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赫凱瑟
回到營地的玲瓏深吸一口氣，腦子這種東西真是糟糕，剛醒來時不夠清醒沒辦法做事，一旦開始運作又轉個不停，想起很多煩人的事。七年過去了，不曉得之後還要多久才能忘記這些事。蘇天刺說她永遠不會忘記，玲瓏希望他是錯的。現在該把腦子從傷感裡拉出來，專心面對眼前的事務。
爬類們正在收拾營地，漸漸增強的陽光加快他們的手腳。玲瓏想起薇薇麗早晨昏昏欲睡的樣子，忍不住一抹莞爾。如果現在帶她進食蟲市的是薇薇麗，不知道又是什麼感覺。在玲瓏打招呼之前，先一步感覺到玲瓏腳步聲的爬類揮了一下前肢。
「早安。」玲瓏踏入營地，幾步路的時間，凌亂的營地已經整理完畢。史梅莉和兩個助手盤坐在尾巴上，伸長脖子等著她。
看？
「看看周圍有什麼，想想你要我找的路。」玲瓏走到史梅莉面前，回答她的問題。「我得先道歉，昨天晚上我不應該發脾氣。謎底其實還蠻簡單的，是我自己鬧脾氣想不到，不能怪你們。」
答案？
「你們不會無緣無故帶著我在鯢島上亂逛，只是因為某些原因不能直接說出食蟲市的位置。」玲瓏說：「所以我猜你們不會帶我跑太遠，要確保我一想通就可以馬上進入食蟲市。否則要是延誤送出的訊息，說不定還有誰要因為這樣受處罰呢。」
史梅莉沒有反應，倒是兩個小助手修長的嘴邊禁不住勾起微笑。玲瓏果然沒猜錯。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食蟲市就在我們腳底下。這附近應該有個暗門，可以讓你們出入才對。」
史梅莉打了一個哈欠，然後用非常人類的方式點點頭。
「為什麼不能直接帶我下去呢？」玲瓏問：「難道就因為我是個人類嗎？」
史梅莉第二次點頭。
「是因為什麼禁令嗎？」
噁心，人類。
是這樣嗎？玲瓏不怪他們這樣想，如果可以，她也寧願自己是隻爬類。
「讓我猜猜看，你們不想告訴我，但是如果我自己想到該往哪個方向去，向你們提問你們也不能不說對不對？」
史梅莉第三次點頭，看得出來有些勉強。玲瓏忍著不對她微笑，以免顯得太過得意。
「走吧，我還有信要送呢。」
爬類大概等這句話等得有點久了，從地上跳起來的時候，動作比平時還要急了一點。布莉和艾珍前後散開，一個爬上附近的小樹，亮出曾經用來對付玲瓏的狙擊槍戒備四周，另一個衝向營地後方的土丘旁，開始摸索一塊不起眼的岩石。玲瓏注意到艾珍不只是摸它而已，尖銳的指頭在幾個特定的地方不斷敲打。她敲打的位置似乎正好是一個矩形的四方角落，這讓玲瓏想到蘇天刺的紙條，還有薇薇麗教她的手語。爬類的手語被改成敲打信號，成了只有爬類能懂的密碼。只有爬類的密碼能打開出入口，看來爬類也不像玲瓏想得那樣毫無防備。
史艾珍完成任務，回到他們身邊和史梅莉一起背起行李，賴布莉隨後收槍爬下小樹。
走。
玲瓏走向她的拓荒車，卻被史梅莉拉住。
走。
史梅利又用手勢強調一次，他們要用步行前往嗎？
沒辦法了，主人堅持，玲瓏只好配合，看看他們玩什麼把戲。她先用一大塊薄滑皮蓋住拓荒車，將邊角繫在底盤下的繩溝上做好掩蔽。鯢島上沒有人類居住，附近也沒有什麼非法團體活動的痕跡，她的拼裝拓荒車一時間少了她在身邊應該不會有事才對。只是誰知道呢，事情總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錯，多點準備總比什麼都沒有還好。
玲瓏跟上爬類的腳步，他們走得比玲瓏快，但時不時得停下來喘口氣，玲瓏便趁機追上。她雙腳上的電池還能撐上一周的時間，行走時產生的動能也多少可以補回失去的電量。只是耗損總歸還是大於補充，就不知道爬類這一趟突如其來的健走旅行要持續多久。
她慢慢想通這是怎麼一回事，要進入食蟲市必須來到指定的地方，敲出指定的密語，通知內部開啟指定的出入口。想通位置不難，難的是怎麼順利進入，依照史梅莉剛剛阻止她騎拓荒車來看，這個出入口想必還有什麼爬類特意設下的限制。
比如那個地上偶然出現的坑洞。
