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魔女小姐，妳就不會想變成貓嗎？」
一隻墨黑色的貓，輕晃尾巴，在櫃檯前以優雅從容的語調詢問。
「不會。變貓有什麼好處嗎？」
我一面整理身後的魔藥跟雜物，一面反問。
「好處可多的了，妳想知道嗎？只要付十枚金幣，就可以告訴妳哦。」
黑貓「小姐」（聽聲音辨認）挑高音調，語帶戲謔。
「不用了。」
我淡然回道，並持續整理物品。
「哎呀，開玩笑的。怎麼可能跟魔女小姐收錢呢？不如說，在這裡的我是客人，客人反過來跟店主收錢，怎麼看都很荒唐吧？說不定還會被掃地出門。」
「您知道就好。」
我停下動作，轉身面向身形嬌小，連人都不是的「客人」。
雖說是貓，但來者是客，尤其「她」確實是有所求，才會上門。
只是她的要求前所未聞，對於該如何滿足，目前毫無頭緒。
──我希望自己能夠一直當貓，再也不會變回人類。
這就是曾經是人類的「她」所提出的請託。
◇
「為什麼您會想當貓呢？方便告訴我原因嗎？」
會提出如此奇葩的委託，肯定有其原因。知道原因後，也才能對症下藥。一直以來，都是如此處理各種疑難雜症的。只是我也不否認，撇開工作需要，多少也對這種要求的背後動機感到好奇。
我並非喜歡刺探隱私的人，但既然對方主動上門了，對我應當有一定的信任，否則大可以找其他人求助。再加上對於比較特殊，甚至是「有點意思」的委託，比較容易激起興趣也是人之常情。
「在此之前，妳不會想先知道為什麼我會變成貓嗎？就這麼自然接受了我原本是人，後來卻變成貓的設定嗎？」
「難道您認為我該懷疑您嗎？事實上作為魔女，早就不知遇過多少怪事，自然見怪不怪了。雖然您這種情況確實很離奇，不過我覺得您不像是騙人的。畢竟您會說人話，言行舉止還能感受到人味。因此我很相信您原本確實是人類，只是究竟為何變成貓，就不得而知了，還請務必告訴我原因。」
對我而言，無論是黑貓小姐為何想當貓，或為何變貓，都很匪夷所思。只是究竟要先釐清哪個部分，並不是那麼重要，前提是不妨礙理解。
「呵呵，這我當然會說。只是我的說法，妳不一定會相信而已──我只是某天一覺醒來，就變成貓了。」黑貓小姐眨眼晃尾：
「妳會覺得這說法聽起來很敷衍嗎？或覺得很莫名其妙？但這是真的。妳相信嗎？」
「相信。您沒有撒謊的理由吧？更何況，這種情況確實有可能發生，問題在於發生的形式。是變成什麼、又變了多久。還有最根本的，發生的原因是什麼。」我進一步追問：
「在發生之前，沒有任何徵兆嗎？比方夢見自己變成貓，或服用了某種魔藥之類的？」
「沒有。什麼都沒有。至少我沒任何印象。雖說如此，我並不感到錯愕，只是覺得很驚喜，但又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為什麼？」
「因為長久以來的夙願終於實現了，從很久以前我就想要變成貓了。我甚至還去找過方法，但發現世上似乎不存在可以『真正』變成一隻貓的方法。魔法最多只能做到短暫的變身，而且要變成人類以外的生物更不容易。」黑貓小姐停止搖尾，壓低聲氣：
「即便如此，我還是深信總有一天，自己可以變成真正的貓。只要我有足夠的信念，每天反覆祈禱，就一定能夠實現這個心願。」
「為什麼您會這麼想呢？說到底，為什麼這麼想成為貓呢？」
又回到剛才的問題了。
「因為我喜歡貓──這樣的答案肯定很敷衍吧，也顯得我很隨意。但追根究柢，確實是因為我很喜歡貓，很嚮往貓的生活，因此想成為貓。」她提高聲調：
「只是為什麼是貓？不能是其它的動物嗎？我有很認真思考過，若是變成其它動物，比方狗、鳥之類的，我可以接受嗎？想了很久，覺得不是不行，但果然貓才是最好的。」
「為什麼呢？」
對方雖然似乎始終沒說到重點，但或許這也是釐清思緒的過程，況且她也沒有扯遠，沒有說多餘的細節。在這種情況，說得越詳盡越好。
「因為貓跟人的距離感很剛好吧。貓不像狗那麼黏人，也不像狗只能在地上跑，貓可以爬、可以跳，不只能夠水平移動也能垂直移動。當然狗也可以爬坡，也可以跳，但貓跟狗的機動性，誰比較高應該很清楚吧？」黑貓小姐跳上櫃檯，與我四目相交：
「當然，這聽起來很刻板印象。狗也不一定黏人，貓也不一定不黏人。只是貓更容易保持神秘感，這是事實吧？貓可以來無影去無蹤地穿梭大街小巷，狗可以嗎？貓有孤高優雅的氣質，狗有嗎？就算有又如何？在我看來我想要的那份氣質只有貓有，誰都無法取代。」她舔了一下唇瓣：
