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王與霜后、共同的弗雷爾卓德 章之一百七十三
漆夜，殘破的屋外不時傳來狼嚎。紗簾受冷風吹起，拔飛顫抖。孱弱的燭光是狹窄木屋的唯一光源。萊斯特靜坐在地，凝神於紙張寫下一連串的古文字。除卻忽疾忽徐的風，整棟屋子甚至只有他的紙筆磨擦聲。
一道開門聲打破靜謐。圍著褐色斗篷的凱莎伴著風雪走了進來，連帶將萊斯特面前的火燭一併湮滅。屋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凱莎立時翻開斗篷，從懷中掏出一盞油燈，將其點燃，卻見萊斯特的臉沾黏著像被雪球砸過的痕跡。
她拿下覆滿白霜的目鏡，語帶嘲諷地說：「我可真感動，我在外面為你東奔西走，而你專注在這棟舒適的屋子寫字，連整理自己儀容的時間都沒有。」
萊斯特用手抹去臉上的雪漬。「這是拜妳開門所賜。」
「那我們這下扯平了。」她得意地說，朝他扔了一個盒子。
接下盒子後，萊斯特拿出裡頭的戒指。這枚戒指的設計以玫瑰花瓣的外型為主，再輔以精巧的雕紋綴成，白銀的色澤替整個指環添了一分尊貴典雅的氣息。以一個拿來施術用的物具來說，實在是太過奢侈了。他不禁感到一陣惋惜。
「還挺有模有樣的。」他在指尖凝結冰刃，並在戒指內側刻下施術用的咒文。「妳確定這東西能撐得住？不會在開始的時候就變成碎片？」
「我只能跟你保證戒指不會馬上就裂開。」凱莎把油燈放在地上，坐了下來。「最保險的話至少得要有雕像的大小。」
「那太突兀了，戒指是我想到最自然的東西。」萊斯特繼續埋首刻下咒文。
「要更逼真的話，你要不要順便刻上『諾拉，我的愛』？」凱莎嘲笑地說。
萊斯特瞪了她一眼。老實說，在他與諾拉還是戀人的時候，他也曾思考過往後要用什麼樣式的婚戒向她求婚，在戒指內側該刻下什麼誓言才好？但如今他也不用費神苦惱這種問題了。
他的表情有些悵然。凱莎見狀，說：「戳到你的痛處了？」
「怎麼會？」萊斯特輕笑，將戒指收回盒內，並把他一直在屋中紀錄的古代文字筆記遞給凱莎。
「你真的不後悔？」凱莎的瞳孔在燈火下映了萊斯特孤寂的身影。
「有什麼好後悔的？好不容易找到反擊的機會，當然得把握了。」他的情緒帶了點亢奮、激動，卻又有些生無可戀。「以她之道還施她身，只可惜我沒辦法看到她氣得跳腳的模樣，只能請妳替我見證了。」
「我會的。」語畢，凱莎有些猙獰地扶著用長髮遮掩的左臉。
「傷口開始在痛了？」萊斯特問。
「恩。」她從腰掛的皮革包裡拿出一瓶紫色藥劑，將之飲下後，痛苦才慢慢緩解，而她那一娟墨綠色的柔髮也隨飲藥的後仰動作綻放。「真不知道該不該羨慕你，你不用忍受這種痛，也不會知道我們的計畫到底會不會成功，這是一場豪賭，萊斯特。」
「沒問題的，就算失敗，最慘也就這樣而已。」他慘然一笑。
「你安慰人的方式還真特殊。」她沉下臉，默默地笑了一下。「樂觀一點，也許我之後會搞懂那個術式，到時候你也不會再受她使喚了。」
「我相信妳會搞懂的，但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萊斯特盯著閃爍的油燈。
凱莎撥下瀏海，蓋在她左臉的眼罩上。或許是只以單眼示人的緣故，她的右眼深邃如淵，淡紫色的眸瞳與彎月般的睫毛嬌媚神秘。她漠視一切的神情與諾拉有微妙的差異，倒像一種攝魂的迷香，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因為好奇心而上鉤。
「對了，你練習過了嗎？」她指著萊斯特的左胸口。
「當然，要是那一刀刺偏，那可就糗大了。」他緩緩起身。「我該走了，妳好好休息吧。」
「嗯，再見。」她闔眼，揮手向他道別。
＊＊＊
幽暗的堡壘內，被囚禁的艾伐洛森人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無法估算自己到底被關在這裡多少時日，只覺度日如年，卻始終等不到救援，命若蜉蝣。他們等待死亡。有的不甘心地與看守的巨魔對罵，有的仍在祈禱，有的什麼都不做。