玲瓏一行來到一處和蛇男藏身的廢墟相去不遠的地方，只是規模小了一點，又更加荒涼了一點。坑坑巴巴的水泥地上有個嚇人的孔洞，路上偶然見到你也會下意識躲著，以免竄出怪東西的地洞。在這種廢墟裡出現的地洞，裏頭通常不是毒蟲就是猛獸，說不定還是蓄積酸雨的化學池。可是如果觀察得更仔細，會發現孔洞邊緣比周圍暴露在空氣中的殘破建築銳利，少了一些風雨侵蝕的痕跡。史艾珍一馬當先，把背包丟下地洞再跟著爬進去。聽那咕咚咕咚的聲音流暢遠去，她沒遇上多少阻礙。跟在後面的是史梅莉，負責警戒的賴布莉最後。
進去，時間。
賴布莉臨走前給玲瓏手勢。洞口開啟有時間限制，要是玲瓏錯過，就沒人能幫她帶路了。
「你先走。」玲瓏說：「這包先拜託你。」
賴布莉接過玲瓏的背包，和自己的一起推進地洞裡。她給了一個玲瓏一個再見的手勢，然後迅速竄進洞口。玲瓏看著她的尾巴消失，不知怎麼突然有點害怕。怪了，這只是一個普通的洞，通往另一個城市而已不是嗎？倒不是說她害怕爬類，這世界上和她關係最親密的生命就是一個爬類，工作時遇上的爬類少說也有四五十個，只是那個黑漆漆的地洞……
玲瓏深吸一口氣，下頭是薇薇麗的故鄉，而想要知道蘇天刺和史梅莉搞什麼鬼，唯一的辦法只有鑽進洞中。更別提她還有工作，要送信給赫凱瑟，管石頭的赫凱瑟。她看了周圍的水泥岩塊一點，想到了些什麼。這些爬類，還真夠幽默了。玲瓏併起雙腳，滑入地洞之中。
這洞不是設計給人類爬的。
玲瓏差點弄壞她的機械腿。
真是煩死人了。
忽寬忽窄的地洞加上彎曲往復的地道。
這是設計給爬類而不是人類使用。
玲瓏向下沒多久就碰到底部。
要仔細轉一下身體，才會發現還有通道向下。
比她高的人可能跳進來之後手掌還懸掛在外頭。
她在黑暗中摸索，努力伸直身體通過。
也要適時折起身體，雙腳往下改變方向，才找得到一段管道。
一片漆黑。
上頭的入口不知什麼時候消失。
最後一點光消失。
蘇嘶！
好，至少她還聽得見，有人在下方呼喚。
不是有人，是有隻蜥蜴。
玲瓏聽得見長尾巴拍打管道的聲音。
機械腿上的感官警示啟動。
這是預防身上有機械義肢的人遭遇危險卻不自知準備的。
和身處環境不同的訊號出現，彎曲的金屬絲會將細微的電流回傳。
玲瓏大腿上的連結端點有些微的痠麻感。
下頭比上方溫暖。
一點溫度變化，對爬類來說就像一盞燈。
忍住恐慌。
繼續往下，她知道有路。
蘇嘶！
這次聲音聽得更清楚了。
翻！
玲瓏及時用四肢撐在管壁上。
垂直落下很可能會砸壞她一身機械。
這絕對不可能是設計給人類出入的通道。
坡度漸漸變得愈來愈緩，微光出現在坡道盡頭。
她想到地面上的廢墟，會不會其實也是建築物的一部份？
史梅莉和兩個助手在通道出口等著她，灰頭土臉的玲瓏爬出來，一時還有點迷糊。等她眨眨眼適應微弱的光線，才看出自己身在何方。
是地下街，苯港地下街。
「怎麼可能？」
史梅莉歪著頭，和兩個助手你看我我看你，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玲瓏的理智慢慢重新掌握思緒，這裡不可能是苯港地下街，老舊的地下街在一次火災意外之後就淨空封鎖，阿墨斯早就帶著一票小弟搬到別的地方。這裡是鯢島，和苯港隔著一片汪洋，變魔術也沒有辦法把舊地下街憑空搬過來。
那如果複製一個新的呢？
這比變魔術搬來整座地下街的可能性高多了。
「蘇嘶？」
玲瓏打手勢讓同伴知道自己沒問題，她只是有點訝異，說不出話，需要一點時間想通這是怎麼一回事。仔細看看，這裡比起苯港地下街更大更寬闊，眼角餘光望出去，另一邊燈火通明的走廊有不少爬類匆匆溜過的身影。塗著灰綠色塗層的牆壁向上挑高，天花板下懸著通風管線，吹出溫暖的熱氣加溫室內空間。有個綠皮爬類嘴裡咬著一段粗繩，後頭拖著一列活動梯架跑過他們身邊，路過時前爪給了史梅莉一個招呼。另一條深藍色的爬類等在牆邊，太過驚訝的玲瓏直到此刻才注意到她。她的身型比史梅莉還要再大一圈，短而擴的嘴巴彷彿隨時隨地都在冷笑。
所有？
手勢是給史梅莉，史梅莉給她肯定的回覆。深藍色的爬類人立起來，拉下牆上的手把，玲瓏感覺剛剛通過的通道遠處，傳來一聲沉重的回音呼應。他們身後的通道慢慢關閉，深藍色的爬類用指尖摳了一下眼窩，從眼角擠出一點血沾紅指甲，在手把旁的夾板上做記號。
管石頭的？
史梅莉向她提問，深藍色的爬類指了一下通往主幹道的走廊，冷冰冰的眼睛看向玲瓏。