「也別跟我說鳥、魚或者其它動物，鳥能在天上飛，魚能在水中游，看起來很自由。但牠們距離人類，甚至是世界太遠了。雖然可能有各種情況，不能一概而論，不過我更想要的是，能夠無拘無束地飛簷走壁，與人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她眨動金黃色的貓瞳，加重語氣：
「若這些理由在妳聽來很莫名其妙，那我再追加一個理由，而且可能是最重要的理由──唯有變成貓，才能跟貓溝通，可以有很多貓咪夥伴，可以待在只有貓咪的世界中。對我而言，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了。」
她的語氣一本正經，不像是開玩笑。看來她是貨真價實的貓癡，而且是愛得深沉，愛到無可救藥的那種──愛到想要直接成為自己所愛的事物，就某方面而言，這已經是愛的極致了吧。
「怎麼？還是難以理解嗎？妳就想，若自己置身於充滿自身喜愛事物的世界，會有什麼感覺就夠了。」她晃尾，吊起雙眼，側歪著頭斜睨：
「相信妳不會連這點想像力都沒有。若真的沒有也無妨，本來就不指望能夠說服妳。我不否認，這只是自身對貓的妄執，是不合情理的一廂情願。」
「那──」
「我對貓確實有特殊的感情，」嬌貴的黑貓小姐打斷了我：
「那種感情是任何生物都無法比擬。我也自認最像貓，本應生為貓的，卻生為人肯定是出了什麼差錯吧──因此我想要翻轉這一切，討回屬於我的軀體。我也成功討到了。」
她揚起唇角，驕矜自傲溢於言表。
「意思是，您自認明明是貓，卻錯置到人類的軀體當中了嗎？現在只是回到應有的軀體當中？」
「沒錯。」
「是何時有這種想法的？更準確地說，是何時想當貓的？」
話題又繞回來了。
「很難說呢，逐漸的吧。畢竟我也不是一開始就喜歡貓，大概是七歲以後，才逐漸發現貓的魅力。」
「是如何發現的呢？」
「呵呵，在妳聽來可能沒什麼吧，就連我都覺得或許很微不足道。但這樣的微不足道，日積月累下來，真的還是『微不足道』嗎？」黑貓小姐輕晃一下尾巴：
「我只是逐漸發現，貓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以親近，對於信賴的人，也會盡情地撒嬌。有些貓甚至還會『報恩』。」
「報恩？」
「呵呵，很奇怪嗎？我還以為這沒什麼稀奇的。還是妳認為，這又是我一廂情願了？」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搖頭否認，雖然我也確實認為，是否為「報恩」也可能是主觀判定。
「是嗎？我就說明一下牠們是如何報恩的吧──不過在此之前，要先說明一下，為何我有恩於牠們。」黑貓小姐話鋒一轉：
「因為以前我家附近常出現一堆流浪貓，但牠們並不受歡迎，因為數量太多了。有些貓還會直接闖進家門討食物，讓很多街坊鄰居感到很頭痛。正因如此，據說有些鄰居一看到牠們就會把牠們趕走，這種做法也是可以理解。」
我也可以理解。雖然我不討厭貓，但任何生物只要過多，都難免會造成生活上的麻煩。曾經四處旅行，遇過各種情況的我，很能夠體會。
「當時的我對貓還沒什麼好感，認為牠們就是來找麻煩的。直到有天我發現，父母會因為不忍心貓咪們的處境，偶爾會投餵牠們，我才逐漸改觀──當然通常是私下餵的，在公開場合餵的話可能會被譴責。」
黑貓小姐拉長身子，伸懶腰後頓了頓，才繼續開口：
「在此過程中，我逐漸發現貓咪的可愛，牠們光是進食的樣子就很療癒，我就逐漸喜歡上牠們，並跟牠們互動了。在互動的過程中，發現牠們越來越親近自己，覺得很有成就感，認為自己應該成為牠們的朋友了──但後來發現並不盡然如此。」
「怎麼說？」
「就如先前說的，貓跟人的距離很剛好，牠們很會掌握跟人之間的距離。就是先前說過的『若即若離』的感覺。當我以為跟牠們成為朋友了，其實可能並沒有；當我以為果然沒成為牠們的朋友時，牠們似乎又對我伸出友誼的手。這種若有似無的曖昧感，妳不覺得讓人心癢癢嗎？」
「嗯……我想大概可以理解您說的……」
完全不意外她會這麼說，就我所知不只是貓，只要是能夠產生這種曖昧感的人事物，都會讓人心癢，可能會又愛又恨，但又沉浸其中吧。
「對吧？雖然聽起來很像是被玩弄了，但我很清楚貓咪並非刻意玩弄我，而是我不夠了解牠們，才會如此難以揣測牠們的心思。而要了解牠們，就要變成牠們的同類才行。」
「因此得出了也要變成貓的結論嗎？」
「不，還沒這麼快。雖然可能或多或少有出現了這樣的想法，但還沒有強烈的動機。那時候只是處於『如果自己是貓的話就沒有這些問題了吧』的階段而已。」黑貓小姐眨眼：