雖手腳未有鐐銬禁錮，但四周一片黑暗，僅能憑聲音推斷身旁之人，縱使能與家人、朋友處在一塊，卻不再有人試圖逃離。他們嘗試過了，在沒有任何器具的情況下，要徒手破壞以真霜結晶和魔法鑄成的牢門只是白費力氣。就算真讓他們突破牢籠，也還有巨魔守著。
假使有一部分人願意捨身擋下巨魔，誰又知道外頭還有多少麗珊卓的爪牙？他們僅能擁抱彼此，珍惜所剩不多的日子。茫然與恐懼以及憤怒，諸多負面的情緒如黑墨渲染，許多人開始自怨自艾，變得暴躁、易怒，卻沒有適當的窗口可以宣洩。
諾拉和特洛伊等人待在一起，她抱著害怕的優妮，即使已相當疲困，卻還是忍受著族人與那些龐然大物的爭吵，溫柔地哄著懷中的小女孩。
「諾拉姐，優妮讓我來抱吧，妳先睡一會。」在她身旁的佩拉說。
「沒事，這麼吵我也睡不著。」她刻意將音量放大，看能不能傳到對方耳中，但顯然並沒有效果，族人的嗓門與巨魔的吼叫越來越大。
「諾拉姐姐，我們今天可以出去了嗎？」優妮用那稚嫩的嗓音問。諾拉還得將耳朵湊近她的小臉，才聽得見她說話的聲音。
莉潔感受得到諾拉正猶豫該怎麼回答，於是摸了摸優妮的頭。「優妮乖，姐姐們都會在這裡陪妳喔。」
「喂！適可而止了，能不能讓大家好好休息？」特洛伊不耐煩地大吼。
「你們才要、安靜，人類。」巨魔用笨重的語氣說：「真是愚蠢。」
經特洛伊這麼一喊，整個空間才寧靜下來，只剩下幾處零碎的細談聲。
「謝謝。」諾拉閉上眼，她心中的煩躁終於消去了一大半。
「不用客氣，現在我也只能做這麼多了。」特洛伊語調黯然，不再有昔日的自信。
「你現在這樣子正常多了。」諾拉輕哼。「以前的你很不真實，雖然你一直都是那樣子，但我總覺得你不過是在喬裝別人而已。」
「喬裝……」特洛伊呢喃，而後有些恍然，說：「真是一針見血，也許我只是一直在模仿我過世的哥哥吧……」
「你哥哥叫梵奇斯，對嗎？」諾拉問。
「妳知道我哥哥？」特洛伊訝然。
「你哥哥以前在部落很有名，和我爸都是擅使長槍的高手。」提到父親，諾拉的心中就湧起一陣苦澀。「我爸他……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別胡思亂想了，這都是麗珊卓的錯。」特洛伊將手搭在諾拉的肩膀上，助她平復情緒。「再說了，他不是還救了妳嗎？當時妳差點就遭到萊斯特的毒手，是他及時出手相救的。」
諾拉沉默了一會。回想當時的狀況，她有好多地方都搞不清楚。那時候的萊斯特欲動手殺了她，卻在下手的最後一刻，轉把刀刃刺向他自己。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他那時候的動作與神情，他很明顯在掙扎，且飽受折磨。如果這一切也都是麗珊卓在操控呢？
不、不對，無論事實如何，都已經不重要了。不管他是否有苦衷，他都是一個懦弱的人，不只背叛艾伐洛森，也背叛了她。他是艾伐洛森淪落到這個地步的幫兇。縱使見到他被父親長槍貫穿的剎那，她的內心的確很慌張，但這不代表她對他仍保有舊情，那不過是受到驚嚇罷了。
須臾間，陣陣腳步聲在無盡長廊迴響。一整排火炬點亮了整座牢籠。艾伐洛森人恢復許久不見的光明，即使早已心灰意冷，卻不免還是為能看見眼前的物事感到欣喜。
萊斯特走入這酷似巨大洞窟的牢籠內，身後跟著汎妮莎等祭司團，以及手持鐵槍的喪歌。
有的艾伐洛森人想朝這個叛徒破口大罵，卻早已沒了力氣，皆只盯著這個意外來的訪客。
見到自己孩子的莉卡奮不顧身地奔上前，她激動地流下淚水，隔著琉璃般的牢門與萊斯特相視。而喪歌注意到諾拉在看著自己，但他沒有打算上前的意思。
「請先讓我跟父母說一下話。」萊斯特對汎妮莎說。
「去吧。」汎妮莎伸出她的右手，准許萊斯特的行動。
「喂！你們把提斯帶到哪去了？為什麼他沒有回來？」布魯克朝萊斯特等人問。
「天知道，沒有回來的話，八成就是死了。」一個紅髮祭司滿不在乎地說。他的身後揹著一把紫霧四竄的鐵劍。
