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理想
艾瑞奇星，波莫克王國，市立公墓。
與其說是公墓，這裡更像是一個博物館，挑高的大廳是由純白色的大理石砌成，大廳中央是一尊五公尺高的恩圖的神像，表情慈祥，一手放在胸前，令一手則伸向下方，掌心朝上，彷彿是在給予世人引導。
除了中央的神像之外，大廳到處都是造型繁複的雕樑畫柱，極盡華麗，卻又不失莊嚴的氣氛。
這座墓園裡，沒有半具遺體和骨灰。
根據恩圖真神教的習俗，人是由宇宙之中誕生，由恩圖之中誕生，所以死後也必須回歸宇宙，回歸恩圖。
人們逝世後並不會舉行土葬，而是用極度高溫的白色火焰，將遺體氣化，然後飄散在大氣之中。
因此，這座公墓的功能並不是用來安置遺體，而是供人緬懷紀念的場所。
狙利站在公墓內，低頭看著一座墓碑，臉色慘白，表情震驚，那座墓碑是虛擬投影型成的，上頭有張年輕男性的照片，照片的下方寫著：
「高爾芬．斯達瑞奇，9600 - 9617，於艾瑞奇海戰壯烈犧牲，願他的靈魂回歸恩圖的懷抱。」
狙利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爾芬，他在校時期最好的朋友之一，居然死在那場海戰之中？由於這個噩耗太過震撼，導致他的心中完全沒有一絲悲傷，只覺得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幻覺。
墓碑的前方，跪著另外一名青年，眉頭深鎖，雙眼紅腫，悲傷的看著高爾芬的照片，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雷克斯。」狙利對著那名青年說：「你和高爾芬，你們兩個……為什麼要跑去參軍？你們應該只是學生而已啊？你們應該安全的躲在防空洞裡啊？」
高爾芬和雷克斯，這兩人是狙利身旁的跟班，他們在學校裡總是形影不離，共同相處了漫長的五年學生時光，建立起深厚的情誼，幾乎像是家人一樣。
雷克斯看著高爾芬的遺照，消沉的說：「因為我們不擅長念書，沒辦法順利升學，所以才會選擇參軍。軍人的天職就是在戰場上保家衛國，所以戰爭爆發的時候，我們早就接受自己有可能會戰死沙場，但是我們萬萬沒想到，和我們戰鬥的入侵者，居然會是認識了五年的熟人。」
雷克斯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說：「在開戰前，他還跑來向我炫耀，說自己居然有機會在那艘傳說中的『聖劍號』上服役，而我只能在艾瑞奇星老舊的防空砲塔留守。」
狙利驚訝的說：「他那個時候在『聖劍號』上？」
雷克斯點點頭，說：「雖然『聖劍號』的主力部隊，都是駐守在宇宙要塞的精銳海軍，但他們繞路跑來接『光神』索非亞上船的時候，也接走了一批艾瑞奇星的士兵，負責支援飛船的雜務，因為他們要把主力留在甲板上，專心對付登船戰。」
雷克斯嘆了口氣，看了最後一眼高爾芬的照片，然後站起身，轉頭看向狙利，他的表情壓抑著哀傷與憤怒，聲音有如凍結的大地般冰冷：「也許你們是真心想要建立一個嶄新的秩序，想要創造自由與平等的世界，但無論你們的理想有多麼高尚，對我而言，你們殺了我最好的朋友，你們摧毀了我人生一半的回憶。」
狙利看著雷克斯，看著這個過去總是親暱的稱呼自己和山姆為「狙利老大」和「大山爺」的老友。
「吸血鬼皇帝，祝你和黑幕君王的帝國永垂不朽。」說完這句話，雷克斯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留下狙利一個人在原地，呆呆的看著高爾芬的墓碑。
狙利永遠不會知道，雷克斯也永遠不會知道，全宇宙沒有一個人知道，當高爾芬戰死的時候，他正在幫忙操作「聖劍號」的一號核能發電機。
殺死他的那枚砲彈，是狙利親自下令擊發的。
薩隆迪安坐在行星理事會總部的方桌前，與「元老院」的官員開會。
自從攻占艾瑞奇星、宣布獨立之後，他總是坐在這張桌子前，軍團的政務繁重而複雜，排山倒海而來，讓他完全抽不了身。
