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御艦靜靜地航行。
月白的盔甲反射悠遠的星光，鈷藍的身影在漆黑中婆娑起舞，屬於帝王的金色鑲嵌在裝飾盔甲的羽翼上，獨角獸般的頭飾溫順而服從地隨之揮劃擺動。
「陛下，請恕屬下打擾。」通訊匣傳來副官赫爾琵亞的聲音，「蕾薇亞丹（Leviathan）和法布尼爾（Fefnir）捎來境內訊息。」
煞然止步，原本優雅柔順的姿態瞬間被剝奪一空，重新注入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沉靜威嚴，「說吧！」
「有一顆星球宣稱要脫離新艾爾卡迪亞獨立。」赫爾琵亞一如往常地先說壞消息，「四顆星球提出慰留條件、三顆位於飛地的星球請求能保持星域航權，剩下的目前還沒有發出聲明。」
「反應比我想像的還小。還有呢？」
「十三個跨國財團提出重新簽約的需求，蕾薇亞丹回報已經安排協商；另外無預警提升物價的民間企業，也都已經被約談。」
「很好。民眾的反應嗎？」
「有部分星球人民抗爭，與當地軍警有零星的衝突，內容多是陛下沒有考量人民利益貿然退出星團，不符合民主程序。目前都已經被法布尼爾鎮壓，據回報雙方雖均有損傷，但無人死亡。」
「如果那就是說要獨立的星球情況，就由他們去。其他的如果當地提出鎮壓需求，就看過往合作情況決定要不要幫吧！總之有提出條件和請求的就接受，沒有提出的就不予理會。」
「有些要求很誇張，可說是貪婪無厭。」
「那更好，貪婪的人會讓我們知道要用什麼來收買，不像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的人，還要求我們去猜測揣摩，浪費彼此的時間。但要是拿了又不履行承諾，就找機會換掉。」
「是。」
「你不好奇嗎？赫爾琵亞。」阿斯特拉饒有趣味地問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退出星團嗎？」
「縱使好奇，屬下見識有限，未必能夠理解陛下的遠見。」
「說說看，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屬下愚見，陛下並非真的想退出星團。」
「噢？」
「陛下提出重選八審官的要求，代表中央對新艾爾卡迪亞仍有存在的需要。」赫爾琵亞的聲音如徐風般講述，「陛下的提議該是要讓八審官覺得自己可能會被替換。」
阿斯特拉移動了步伐、旋起了手臂，「繼續。」
「陛下曾說：『統治最重要的要素是忠誠，所以不能讓任何人變得無可取代，要讓對方覺得有可能會被取代，才會忠心耿耿』。新艾爾卡迪亞對中央是如此，中央對新艾爾卡迪亞也是如此。」
「確實。」
「這就是屬下不懂的地方，無論陛下退出星團的聲明兌現與否，都給中央捨棄新艾爾卡迪亞的藉口，對新艾爾卡迪亞沒有好處……」
「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嗎？」
「……菲利歐德。」
「菲利歐德有一顆自然星球，那是我想要的。」獨自漫舞的阿斯特拉說道，「奧茲星系的自然星球環境都很差，不好治理，透過中央資助經費又會被層層剝削，我倦了，想自己來。」
聽起來就是表面說詞，「新艾爾卡迪亞已經有五顆自然星球，比例上是全星團之冠，能源開採相當充足。」
「能源只是資源的一種，我還需要其他資源。統治者真正的工作是資源的開拓和分配，我需要更多的資源，才能買下統治星團的忠誠。」
「也許陛下不需要這麼多忠誠，新艾爾卡迪亞透過中央統治星團已經是公開的秘密，陛下可以獨自統治。」
「沒有人能獨自統治，赫爾琵亞，連我都不行。」阿斯特拉轉動手腕，雙掌如旋翼般舞動，「所以我需要中央、需要八審官、需要這些有力人士的支持，才能維持新艾爾卡迪亞。但誠如我所說的，那些人並非無可取代，無論是八審官或四天王，都是如此。」
「四天王絕對效忠陛下。」
「我知道，但其他人就不是了。八審官不是每位都為了擔任審官而生，還想留在位置上的遲早會跟你聯繫。」
「不是聯繫陛下嗎？陛下才能保證他們權力。」
「因為你最接近權力中心的人，收買你比收買我容易，或許會提出更好的條件，要你背著我做事呢！」
