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同一個時間，我老實照約定來到同一個地方。
「這個是我高中到大學時候畫的。」
將手機裡的網誌頁面交付給她，這是我最能夠給她看的。
「謝謝。」她接手就這麼看下去，我也拿起她的作品品讀。
瞄向左側的她，雖然已經是以前的畫作，但是看著她認真的神情，心情不由得緊張起來。
啊對了，我也該負責欣賞她的畫作。欸，我看看喔。
她確實有才能。能夠無拘無束的畫出自己想要畫的事物，但不是純粹亂畫，她有再觀察物體的形狀、顏色，並加以改造塑形成她想要的理想狀態。才只是國小生而已，她已經達到高職生的水準，而且有些才華的部分不是只能用技術層面去衡量的。
那麼我又如何呢。看向我給她看的漫畫，我的確也是盡情描繪我喜歡的事物，但是畫出來的程度差太多了。人物透視、素描、速寫、臨摹、模仿等等，色彩學解剖學都沒有受過訓練，也沒有自己去學。相形之下看得出她有在認真雕塑心中理想的畫風，跟我這種只是發洩塗鴉，做白日夢的三腳貓不同。
「怎麼樣，我畫得很差吧。」
「大哥哥。」
以為會得到嚴厲或客套的回答，卻遭受她銳利的眼眸逼迫。
「這個角色，你在網誌說有角色原型，那麼那個原型的漫畫還在嗎？」
目光閃爍，看似真的有興趣。
「那漫畫更不能給人看啊，只是小學生的塗鴉。」
其實到大學斷斷續續都還有在畫火柴人，這種話實在說不出口。
「沒關係！我喜歡這個故事。我感覺到，大哥哥你對於這些角色投注的熱情。」
「……」
她對於事物的標準，我還是弄不大懂。
「到底哪裡有趣了，這種破玩意。不過就只是我拿來逃避現實用的，可不像妳……」
「只要是人，誰不會逃避呢，大哥哥。」
霎時，她再次浮現昨日談心事的哀傷面容。春天的野花綻放飄落，在虛無的黑夜裡搔過我的臉頰，像是在告訴我，告訴我們說，我們的熱情不全然是因為「喜歡」而為，想把我們打回現實似的。
我們只是因為喜歡畫圖本身這個行為而畫嗎？唯獨因為想要讓看到畫的人幸福而畫嗎？因為我走過這個心路歷程，我聽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畫得時候很開心。現實的事情，什麼都不用想。然而除非她的父親認同了她，否則她都不能正大光明的去上美術設計學院，不能堂堂正正步入電子繪圖的修練。而我一個即將要面臨就業的大學生，卻也還對畫圖抱持著眷戀。
不是動真格要邁向畫師的人，也不是當休閒興趣的人，而是夾在中間的，矛盾存在。
作為一個興趣也未免花太多時間，作為一個專業也缺少了正規的訓練。
心裡的創傷又起來了。以前因為憧憬漫畫的世界而埋首畫圖，學習日文，長大後卻一事無成。就這麼找一個沒有技術性的工作，庸庸碌碌的過一生，一旦變成上班族減少休閒時間，就連這個瑣碎的煩惱，恐怕都會消失殆盡吧。
「那為什麼妳還要看呢？這樣不過也只會加深妳自己的遺憾吧。」
「我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內心啊，為了瞭解大哥哥，也為了瞭解我自己。因為，怎麼可能那麼輕言放棄對自己意義重大的事物。」
突然地，那張漂亮臉蛋扭曲，眼淚滴下，弄濕了我手機的螢幕。她慌忙用袖子拭乾淚水，用手心抹掉螢幕上的水滴，眼淚再次撲簌簌流下。
「我還不想放棄，光是想到大哥哥你這樣折磨自己，我就……感覺到心裡很痛苦。」