班薩．艾恩羅的立體投影率先開口：「關於重新整頓艾瑞奇星的金融產業，有一些需要你簽屬的文件，希望你能過目。」
薩隆迪安疲憊的說：「這種事你自己處理就好了吧？我不是把其他組織的會計人才，都併入到你掌管的經濟部底下了？」
「我自己能處裡的早就全都處理完了。」班薩．艾恩羅說：「剩下的都超出我的權限，有些企業需要中央特警去強制接收，有些則需要司法部進行檢舉。」
「我知道了。」薩隆迪安滑動著眼前的螢幕，裡頭是班薩．艾恩羅傳來的待簽文件，這哪是一些，根本就是一大堆。
薩隆迪安的頭很痛。
「首相。」薩隆迪安轉過頭，對索曼尼．艾奧莫法斯說：「這些行政命令交給你來過目，只需要有你簽署就能正式生效。」
索曼尼．艾奧莫法斯的立體投影回答：「沒問題。」
接著發言的，是戴倫．米加頓，他對薩隆迪安說：「現在黑幕軍團擁有三十一顆行星的領土，已經頗具規模，如果我們暫時不會再對外擴張，那我想盡快完成我們之前討論的軍制改革。包含兵種的分配、讓士兵們接受專業的重新訓練、以及軍用裝備的統一格式。我已經把資料交到你手上了，你簽署一下吧。」
薩隆迪安滑動螢幕，看著戴倫．米加頓船送過來的文件，說：「關於『兵種的分配』和『讓士兵們接受專業的重新訓練』，這兩件事沒什麼問題，全權交給你處理就好，我會立刻在文件上簽名，但是第三個事項『軍用裝備的統一格式』，這就有點麻煩了。」
薩隆迪安瀏覽著名單，說：「制服、槍械、砲彈、戰艦、還有一大堆額外設備，制服已經開始著手量產了，目前正在依序發送中，至於其他的軍用裝備，這些都要統一生產的話，我們必須設立完整的軍工產線才有辦法。」
薩隆迪安看向凱隆卡森．黑鑽，說：「有辦法嗎？」
「當然有辦法。」凱隆卡森．黑鑽說：「我們矮人是工匠種族，伊格林星又有舊矮人王朝留下來的完整工業產線，只要依照需求稍加改良，正常規格的軍火我們都能快速量產。」
「不正常規格的呢？」薩隆迪安說：「我想量產『天譴號』和『聖劍號』。」
會議室的眾人愣了一下，似乎被薩隆迪安的想法嚇到了，凱隆卡森．黑鑽摸著自己的額頭，說：「量產這兩艘船啊……先不管成本的問題，單純就技術層面來討論，首先是『天譴號』，這艘船是耗費數十年的時間，拼裝改造而成的，如果真的想要量產的話，必須重新規劃設計圖，找出更有效率的生產流程。」
「至於『聖劍號』，那艘船目前還停泊在艾瑞奇星上，我要派我手下的工匠過去評估，才能給出更精確的答案，但我有讀過艾瑞奇海戰的報告，從『聖劍號』閃躲『綠騎士炮』所做出的翻滾動作來判斷，那艘船應該是使用了最先進的材料化學，才有辦法支撐如此靈活的翻滾，而沒有解體。根據我的猜測，目前黑幕軍團的科技水準，應該無法量產『聖劍號』，除非有優秀的科研人員協助。」
薩隆迪安看著眾人，說：「我們有優秀的科研人員嗎？」
班薩．艾恩羅說：「班薩財團是有雇用一些科學家，但絕對比不上星際聯邦政府『國家科學院』裡的天才。」
「那麼，缺乏人才的問題，以後再慢慢解決吧。」薩隆迪安對凱隆卡森．黑鑽說：「這份軍用設備的清單，就交給你處理了。」
「遵命。」凱隆卡森．黑鑽回答。
薩隆迪安看向其他人，說：「還有其他問題嗎？」
「有。」發話的，是瑞喬利亞．布雷德摩爾，他說：「我們佔領艾瑞奇星還不到一個月，大量的毒品就在民間流竄了，經過我的追查，發現毒品的原頭是班薩財團的相關企業，班薩．艾恩羅，你是擔心我沒工作做，故意替我找麻煩嗎？」
班薩．艾恩羅嘆了口氣，苦惱的說：「我知道是誰在幹這種蠢事，但我沒辦法阻止，布雷德摩爾先生，班薩財團並不是只由我一個人說的算，財團內部有些老股東的話語權甚至比我還高，我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中飽私囊，如果他們一個不高興就撤資的話，我們就沒錢繼續打仗了。」
薩隆迪安問：「有這麼誇張？一個股東撤資就會讓我們沒錢打仗？」
薩隆迪安嚴肅的說：「不是一個股東，而是大部分的股東，你可別忘了，班薩財團過去是靠著黑市賺錢的財團，我們的主要收入來源是毒品、軍火、人口販賣，諸如此類的黑錢。」