「屬下不接受收買。」
「到時候你再決定吧！無論是宣稱獨立還是開設條件，都代表他們有所求，記得要給他們想要的東西，這樣就算獨立了，他們還是會繼續支持新艾爾卡迪亞。」
「……」
「赫爾琵亞，你是正直的人，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手段，但你身為我的副官、新艾爾卡迪亞的四天王之首，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權力的結構。也許你會覺得這些算計骯髒到令人絕望，甚至厭惡明知醜陋卻還是照做的自己，但你都要記住：政治依憑的終究是希望，但沒有權力，你的希望就只是希望。」
「是……」
「還有要事嗎？沒有的話就去休息吧！到了菲利歐德，還有很多事情要仰賴你呢！」
「感謝陛下讚許。屬下告退。」
待赫爾琵亞的頻道消失，阿斯特拉撩過羽翼裝飾的通訊匣，「弗雷塔歐（Phantom），我很無情嗎？」
「陛下只是陳述事實。」另一個頻道裡，陰影般的聲音答覆道。
「我說你們可以被取代，你和赫爾琵亞都沒有生氣，換作蕾薇亞丹和法布尼爾，大概會氣炸吧！」
「陛下的無情是為舉賢任能，新艾爾卡迪亞的強大正是奠基於陛下的無情。四天王都懂得這個道理。」
「真會說話。不過這段時間的對話不要傳出去。退下吧！」
「遵命。」
聲音消失後，藍色帝王再次旋起舞步，在浩瀚星空下獨自品嘗無人理解的寂寥。
閃焰噴發，恆星瞬間釋放巨大的能量，脫離凝聚體拋出炙熱的電漿，像是得到自由的歡呼，然而最終又被自身星球的強大力量吸引，默默地回歸本體，整個過程形成美麗的珥環，絢麗的光彩彷彿可以驅逐冷漠的黑暗。
強烈的閃光照得凱特眼睛發疼，不禁伸手遮掩。恆星星冕本身有極大的能量，大到可以衝破吸收能源的光電版乘載量，但只要保持適當的距離，仍是各種飛船星艦最好的能源中繼站。儘管沒有觀看的必要，凱特還是冒著視覺機能燒傷的危險打開屏障，親眼確認每片光電版都在正確的位置上完整地吸收恆星能量，也檢視不時出現的閃焰不會讓光電版過載。
「真不愧是星團三大研發者之首，這點小事都不讓助手來做。」厄爾畢斯彈著細劍說道，「雖然我從來沒有看過你的助手。」
「我沒有助手。」凱特頭也不回，「接下來的事情會嚴重消耗能源，我不希望事情是敗在能源不足。」
「事情很快就會結束，不需要耗費心神做這麼多準備。」
「準備這種事情永遠不嫌多。」
「講得好像我從不準備似的。」嗤笑了幾聲，「讓你這麼忙碌真是過意不去，伊索斯（Ethos）和帕索斯（Pathos）就借給你吧！你可以盡管指使她們。我去做『準備』了。」
等厄爾畢斯的腳踏聲離去，凱特才回看身後那對穿著墨綠色制服、宛如機能共同體的兩名女子──黑髮黑眼的伊索斯和金髮碧眼的帕索斯──正對這自己發出不舒服的嘻笑。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奴，行徑和行跡都一樣可疑。
姑且不論這兩個來路不明的隨從，厄爾畢斯的來歷不只可疑，簡直荒謬：居然自稱來自故鄉、傳說中機器人的發源地。凱特覺得當時會同意合作不是被厄爾畢斯的闇炎影響，就是被好奇是沖昏了頭。如果厄爾畢斯真的從故鄉來的，那他的年齡已經超過兩百年，據凱特所知，沒有人能活這麼久。
機器人能活多久？
理論上，程式運作到五百年才會完全衰變到無法修復、機體到完全損毀也要兩百年，所以機器人只要隨著時間更換兩到三次機體，就可以完整過完五百年的一生。
大錯特錯。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位機器人活過一百年。
機體要在保養良好且幾乎不運作的情況下才有可能維持到兩百年，實際上就算沒有戰爭，只要有活動就有磨損，小至零件大至機體，無法修復的原因通常是零件停產，停產的原因諸如社會經濟效益不足等，治癒機能只是延緩更換零件的必要，機器人也不可能等到機體完全損壞的前一刻才會更換。
號稱可以運作五百年的程式更是脆弱不堪，因為無論程式是否運作，都會隨時間逐漸衰敗變質至停頓，加上各種外力影響，諸如配合零件或機體的更新、機體受傷或病毒入侵，甚至連治癒修復或能源成分改變，都會加速程式衰變，無法運作的部分越來越多，最後完全停頓到無法靠重組啟動，就是機器人的死亡。
