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只要春天來臨,我的身體一定就能好轉了。說不定還不藥而癒呢,所以就別擔心了。
庫曼少爺曾對我如此說過。我也一直等待春天的到來,畢竟比起依賴藥物,或許天候改變,才是能讓他恢復健康的根本。
然而,即便康復了,那會不會只是暫時的呢?下一個冬天該怎麼辦?到頭來這種事情無法自己掌握,只能順應自然嗎?
我不願如此,仍努力尋求讓少爺徹底康復的方法。
然而遍尋不著。
直至冬去春來,正如原本預期的,少爺的病情逐漸穩定下來。雖未痊癒,但好轉許多,大抵上能夠正常活動了。
他的食慾也恢復了,可以正常進食,身形便不再如此消瘦憔悴,逐漸恢復原本的體態了。
他也逐漸恢復以往的活力,熱衷鍛鍊體能,苦練劍術與馬術,似乎是要將先前臥病在床而停練的時間補回來。我唯恐他會太勉強自己,而不斷勸他,但他總是笑答「沒問題的」。
就是這樣回答,才可能會有問題啊。
但我無能為力,無法強迫他。何況看他在鍛鍊的過程中,能夠展露發自心底的笑容,便更不忍心阻止他了。
我只是希望,少爺能夠常保笑容。
只要他能幸福快樂,我就心滿意足了。
畢竟,是他拯救了我,讓我成為更有用的人。也讓我逐漸找到自信,肯定自身價值;也讓我成為大方體面的人,不再如此畏縮陰沉了。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更重要的,也讓我感受到「友誼」的溫暖。他是我人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對他而言也是。我們將彼此的第一次交予對方,並相互珍惜。
只是,「朋友」究竟是什麼呢?就我所知,朋友應該是對等的,雖然也有身分地位不同也能當朋友的,但該怎麼說呢……我跟少爺終究是主僕關係,無論再如何把對方當成朋友,還是有不能逾越的界線。一旦逾越了,就會破壞倫理規範。屆時我跟少爺的關係,可能也會變質,甚至崩毀。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種事發生,為此我願意忍耐──於是我仍恪守主僕間的界線,對他的態度依舊拘謹,也不會隨意傾訴自己的煩惱,不讓他操心。
現在的我也早已不需要他庇護了,我能夠獨自面對一切問題,甚至還能為少爺張羅一切了。
我已經是,能夠守護少爺的存在。
懷揣這樣的想法,過著看似千篇一律,實則如履薄冰的日子──擔心少爺的病情隨時可能惡化(無法保證冬天才會復發),以及一個不留神,可能就會越線,破壞我跟少爺的主僕關係。少爺是我的太陽,我若過於追尋太陽,可能就會蒸發消失。
我是這麼想的。
在一切都更穩定後,少爺主動詢問我是否想回去探望父親,我認為已經沒有拒絕的理由了,便鼓起勇氣答應了──現在的我,應該有顏面見父親,也不會讓父親擔心了吧。
不久,我便與老爺、少爺一同探望父親。超過兩年不見的父親,看似沒有太大轉變,但眼神似乎滄桑許多。他也比過往更加消瘦了,明明已經過上了更好的生活,但他的神色身形,卻難掩憔悴。猶如前陣子病倒的少爺,只是父親原本就比少爺精壯結實許多,即使消瘦了,他依舊比少爺強壯不少,但能感受到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
是年紀大了嗎?還是之前生過大病?對於這些關心,父親一概否認。想想父親應該才剛過四十歲,照理說不該老化的這麼快,但是……父親確實變了,還變很多。
或許是老爺與少爺知道他們不宜打擾太久,在跟父親寒暄幾句後,便先行離開,讓我跟父親獨處了。我把握機會,想多關心父親的近況,父親走到窗邊,背對我回答:
「一如往常啊……照理說是這樣。不過,要適應沒有你幫忙的日子,還是花了比想像中還多的時間呢……這更讓爸爸深刻感受到,你果然是很優秀的助手……」他回首與我對望:
「也是我引以為傲的兒子。能夠在貴族府上當管家,周遭的人知道後都嚇了一大跳,覺得你很出色……事實證明,你也成為出色的管家了吧,看你現在的模樣,我就知道了。」
「……我想,至少是一個是能夠不負他人所望的管家。我就是認為自己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不會再讓人操心,才會來探望您的。現在的我,應該不會讓父親失望了。」