騎兵？
史梅莉代替玲瓏回答說是。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對方已經逼到眼前，兩顆大眼睛往不同的方向瞟，快速將玲瓏上下打量過一次。然後，她用鼻尖輕輕碰了一下玲瓏的下巴，轉身飛快離去。
玲瓏愣在原地。
喜愛，過去，騎兵。
她喜歡騎兵？玲瓏腦子轉了一下，才串聯史梅莉的手勢。不對，她不是喜歡騎兵，是曾經和騎兵有過感情。過去的騎兵是薇薇麗，剛剛的爬類和薇薇麗是朋友，甚至有可能是情人。只是薇薇麗龍從來不曾和玲瓏提過，突然間無微不至的養母和她離得好遠。
走。走。
兩個手勢分別給兩邊，賴布莉和史艾珍揹起自己的背包往另一個方向去，史梅莉歪頭示意玲瓏跟上，兩人往主幹道前進。意識到自己終於要見到傳說中的赫凱瑟，玲瓏心情有點緊張。據說她是第一批帶著爬類到鯢島建立據點的爬類，年紀已經非常、非常大了。因為她的智慧和手腕，爬類才得以逐漸壯大，和人類談判取得生存空間。她是爬類的傳奇，不知道究竟長什麼樣子。
這一天已經來了兩個驚奇，一個是巧遇養母過去的老友，再來是發現原來食蟲市其實是人類建造的，不曉得赫凱瑟還能給玲瓏怎樣的震撼。
跟著史梅莉走進主幹道，玲瓏更加確信自己猜測正確。不管是四周的房間出入口，還是對爬類來說高得有點離譜的天花板，這些東西如果換作普通人類絕對感覺不到任何異常。原來食蟲市是一座巨大的地下碉堡，是過去人類在大戰期間建造的地下城鎮。如今原先居住在裏頭的人已經消失了，換上一批完全不同的居民。看爬類把所有的門戶拆個精光，一個個攀在手推車的握把上，將手推車當成滑板溜過走道，有說不出的荒謬好笑。
如果不像玲瓏這麼熟悉爬類的話，一定感覺不出突然多出一個人類，讓周圍的爬類有多不自在。他們能夠隨意轉向的眼珠在路過史梅莉和玲瓏身邊時，若有似無偏了一下，將她陌生的身形記在心底。飛奔到一半時，刻意調整距離，停在他們附近喘氣，假裝只是碰巧再匆匆奔跑離開。看到這些熟悉的反應，玲瓏心情不像剛踏入食蟲市時那樣緊張了，有更多心思能觀察四周的環境。
專人監管出入時間、地點、人數，要有特定的暗號通報再通過專為爬類設計的通道，進入食蟲市果然困難重重。過去人類建造的出入口，現在大概都是廢墟殘骸，入不了偵查間諜的眼睛。爬類在地下的生活，完全不像地上的人類傳聞說的原始落後，沿路玲瓏已經不只看到一次他們對著牆上的螢幕打手勢，將訊息送到食蟲市的另一端。小爬類在走廊上圍成一圈，用指甲沾墨水在紙張上塗鴉，畫的可不只是小孩子的鬼畫符。那是簡單的機械設計圖，急著要交作業的小爬類們一起發出煩躁的咕嚕聲，聲音驚動盤在梯架上調整燈光的工人。
工人？
玲瓏有些疑問，那個工人穿得和阿墨斯的工人幾乎一模一樣，同樣的滑皮裝，亂草般的短髮，不高不矮的中等體型。他對地上的小爬類咒罵一聲之後，又繼續仰頭做他的工作，絲毫沒有注意到玲瓏。他的模樣讓玲瓏想到凱子，一邊工作一邊哼歌，對工作樂在其中。
還有其他工人。
史梅莉和玲瓏在一處交叉口暫停腳步，讓他們先行經過。那些工人正在說話，嘻嘻哈哈拿著工具打鬧。其中一個注意到玲瓏，立刻開心地向她揮手，旁邊幾個沒他那麼大方的同伴，趕緊推著人往前走，逃跑般離開玲瓏的視線。
玲瓏，葛皮要跟你告白了，快說好！
這是凱子的聲音嗎？
「蘇嘶？」
「沒事——我們要往哪邊走？」
史梅莉指了一下走廊盡頭的房間，房間不像其他地方門戶開放，而是在出入口掛了一片厚厚的滑皮當作門。奇怪的設計，多了一扇滑皮門讓房間多了一絲神秘感，重要性不言而喻。只不過玲瓏原以為赫凱瑟的房間會更特別一點，不是隨便一間房子，在滑皮上用粗糙的筆法畫上一塊石頭了事。
走。
史梅莉帶頭進入房間，玲瓏沒辦法像她用爬的輕易通過滑皮門，只能用上大把力氣將整個滑皮簾幕推開，再趁著重力將簾幕推回原位之前擠過門口，進入赫凱瑟的房間。
眼前，赫然就是爬類的領導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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