚讓她對自身自我懷疑，對所有人充滿芥蒂。
就算是自己的雙親還有死去的自己們，也認為他們是憎恨自己的。
不自信、挫折、羞愧地覺得自己降生於世對不起全世界。
想想，幾個月前的自己其實也是一樣，——只是自己選擇逃避了一切，而比爾選擇極端的反抗。
「妳已經不用我操心了。妳有好好照著我說過的『想活的樣子』活下去。但是，另外一個妳沒有辦法選擇想活的方式，一直痛苦下去。而且——」
他看著自己已經無法干涉現世的雙手深深嘆息，心中被無力感所支配，
「『逝去的事物無法回來』，已經逝去的我已經無法繼續陪伴在她身邊，很抱歉這次是我違背了跟她的約定。我想補償她，哪怕只能為她分擔一點痛苦也好，所以我會不斷為她祈禱，能遇上更好的人，能至少有能做個美夢，只是……真的，不想再看見你們痛苦的樣子！」
可是，一切都無法如修雷特所願。
沒有選擇。
在失去希望，最需要有人引導方向的時候，遇上錯的引路人，札克。
艾一直被受折磨。
相較之下，
「我很幸運，那時遇到的是卡莉絲塔。」
太幸福了，實在是幸福到不好意思的地步了。
看著留有遺憾而無法成佛的修雷特，小艾起身轉向修雷特伸出小指，另一隻手大力拍胸脯保證道：
「我答應你，會用我的方法拯救她。所以……請你在這裡好好看著，然後在我救了她之後——安心的走吧。」
「靠妳了。」
看見小艾的成長修雷特欣慰一笑，用小指牽起彼此。
而眼看自己的手腳已經恢復血色，修雷特透明朦朧的手顯得虛無飄渺。
「有看到嗎，安娜，我們的孩子長大了呢——」
最後被摸了摸頭，小艾幸福的輕閉雙眼，溫柔的撫觸憶如從前沒變質過。
「我會祝福妳一切順利，努力的妳，不管任何危機都會迎刃而解。」
這雙手給予過自己希望、信心、愛；幸福，即便不在身邊仍為自己的幸福獻上祈禱。
然後，感覺到這雙手正在漸漸遠離，從眼前消散。
依然依戀，想把他留在身邊而伸手挽留，但誰又能抓住過往雲煙呢？
「再見了，爸爸……謝謝你。還有，我愛你。」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