「而且打仗很花錢，非常花錢，光是一場艾瑞奇海戰，就燒掉我們幾千億的資金了。」
薩隆迪安陷入苦惱，不知道該怎麼定奪這件事，他的頭變得更痛了。
瑞喬利亞．布雷德摩爾聲色俱厲的說：「黑幕君王！你現在是在正義與利益之間權衡嗎？我以為這是星際聯邦政府才會幹的蠢事，當初我們不就是對這種事深痛惡絕，所以才會揭竿起義嗎？現在你又要縱容相同的事情，那我們和星際聯邦政府又有什麼兩樣？」
薩隆迪安嘆了口氣，說：「我會想辦法解決的，現在先暫時休會。」
所有人都關閉立體投影，偌大的會議廳煞時變的空曠又寂靜，只留下薩隆迪安孤身一人，面無表情的看著前方。
如果大刀闊斧的取締無良企業，就沒有足夠的資金能夠擴軍。
如果視而不見的縱容無良企業，等於是違背了軍團起義的理念。
崇高的理想碰上殘酷的現實，似乎瞬間就被摧毀的體無完膚。
薩隆迪安陷入兩難，他獨自一人坐在桌旁，獨自一人苦惱著。
然後，在空曠寂靜的會議廳裡，回盪起皮鞋踏地的輕脆聲響，緩緩從背後接近薩隆迪安，薩隆迪安對這腳步聲再熟悉不過了。
「狙利。」薩隆迪安頭也不回的說。
狙利徑直走向薩隆迪安，說：「開完會了嗎？我有話想跟你說。」
薩隆迪安站起身，面向狙利，問：「怎麼了？」
「高爾芬死了。」狙利劈頭就說：「在艾瑞奇海戰戰死了，被我們殺死了。」
「誰？」薩隆迪安愣了一下，對這個名字完全沒有印象，過了片刻之後，他的表情才由困惑轉變為震驚，說：「高爾芬？雷克斯和高爾芬？那對活寶中的其中一個？」
狙利冷冷的說：「想起來是誰了嗎？」
「想起來了。」
「很好。」
冷不防的，狙利朝著薩隆迪安的臉上揍了一拳，這拳灌注了他全心全意的憤怒，將薩隆迪安擊倒在地，撞翻椅子，狼狽不堪。
狙利咬牙切齒的說：「如果我們沒有攻打艾瑞奇星，高爾芬也不會死，黑幕軍團現在輝煌無比的偉大成就，是建立在朋友的屍體上。」
薩隆迪安摸著自己被毆打的臉頰。
好痛，這一拳好痛，比被「光神」索菲亞的長劍刺穿還痛，比被軍艦的火砲擊中還痛。
「高爾芬死了？為什麼？」薩隆迪安看著狙利：「他不是學生而已嗎為什麼會出現在戰場上？還有我們認識的人戰死嗎？」
黑幕君王冰冷殘酷的面具被擊碎，此時薩隆迪安的表情是錯愕，是悲傷，是無助。
看著薩隆迪安的表情，狙利冷靜了許多，他嘆了口氣，說：「抱歉，我被憤怒衝昏理智了，當初我和豪格答應你，即便前方的道路是地獄，我們也會陪著你走完，結果我現在還把情緒發洩在你身上，這是我不守信用。」
狙利拉起跌倒在地的薩隆迪安，薩隆迪安摸著刺痛的臉頰，對狙利說：「沒關係，被你打這一拳，我也變的清醒許多，剛才開會的時候，碰到一個讓我十分煩惱的問題，但是現在我已經想清楚了。」
於是，中段的視訊會議重新進行，薩隆迪安對班薩．艾恩羅說：「如果要縱容那些無良企業，才能維持我們的軍費的話，那就暫時先這樣吧。但是我要給你一個額外任務，在你整頓各個行星的產業的同時，同時也要扶植幾個能夠奉公守法的企業，慢慢的削弱那些不良企業的影響力，然後，我們未來就有機會肅清他們了。」
班薩．艾恩羅說：「沒那麼容易的，那些無良企業也不是傻子，他們已經把控制力伸進艾瑞奇星的金融業了，他們不會讓自己有機會被肅清。」
薩隆迪安說：「總要嘗試看看，不能任憑他們橫行無阻。」
班薩．艾恩羅認真的看著薩隆迪安，說：「就算我們成功了，扶植起奉公守法的企業，但是你無法保證，他們最後不會墮落，變成下一個無良企業，你不可能完全杜絕邪惡。」
薩隆迪安說：「我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一勞永逸的杜絕邪惡，我只是想要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盡可能的維持正義罷了。理想並不是『一定會實現的事』，而是『拼了命也要設法完成的事』。難道因為邪惡無法被完全杜絕，我們就要放棄追求正義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