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這是個極端的年代。
倒不是說哪個極端主義正在興起，而是所有的主義、主張、意識形態，都在往極端的方向一路狂奔。人們的措辭及態度越來越強烈，每個陣營大聲嘶吼著自己的主張，灰色地帶逐漸消失，主張與主張之間壁壘分明，只要有一絲一毫的不同就被打為異類，非黑即白的態度在各個派別中蔓延。
這樣的現象遍及世界各地，以不同的形式在日常生活中上演。在某些國家是政黨間的鬥爭，將各種議題拖入泥淖；在某些國家，是獨裁政權的崛起，用益發嚴格的手段控制自己國家的國民、批鬥異議份子；而在另一些國家，進步派與保守派的鬥爭益發激烈，環保、多元性別認同、種族平權人士的支持者們強硬地用這些進步的觀念批判他人的創作及言論，保守派和基本教義派的主張也越來越極端，手段變得更為激烈。
這種極端的風氣是如何形成的？這個問題只怕問十個人有十種不同的答案，就算學者專家，也很難提出全面的見解。以我個人的想法而言，我覺得有兩件事情助長了這種現象。
第一個是鐘擺效應。
過去這個詞常被拿來描述民意在兩個不同的政黨或是意識形態中擺盪的現象。正是所謂的物極必反，當某一派佔據了優勢時往往態度會越來越強硬，甚至出現原則和行為過於激烈的激進派。但是這樣的情況反而會引起反效果，強勢的激進派不但會引起對方的危機意識而創造團結，同時也會讓溫和派或是仍舉棋不定的人士反感而倒向對方，進而導致風向的轉變，鐘擺也就擺到了另外一邊。
不過現在的狀況又略有所不同。
鐘擺的擺盪需要花時間，即使優勢方的態度激起其他人的不滿，這樣的不滿要凝聚成一股力量也是一段不短的過程，所以在過去的政治中，鐘擺晃到另一邊的時間大多以數年、甚至十多年為單位。讓潮流轉向的能量不但需要時間的積累，還需要期間諸多重大事件的推波助瀾，無論是經濟危機、戰爭、爭議司法判決、社會事件，這些都是促成社會氛圍改變的契機。
但是現在卻不一樣。透過即時且普及的媒體，各種消息能快速地傳播；同時通訊軟體也快速拉近人與人的距離。當一方的態度漸趨強硬時其他人能更快察覺，同時更快地激起危機意識，而對立方也能更快透過各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意見，吸引支持者。於是，以前需要花十幾年的時間累積對立方的能量，現在的步調變快了，幾年、甚至幾個月就可以出現強大的對立勢力，也導致時間上的重疊。對立勢力的出現也會刺激原本的主流論調，讓其中部分人士開始往極端的方向鑽牛角尖。
所以過去的情勢像鐘擺，盪過來又盪過去；但是現在的情況更像是個彈開的彈簧，隨著張力上升人們紛紛往兩個極端擠過去，兩者之間的敵對意識又互相促成了對方的危機感。就像光與影相伴而存，這個年代的各種意識形態之所以越走越極端，也是彼此之間互相刺激的結果。
第二個則是大眾傳媒與社群媒體普及後的推波助瀾。
大眾傳媒與社群媒體普及能夠將醞釀潮流的時間大幅縮短，這在前一段落已經提過。拜它們所賜，原本應該一波接著一波的潮流現在重疊在一起。不過它們除了加快速度以外，同時也扮演了另外一個角色，那就是讓極端的聲音更容易被聽見，也讓更多人走向極端。
先說大眾傳媒吧。大眾傳媒的普及，讓各種不同的聲音更容易被聽到。過去媒體數不多時，通常都只報導主流的幾種立場，同時主流媒體為了避免惹上麻煩、被貼上極端份子的標籤，雖然有著明確的立場，表面上還是會用比較溫和的方式包裝。不過現在媒體受眾增加、媒體數量也暴增後，雖然讓言論更加自由、立場也更多元，但是卻也使一些媒體不惜以更極端的言論或未經查證的新聞來爭取極端派的受眾成為死忠支持者。而人們往往有一種特性，會因為周遭人的不認同而隱藏心中較為激進的想法，但若是發現有其他人與自己想法相同時，就會敢於表達自己的意見，激進派因而能形成一股勢力。