「真的到開始想成為貓，是十五歲的事情了吧──那時候我開始出外工作，深刻感受到各種壓力，比方經濟壓力、社會壓力，也覺得生活越來越不自由。工作時常加班，每天人仰馬翻，幾乎沒有自己的生活，就深刻體會到，這就是所謂的『人生』嗎？往後都得過這樣的生活嗎？還是說會變得更糟呢？比方有了家庭、有了小孩，這會是我嚮往的生活嗎？」
她劈哩啪啦地吐出了這一串，語調逐漸不再從容，不再像神態自若的貓，而像被憂慮與徬徨纏身的人類。
「那可以選擇單身，這樣應該可以自由不少。不是每個人，都要選擇結婚生子這條路。」
這是我發自真心的想法，因為我自己就是這麼打算的。畢竟我不想將心託付給任何人。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我時常會想，為什麼非得結婚生子不可呢？單身不好嗎？單身好得很啊，不會被人拖累，也不會拖累任何人。我也無須奉養父母，他們自己就能過得很好，我又是離鄉打拼，本來就見不太到面了。尤其幾年前他們就相繼過世了，真的沒有任何牽掛了。」她垂下目光，壓低聲調：
「問題是，我一個人可以過得好嗎？只要我還是人，就會背負身為『人』的責任吧？要努力工作，在上司面前扮演好員工、在同事面前扮演好同事、在顧客面前扮演好店員，或者其他──還有太多太多。生而為人，必然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我完全明白她說的，對此我也有深刻體會。即便我曾經想當無拘無束的旅行魔女，也有許多身不由己的時候。為了能夠融入社會，能夠被他人接納，就不可能我行我素。只要還無法放棄「人」的身分，人就不可能是自由的。
我一直都是這樣活過來的。
或許正因如此，對我而言放棄當「旅行魔女」，也沒有那麼大的差別吧。
「魔女小姐？」
黑貓小姐出聲呼喚，將思緒逐漸飄遠的我拉回來。
「嗯，我只是思考一下您說的話而已。您說的我都能明白，正因為能夠明白，才會陷入思考。不知不覺，想到了很多吧。」我話鋒一轉：
「不過，您剛才說在顧客面前扮演好店員，因此您做的是服務生，或櫃檯人員嗎？」
「是的，也有做過其它的。不過最常做的就是服務業，我換過不少工作，但沒有一樣真心喜歡的。真要說的話，比較喜歡的大概只有書店店員吧。」
「為什麼？」
書店店員啊，從黑貓小姐給我的印象來看，完全不意外她會做過這種工作，感覺就很適合她。
「因為我喜歡書──若這麼說好像很理所當然，但事實完全並非如此。我沒有特別喜歡書，不如說，我還覺得很多書很艱澀難懂，給我很大的距離感。當時會去當書店店員，純粹只是因為找不到其它工作而已。」
「原來如此。」
不得不承認，有時人不可貌相，雖然她也不是人了。
「不過，當書店店員後，有對書改觀了。雖然不至於變成書癡，不過有開始喜歡上某些類型的書。主要是心靈探索的書，它們給予我許多啟發。也是因為受了啟發，才會讓我更想當貓吧。」
「怎麼說？」
「就是逐漸發現自己與貓相似的部分──有點孤高、有點任性，想要隨心所欲。不過說到底，這只是我對貓的印象，可能是一廂情願的幻想。但無論如何，我想要成為心目中的『貓』是無庸置疑的。」她舉目仰望：
「不過說到底，主要是我厭倦了人類的生活，想要脫離塵俗，才會開始逐漸產生『想要變成貓』這樣的妄想。只是為什麼是貓，就不再贅述了。」
她跳下櫃檯，回到座位上。
「簡單來說，您是在開始工作後，逐漸萌生想當貓的想法；在當書店店員看了一些書後，就加深了這樣的渴望？」
「正是如此。很好理解吧？」
「嗯，您說明得很清楚，就比較容易理解。」
「那就好。不過，」她與我四目相望：
「妳的理解是『理解為什麼我會想變成貓』還是『理解我想變成貓的心情』呢？」
「我想都有。」
一來是只能這麼回答，二來這也是真心話。
「既然如此，妳應該不會再問『變貓有什麼好處』這種話了吧？」
黑貓小姐壓低嗓音，翹直尾巴。
這部又恢復更新啦，這次之所以會寫這個題材，不是因為我是貓派，雖然我確實喜歡貓但應該不到貓派的程度，我也很喜歡狗。別再問我是貓派還是狗派了，小孩子才做選擇
會寫這個題材，純粹只是覺得這滿貼近現實的（？）這種不想當人了想當動物的想法，應該滿多人有過的吧？而設定成黑貓就是出自直覺了，魔女跟黑貓也很相襯，於是就有了這麼簡單直白的標題了X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