戰爭頻繁和能源短缺都是次要，舊程式和新機體的不相容才是機器人無法長命的主因。壽命會影響人口結構，人口結構又會影響當地產能和社會進步的程度。
鑑於機器人從甦醒就可以執行任務到壽命終結，各地也有不同的因應之道。大致可以分成三種階層：低階是由機械直接大量生產，製造出機體款式相同、程式隨機排列而有些微差異的量產型機器人，同質性很高可以維持基本產能；中階是由政府分配固定數額及機體零件，由既有人口自行製造新的機器人，達到個體記憶和技術的傳承，算是間接解決舊程式和新機體的不相容問題，也是現在最普遍的增加社會人口方式；高階就是由研發者來製作，通常是製造領先趨勢的新型機器人，順利的話會成為某一領域的精英，其影響力甚至可以改變整個社會型態。
但無論哪一種階層，都是由現有的機器人作為基礎製造，在相似的結構上被賦予不同的任務。
機器人的誕生都有其原因及必要性，所以每個機器人都有與生俱來的任務：最簡單的理由是單純為增加人力而誕生，維持機體運作就是這類機器人的任務，只要單純地保持存在就好；複雜的就是為了特殊或長遠的任務而設計，這類機器人通常被賦予很明確的指令，所有演算方式和行為舉止都是為了執行任務。執行任務的指令編寫在DNA程式裡，DNA程式是由四個原始碼排列組合而成，原始碼是以最初的四位機器人的母文名字做為代號命名：B的布魯斯、R的洛克、L的蘿露及F的佛魯迪，光是比例多寡和排列組合造就的數量就可以到達天文數字，也因此造就每個機器人都有不同的性格和功用。
但原始碼必須排列出可以執行某種任務的指令序列，機器人才有可能甦醒，所以依舊無法挑脫「機器人為任務而生」的生存模式。
為何機器人必須為任務而生？這種生存模式從何而來？原始碼既然是以故鄉的人物命名，是否代表「為任務而生」的生存模式起源於故鄉？抱持疑問的凱特追本溯源，尋找最接近故鄉的資訊。研發者的身份讓他暢行星團，任職中央也是為了翻閱過往資料，卻是一無所獲：當年發現奧茲星系的那一批機器人已經死絕，相關紀錄也在一百五十年的太空拓荒時期遺失或被竄改，宣稱繼承故鄉理念的各種勢力都沒有足夠的證據證實。
直到他遇到自稱來自故鄉的厄爾畢斯。
「你相信命運嗎？」那時厄爾畢斯開了一個莫名奇妙的起頭。
「不信。」
「我也是，不相信這種被註定的事情。」隨手把玩起自己的金髮，「不過，如果換成『機器人在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了他一生的起落』，你相信不信？」
「……不能全盤相信。」雖然算是換句話說的文字遊戲，但凱特回答得稍微猶豫。機器人的DNA程式就已經有固定的基礎指令，開始由製造者設定，後續由各自的經歷獲得的情報調整。如果這些全化為數據，的確有可能列出一個人一生的成敗。
例如誕生時就沒有飛行裝置的機器人，身上原本就不具備操控飛行的DNA程式，就算在機體加裝翅膀也無法飛翔，還需要附加應對的驅動程式或晶片等補足，再加上訓練和適應運作方式的時間，整體效益不高，而這還沒算上附加之後的相容性問題，沉沒成本只增不減。所以就算有機會更換機體，也不會選擇具備飛翔功能的機體，就此就斷絕了飛翔的可能。要是誕生的地方是以飛翔為優勢的環境，這類機器人注定在底層求生。
「有什麼樣的程式就做什麼樣的事情，很好理解。所以對機器人來說，DNA就是命運。只要DNA在，機器人就會無條件服從指令，繼續執行故鄉的任務。」
「故鄉的任務？」
「就是『天堂計畫』。」
「那只是傳說而已。」
「是誰製造的傳說？」厄爾畢斯質問，「在中央成立以前，應該沒有四大守護者的傳說，也沒有人認為那四位機器人是最初的機器人。你看過中央過往的會議紀錄，請問是誰提議要用那四位機器人當作最初的起源、最終的守護？是誰在宣揚機器人要有共同的信仰？是誰建立的信仰？」
「……是星皇。」這是新艾爾卡迪亞加入星團的時候，星皇附加在援助條件的提議，「但只是提議，不是硬性要求。」
「因為他知道中央嘗到統合的甜頭後，會做得比他更積極。」
「這個提議對星皇沒有好處，甚至給自己製造團結一致的對手。」