布魯克認出那是他贈予弟弟的殞落之劍，霎時瞪大雙眼，瘋狂敲打牢門。「我殺了你們這群畜生！」
「威森，你不是很愛出風頭嗎？交給你來說。」汎妮莎瞥了紅髮祭司一眼。
威森清了清喉嚨，開嗓說：「各位，你們的前族人萊斯特帶來一項非常有趣的提議。現在的萊斯特和我們一樣，是麗珊卓大人的下屬，隸屬寒冰護衛，而你們，以及一些只認茉芙不認麗珊卓大人的寒冰護衛舊部，都是艾伐洛森人。如果我們之間有一道橋梁，能促使兩個部落的關係更加緊密，也許麗珊卓大人就不會再把你們當作囚犯對待，也許你們也能和我們一樣，放眼未來，一同服侍未來的女王，你們覺得怎麼樣？」
果不其然，威森這番話惹怒在場所有艾伐洛森人，現場一片嘈雜。
萊斯特無視威森那挑釁意味十足的演講，走到牢門前，對莉卡和莫伊特說：「爸，媽，我有一件事情想拜託你們。」
「你到底在搞什麼名堂？」莫伊特伸手將莉卡截在身後。「你一錯再錯，為麗珊卓做事，把我們關在這種鬼地方！你是在報復我們奪走你應得的地位嗎？」
「不是……」萊斯特語調充滿無奈。他很想跟父母解釋，但受到監視的緣故，他無法將真正的目的說出來。即使如此，見父親對他已不再信任，他仍是會覺得心如刀割，連最後的歸屬都失去了。「相信我，我是在幫助你們，幫助艾伐洛森，要打破現在的困境，只有這麼做了。」
「萊斯特是我們從小養到大的，他的個性你還不明白嗎？」莉卡抹去眼淚，說：「你要拜託我們什麼事？」
「我想要你們在這之後跟在諾拉的身邊，待會的事情結束後，她很可能會做傻事，有可能還想切掉自己的手指，請答應我！一定要一直跟在她身邊，確保她好好的，還有佩拉、優妮、莉潔他們，請一定要讓他們都陪伴諾拉，讓他們好好跟著她，不論什麼時候。」萊斯特懇求地說：「拜託你們了，這是獲救的唯一機會，好好待在她身邊。」
「你到底在說什麼？」莫伊特聽完仍一頭霧水。莉卡也不例外。
「以後你們就懂了！現在只要答應我，不要讓諾拉傷害自己，不要離開諾拉。」隨著艾伐洛森人的躁動，萊斯特越來越忐忑，他害怕父母不願意照著他的話做，要是那樣，他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了。「這是我最後的要求，拜託你們……」
「好，我答應你。」莉卡說。
「老婆，妳說什麼？我們都還沒搞懂這小子到底……」
「答應就對了，他肯定有不能說的苦衷。」莉卡的眼神很溫順，她向萊斯特說：「媽媽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媽媽，等到時機允許，一定要告訴我們所有真相。」
驀地，萊斯特兩眼一酸，幾滴淚珠傾下。母親無條件的信任令他冰冷的心縈繞一股暖流。
「謝謝你們。」萊斯特別開臉拭淚。「對不起，是我辜負你們的期望，我很感謝你們把我帶這個世上……我……我……」他詞窮了。其實他有很多話想跟父母說，但他感受到艾伐洛森人的情緒越來越高漲，要是再繼續說下去，很有可能會被人打斷。
雖然錯過這次的機會，他也不確定今後能否再和父母見面，但……
「喂！萊斯特，到底好了沒？」威森拍了一下萊斯特的肩。
「我愛你們……」萊斯特丟下一句，轉身嘆了口氣。他的頭向上仰，以抑止淚水再次流出。
「各位，我們的主角敘完舊了，接下來就由他向大家說明他的提議！」威森擺出一副迫不及待的笑容。
其實，萊斯特本沒想把事情鬧這麼大。起初他只打算把戒指交由父母保管，但要是一聲不吭就來探望父母，恐怕麗珊卓會起疑。他只好向她提出一場對她來說相當有趣的交易。雖她還未同意，卻仍派出祭司與喪歌，要他好好進行這場「好戲」。
萊斯特將魔力注入地底，一條條寒冰凝結的藤蔓不斷向上攀，鎖住了牢籠內的諾拉。他一使勁，拖曳一條冰椎軌跡，把藤蔓連帶諾拉一起拉越魔法鑄成的牢門，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似乎很久沒看到諾拉了。她的面容仍如冰霜，氣質高冷，深色的眸子宛如杜絕一切世俗之物。她烏黑的長髮綁了一束高馬尾，相比以前，那漠然的眉目添了一股成熟的韻味。