社群媒體也起到類似的作用。激進份子原本不怎麼容易找到同伴，但是各種社群媒體讓人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夥伴，因此進入同溫層並沉迷其中，一群意見相似的人聚在一起膽子就大了起來，偏激的聲音開始有了生存的空間。同時，群體中意見不同的人逐漸沉默，或是乾脆離開這個群體，同溫層因此越來越厚，聽不見不同的聲音後開始以為自己的想法就是主流。這樣的狀況看一下網路上各社群媒體就明白，無論是被認為膚淺之人聚集的D卡、偏激宅兼大人主義為主的PTT、激烈女權和台獨至上的噗浪、網軍和側翼互相吹捧的FB粉專、或是藍到發紅的長輩Line群，社群媒體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風向，塑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小圈圈既是舒服的同溫層，也是各種不同立場的極端主義萌芽的最佳培養皿。
這個世界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自由與民主讓不同的意見能夠並存，媒體和社群的興起讓人人能暢所欲言，不過代價就是各種極端的思想也因此能擁有一席之地，甚至掀起風潮。但是無論有何種因素讓極端主義在這個時代容易萌芽，追根究底還是因為人性。對大部分的人而言，找到一個鮮明的主張、然後服膺於那面旗幟之下，是最為輕鬆的一條路。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對的，有些事情是錯的，有些事情是規則，也有一些事情是規則中的例外。但是，有更多的事情既不是對的也不是錯的，它可能只是一種習慣、一種妥協、光譜的某一區、或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假如回顧過去各種不同意識形態相抗的結果，會發現答案往往並不存在某個極端，而是在中間的某個位置。
但是這種模稜兩可的事實對人類來說太累了。
在不是二分法的事情上一刀兩斷畫出那條界線，生活突然就自在了起來，只要相信這一邊的人與信條就行了，線的另外一邊都是敵人。非黑即白、正義的對面就是邪惡，這樣的邏輯多麼直接、多麼簡單！否定、謾罵、潑髒水比起理解、包容和討論輕鬆很多，也難怪大家都選擇了這一條路：比起認定什麼是事實反而更先認定誰是敵人，然後卯起來攻擊。這種風氣的結果體現在我們生活中。在社交場合形成了無數小圈圈偷偷在背後黑特別人；在工作場所中成為無理由的大吼大叫與情緒發洩，對方意見不同時不去思考對錯反而先批評一頓再說；在政治上造成不同陣營支持者失去討論而相互攻訐，人們的想法越走越極端，只要顏色不同、理念不同，往死裡打就對了。
資訊的流通、媒體的普及、社群媒體的興起、各式各樣的因素或許都成為了讓極端主義萌芽的土壤，但灑下種子的終究是選擇放棄思考的人類自己。若是沒有認清楚這一點，任何試圖對抗極端主義的行動都是緣木求魚，更可能反過來助長其他方面的極端主義。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社群軟體，許多平台打著消滅不實訊息、仇恨言論的大旗，卻反而帶來了全新的審查制度，讓很多言論莫名其妙地被消失，進一步激化仇恨。
至於有沒有任何辦法扭轉這個極端的趨勢？我個人抱持著悲觀的態度。對於許多人而言，順從自己的情緒、服膺於某個主義或旗幟，終究比認真思考每一件事情輕鬆。要如何讓這些人清醒過來、明白自己正踏上極端的道路、了解這樣帶來的危害？恐怕只有讓他們親自嚐到極端主義帶來的惡果才行。運氣好的話，或許一些社會運動、幾次的選舉就能讓一些人醒悟；但運氣不好的話，只怕需要哪個太過狂妄自大的國家或團體挑起全球性的衝突，才能再次讓人理解極端主義會帶來如何的威脅及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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