看著不斷用袖子抹去眼淚的她，我的心裡倍加心疼。恐怕不是為她心疼，而是對自己的無能感到痛苦吧。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我們的作品，已經成為我們生命中的一部份了。怎麼可能就這樣，說放棄就放棄。」
「不對，那是因為妳年紀還小，所以不了解何謂熱情。」
只要時間一過，熱情就會消退了。傷口只要忍得夠久，就會撫平了。
「才不是…….！」
扭過頭來，她狠狠瞪視著我，卻又莫名地別開視線，不安地握緊手心。
「大哥哥，跟我約好，明天也帶作品過來給我看。」
「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我已經沒在畫圖了。」
「即使是這樣也沒關係！」把手機放在我手上，她溫暖的小手掌捧著我冰冷的手，「就當作是幫我吧，現在對我來說，大哥哥是我的救贖。」
「救贖？妳說這樣的我是妳的救贖？」
「對，我也還不知道答案，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大哥哥的畫，就能讓我這麼幸福。但至少，現在我明白了一件事。」
她緩緩鬆開那雙小手，緩緩抬起臉來，哭紅的眼睛瞇起，微笑的嫣紅嘴唇勾勒出一道彩虹，她彷彿又成了畫中的人物。
「就算沒有意義有如何，只要傳達那份喜愛之情，我覺得就足夠了。」
燦爛的笑容，像是畫紙一般潔白。
「謝謝你，大哥哥。能看到大哥哥的畫真是太好了。」
「……」
「如果大哥哥真的那麼痛苦的話，請你明天避開我，不要再來這個公園。我還是一樣會每天過來的。」
背起書包，她又像昨日一樣，輕巧的跑離這黑暗的空間，消逝在微微發亮的燈光之中。
我也像平時一樣，默默地走回家了。
但是步伐不像以往沉重。
回到自己房間，攤在椅子上，看著天花板上的燈光刺眼的照耀。
然後無意間，瞄到櫃子上已經塵封已久的電繪板。
將板子拿下，開啟電腦的電源，然後拿出以前買過的漫畫參考書。
「為什麼還是一樣死不放棄啊，你這個獃子。」
一邊自言自語，把今天發生的事當作靈感，開始畫起了漫畫。
到了隔天，我照約定帶以前的漫畫到公園給她看，她不但沒有嫌棄字寫得醜，畫面混亂，反而還看得津津有味。
我也欣賞她的畫作，她這次的漫畫又比之前還要露骨地呈現自我。
大約二十分後，彼此看完約一本的份量後，她拿起水壺喝一下水，然後向我發問。
「大哥哥，你好像也有在網誌寫小說？」
「喔，那個只是同人小說，也是發洩情緒用的，沒什麼好看。」
「那個我也想看。」
「妳有玩過那個遊戲嗎？」
「沒有，但我聽說過。沒玩過就會看不懂嗎？」
「不至於啦……」
「告訴我網址，我要回去看。」
「唉，好吧。妳知道嗎，對大人來說，拿自己以前的黑歷史給人看是很丟臉的啊。」
「那大哥哥為什麼還沒刪掉？」
「說得也是……」
認命，只得照做。
「大哥哥，你又是為什麼再次過來這裡？」她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如果你不想再次受傷的話，就應該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其實，受傷的感覺還蠻好的。」
「欸？」
她困惑地瞪大眼望向我，我只得搔搔自己的後腦勺，設法搪塞。
「反正我明天還會過來。」
「嗯，我會等你。」
她背起書包，我收起手機。
這一次，我跟著她那輕快的步伐趕緊離開這黑暗的空間。
畫圖已經變成習慣了。不管生活上還有什麼瑣碎的事情，我還是會設法抽空練習。