他解開諾拉身上的藤蔓，說：「我將在這裡向艾伐洛森的諾拉求婚，並答應艾伐洛森，積極向麗珊卓爭取艾伐洛森人的福祉，期盼有一天能讓艾伐洛森擺脫囚牢的身分，使兩個部落再次和平共處。」
「你腦子燒壞了嗎？」她不屑地挑起眉頭。
「嫁給我，諾拉。」萊斯特單膝下跪，亮出一枚玫瑰花瓣外型的銀戒。
諾拉二話不說，賞了萊斯特一巴掌。「滾開，人渣。」她的聲音沒什麼起伏。
頃刻，不論是寒冰護衛的祭司，或是艾伐洛森人，全都發狂似地大笑。壓抑已久的情緒在此爆發，他們嘲笑丟臉不堪的求婚者，看著這齣荒謬滑稽的戲碼。
萊斯特早猜到她會這麼做了，但仍是接下這一巴掌。他站起身，強行摟住她，並凍住她的兩手腕，把銀戒套到她左手的無名指上。
「你這傢伙！」她欲拔下戒指，卻發現戒指不知被他動了什麼手腳，怎麼也弄不下來。
「現在，妳是我的妻子了。」萊斯特從身後擒住諾拉的後頸，另一手壓住她的雙臂，向艾伐洛森人說：「我會遵守承諾，請大家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讓艾伐洛森盡快脫離這裡。」
「放開我！」諾拉奮力扭動身體，想擺脫萊斯特的控制。
「帶我過去，這是麗珊卓答應我的。」萊斯特加重力道，把諾拉的手弄得更疼了。
「看看你著急的，記住，只有今天，麗珊卓大人可還沒決定要釋放這些艾伐洛森人。」威森不懷好意地笑道：「那麼就先祝兩位新婚之夜愉快了。」
＊＊＊
諾拉被扔進一間空房，萊斯特將門給鎖上。房內瀰漫一種清香，他點開室內的火光，而諾拉靠在牆角，遠離床邊，正一臉鄙視地望著他。
「對不起，諾拉……」他不知該如何啟齒，只好先向她道歉。他渴望這次單獨對談的機會很久了，只希望她冷靜下來，好好聽他說話。雖然他不奢望能解開誤會，但至少，讓她別再這麼怨恨地看待自己。
「先給我解開這個。」她對他伸出凍結的手腕。
「抱歉。」萊斯特解開魔法。
重獲自由的諾拉立即朝萊斯特打了一拳。他沒想到諾拉的力氣這麼大，被打了這麼一下，身體失去平衡，倒了下來。
「慢著！妳聽我……」
沒給萊斯特說完話的機會，諾拉撲上去抓狂似地攻擊他的頭顱。每一下都卯足力道，宛如面對仇人般使盡全力要致他死地。萊斯特感到頭部不斷震盪，脹痛堆疊而來，視線逐漸模糊。他欲以魔法阻止，但又怕會誤傷到她而罷手。
房內皆是沉重的敲擊聲，即使她的手已痛得麻痺，仍不停下皮開肉綻的手。她把至今滿腹的委屈、悔恨與傷痛全都發洩在萊斯特身上，她甚至不再當他是一個人，把渾身的惡氣朝他揮了出去。即便憶起與他過往的種種，她卻沒有絲毫手軟，只有滿腔的憤怒。
「聽我說……」他試著開口，但她仍用重拳打斷了他。
「住嘴！你給我去死！」諾拉含淚咒罵。
她的確愛過他，卻沒想到將真心與一切交給他之後，便遭受他的背叛，甚至現在還要用這種方式羞辱她。對他的怨言，她早已說了無數次，而這次，她要把憎恨化為行動，讓他徹底付出代價。
但是，即使滿懷恨意地傷害他，她卻未嘗復仇的快感，反而有股力量在與失控的她拉鋸著……
她的聲色哽咽，近乎啜泣。淚水從上方落在萊斯特的臉頰，溶入他從頭部緩慢滲出的血液。她哭紅了雙眼，直到他快沒了氣息才停手。
他總算接到她的手，並用那脆弱的聲音說：「妳……受傷了，去……找汎妮莎……她會幫妳療傷……」他連呼吸都斷斷續續的，除了一片血紅，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你這傢伙……到現在還在假惺惺。」不知為何，諾拉見到他這個樣子，心都揪在了一起。
他臉部有多處皮肉傷和挫傷，而左眼好像被一塊東西擋住了視野，他想了想，大概是腫起來的眼皮吧？
「諾拉……戒指……拜託妳戴著，這只……只是權宜之計……有朝一日……我會為妳卸下……到時候……我們的婚約……一筆勾銷……」語盡，他昏厥過去。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