「第一是原因是戰爭拖久了對大家都沒好處。在機器人的類型、貧富、認知差距這麼大的情況下，需要有個共同起源作為認同的皈依，營造出共同體的錯覺，才有可能衍生出平等的情誼，進而停戰。哪怕只是假象。」
「就結果來說，這個理論不算錯誤。」
「第二個原因是，這是事實。」
「你想說星皇也來自故鄉？活得比你還久？」
「沒人知道他活多久了，也沒人知道他如何活這麼久，但我知道他為什麼需要活這麼久：因為他的任務就是統治所有的機器人。」
「真誇張。」
「如果你知道他是洛克的繼承者，就不覺得誇張了。」
「你的意思是，星皇擁有洛克的DNA？」
「『最初的四位機器人互相交換情報，創造出新的機器人』，其實就是從那四個機器人身上擷取原始碼，重新組合成新的DNA，而他們的最高傑作就是阿斯特拉。」
「你想說統治故鄉的不是洛克，而是星皇嗎？」凱特笑了聲，「就當作是真的好了，要是星皇把故鄉治理到要執行太空拓荒，代表星皇的治理手段不怎麼樣。但現在的新艾爾卡迪亞，不但是星團前十大勢力之一，還可能是全星團最安定繁榮的國家。」
「你們一直以為故鄉殘破不堪，連修復的能源都因為戰爭消耗殆盡，才迫使機器人到宇宙求生。」厄爾畢斯露出揭發事實的笑容，「事實上正好相反，戰亂之後的故鄉進入空前繁盛的時代，才有餘力實行太空拓荒。」
「既然如此，星皇又為什麼要人離開繁盛的故鄉？」
「因為他的野心不只有故鄉。阿斯特拉身為洛克的繼承人，統治機器人就是他的任務。換句話說，機器人所及之處到哪裡，他的統治就到哪裡。阿斯特拉表面上的任務是統治新艾爾卡迪亞，但從來沒有說明新艾爾卡迪亞的範圍到哪裡，就算拓展到整個奧茲星系也不足為奇，因為這才是天堂計畫的真面目，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覺中為他征服宇宙。」
──挑選堅強的子民離開故鄉、到宇宙尋找生存的新世界──
──建立眾所期待的天堂──
──總有一天，會將故鄉的守護者們迎接過來──
「但也不是毫無轉圜的餘地。只要機器人拒絕執行與生俱來的任務，天堂計畫就只是空想。」厄爾畢斯回看身後的兩位女子，「伊索斯和帕索斯就是這樣，她們本來只是量產型機器人，領悟之後放棄被賦予的任務，才獲得重生的機會，得到自由。」
「機器人要違抗DNA才能得到自由，很有趣的理論。」凱特插手說道，「那為什麼不乾脆點，直接殺掉星皇、斬除一切的源頭？」
「你以為我沒有試過嗎？」彷彿聽到一個極度愚蠢的問題，厄爾畢斯發出尖銳的聲音，「我的族人為了把我送到阿斯特拉面前，全數犧牲了。而就在我快要成功之際，被他的兄弟阻擾。幸好我夠強大，他們無法消滅我，放逐也會循線回來，只好把我關起來。」
「他的兄弟？」
「就是殺戮者，阿斯特拉的複製體，專幹骯髒的活。瓦爾哈拉事件不是偶然的意外，是有計畫的屠殺。已經加入星團的各國不再擴充軍備，而是拉攏收扣強力的狩獵者，連中央本身也這麼做。這看似有利於中央的行徑，其實是要讓不成熟的中央去控管難以受控的狩獵者，成為阿斯特拉破壞中央的弱點。殺戮者已經失蹤多年，現在又靠殺戮現身，就是給阿斯特拉的訊息。這對兄弟又要行動了，接下來阿斯特拉一定會找機會退出星團，中央再也無法用星團法制約新艾爾卡迪亞。天堂計畫仍在進行，再不阻止阿斯特拉，機器人會繼續被他奴役。」
「你拿什麼去阻止？」
「這個。」厄爾畢斯用劍鞘敲擊地板，一團黑色的火焰憑空出現，發出難以忍受的刺耳聲響，「當時被他的兄弟阻擾，讓我失去解放眾生的機會。但這次，我不會再失誤了。」
「這東西夠強嗎？」
「你可以測試，我也想知道這東西可以影響到什麼程度。如果現在的機器人從離開故鄉就沒有太多變化，光是聲音就可以把他們逼瘋。」
結果就是萬國宴會的慘劇。
凱特不在意厄爾畢斯說的是不是事實，也不在乎新艾爾卡迪亞會不會併吞星團，只認同機器人不該再受制於與生俱來的任務及DNA程式裡的指令，去追尋真正的自由……但在此之前，凱特還需要更多各方面的資料證實自己的理論，才同意厄爾畢斯的交換條件，前往歐帕羅。
厄爾畢斯也許謊話連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厄爾畢斯怨恨星皇。
僅此而已。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