一天又一天地，我帶著以前的畫作過去，不久之後手邊已經沒有可以給她看的作品了，只好把我新畫的作品給她看。
「大哥哥，你有在進步！」
「沒啦，才一點點。」
「一點點也是進步啊！」她開心地握起我的雙手，打從心底替我祝福。「新的畫風我也很喜歡喔！」
「嗯……謝啦。」
至於她就不用說了，正在以怪物般的速度成長。
「對了大哥哥，你明天可以配合我演一場戲嗎？」
「怎麼了。」
「最近我的朋友正在懷疑我跟你的關係。」
「哈！？」
這句話聽起來不大妙。
「所以我想如果大哥哥明天白天有空的話，可以過來公園附近跟我會合。稍微讓我朋友看一下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她應該就不會懷疑了。」
「我是有空啦，但到底要怎麼做。老實跟她講嗎？」
「不對！我說的是演戲！要是給人知道我們這件事情，大哥哥你也知道會怎麼樣，對吧！」
「也是，恐怕也只有妳才能把我那麼多的黑歷史抖出。」
「就假裝成常常一起出去玩的關係！好嗎？」
「…….喔。」
所以於是乎，就變成現在這樣啦。
我聳聳肩瞥向小葉，她卻已經淚眼汪汪。
「好奸詐！我好羨慕你！能夠那麼接近小萌的內心！」
「喂！好痛！別以為小朋友的拳頭不會打疼人啊！住手！總之我記得大概就是這樣，對吧小萌。」
「嗯，抱歉小葉。不是故意瞞著妳的。」
「沒、沒關係啦！我才是應該說對不起，刻意打聽你們的隱私。」
「不過這樣也正好，能夠多一個人聽我的心事，感覺舒服多了。」
她又展開女神般的微笑。這個女的，真的是神仙下凡。
「對了大哥哥，本來是要今天晚上帶給你看的。」她翻找書包並拿出了一疊紙。「我有畫了一篇新的漫畫，你要看看嗎？」
「好啊，不過你朋友小葉似乎也想要看，沒關係嗎？」
「事到如今也藏不住了……我們到公園那個老地方看吧。」
走到公園的石頭座椅坐下，雖然這裡還是悄無人聲的偏僻小角落，但少了夜燈的照明讓我感覺有點不自在。旁邊的小葉也探頭過來想看，另一旁的小萌緊張的握住雙手。
「那我看囉。」
「嗯，請看。」
她的漫畫，依舊像是我第一晚看到時一樣，散發出白色光芒，將我吸入畫紙當中。
我變成漫畫中的主角了。
像是一面鏡子照映著自己的內心。
客觀又主觀、俯瞰又身歷其境。
她畫的是她自己的經驗，但我所看到的，是我曾經走過的路。
以前，畫圖就只是畫圖而已。
我不是為了取悅他人，也不是為了取悅自己。
不是為了獲得名聲，也不是為了形上學的生存意義。
不是為了逃避現實，也不是為了面對現實。
就只是畫。
冷靜地看看青春期的煩惱吧。
我知道了何謂朋友。
何謂社會。
但對於我自己，卻一直逃避。
遊走在給自己設限的迷宮內，一直徘徊。
遭遇過的那些痛苦寂寞，想要給他們強冠意義。
以為自己難受是因為自己的怠惰，其實不是。
我真的需要畫圖才滿足嗎？不需要。
我真的需要成為專家才滿足嗎？不需要。
畫圖對我而言比其他事物重要嗎？不是。
就算這輩子就只能這樣會不甘願嗎？不會。
我只是想要在那一筆一畫中。
去好好正視自己內心。
一點與一點連接，一線與一線連結，一面與一面相接。
我不是因為命運或偶然才遇到妳的。
妳就是妳，我就是我。
我們就只是，畫圖的人。
我們就是這樣的生物。
一個在銀河的天邊，一個在三途川的地底。
不一樣，但也一樣。
我們走在道路上，揹著我們的背包。
將路上的地圖撿起，繼續前行。
就算畫本身沒有意義。
我還是會繼續畫。
能看到妳的畫，真是太好了。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