「我明白。你啊,其實不必做到這個地步的。雖然我早已料到,在你成長到一個地步前,你不會想要回來,但真的不用這麼做的。無論你是什麼模樣,被說了什麼,我都不會在意。」
「但是,我怕您會擔心我──」
「那有什麼關係?你變得再優秀,我都會掛心你。只要你還是我的兒子,我就會掛心你。」
我赫然。
「所以你變成怎樣不重要,只要你過得好好的,一切都值得了。爸爸會不惜讓你離開我,就是希望你幸福。」他輕撫我的頭:
「那麼,你過得好嗎?別為了不讓爸爸操心而說謊啊,你說謊的話,爸爸都是看得出來的哦。」
「……一開始比較不順,但後來努力適應跟學習後,就改善許多了。西斯堤伯爵一家都對我很好,這一點我十分感激他們。」
這是真心話,其中最感謝的人是少爺。沒有少爺的話,我早就──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你也看起來受到很好的照顧,這樣我也放心了。現在的你,也長大了不少,比以前高挑許多,也更俊美了呢,聲音也更有磁性了。」父親莞爾,輕拍我的肩膀:
「你已經是個美少年了,將來一定會是受歡迎的美男子的。」
「是、是嗎?但這是好事嗎?我可能還需要有男子氣概一點──」
「不,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我很喜歡你的樣子,應該說無論是什麼樣子我都喜歡。」
「……真的嗎?」
「這還用問嗎?你要有自信一點啊,梅爾。」他晃動我的雙肩。
「嗯,我知道了。」
既然父親都這麼說了,那就也沒必要再懷疑下去。雖然多少會想父親是否在安慰我,但想這種事情沒有必要,追究這種事情毫無意義。
說到底,是我自己選擇這副模樣,因為覺得好看。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是適合留長髮、綁馬尾。是誰把我生成這副模樣的呢?這種事不會有答案。
……若我是父親親生的,肯定就不會是長這樣了吧。
「總之,歡迎你多回來喔,雖然我也很想去找你,但很遺憾的是我不知道西斯堤伯爵家的位置。就算想辦法打聽出來,那種地方也不是我這種老百姓可以隨便拜訪的吧。再說了,你也不希望被我打擾吧?」他放開我的肩頭:
「那你下次打算何時回來呢?」
「我不確定,要看情況。」
「這樣啊,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就當我沒問吧,哈哈。」父親苦笑:
「不知道下次回來時,這間餐館是否還在呢……」
「什麼?」
「啊,這麼說可能有點突然吧,這也難怪,畢竟你有兩年多沒回來了。其實從你離開後,我就逐漸感到力不從心,逐漸失去經營餐館的熱情……該怎麼說呢?是因為你不在嗎?我認為不完全是這個原因,所以完全不怪你。」他撇過目光,壓低聲調:
「可能真的是做久了,有點累了吧,也可能是年紀到了吧,雖然我還不老。也有可能是……因為衣食無虞了,你又有西斯堤伯爵的照顧了,就覺得沒有必要再這樣努力工作了。現在還繼續開餐館,純粹只是一種習慣,跟回饋社會而已。」
「……居然嗎……那這樣我──」
「沒關係,本來工作就不可能做一輩子,總有結束的一天的。人啊,要學會告別。人一生之中,就是不斷與各種人事物告別。」他與我四目相接:
「學會放下,也很重要。」
「這樣嗎……」
我不禁想到,既然工作不可能做一輩子,那我也不可能永遠做庫曼少爺的管家吧?終有一日,庫曼少爺會長大成人,或許哪天也不再需要我,那麼──
我不願深想。這種事情我早已心裡有數,但不知為何不願面對。不知為何。
該怎麼辦才好?我陷入迷惘。
「總有一天,你也不會再繼續做管家吧,可能會去做其它工作。就算繼續做管家,也不會服侍同樣的人一輩子吧。」父親眨眼:
「怎麼了?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啊。」
「沒什麼,我明白父親說的。」
我的語氣難掩僵硬,但已經盡可能不讓他察覺我的心情了。
父親說得沒錯,有問題的是我,對吧?
◇
不知不覺間,一年多過去了。這段期間我又回去探望父親幾次,所幸父親別來無恙,也還在經營餐館。我曾經很擔心,他說的話是否會成真,好在沒有。
然而,這兩年來,少爺的身體時好時壞,尤其冬天一到,他就會病倒,也始終找不到治癒他的方法。這樣我真的有機會,見證到少爺長大成人嗎?每當出現這種不祥的想法,便會努力拋諸腦後。告訴自己絕對不能這麼悲觀,這樣是變相詛咒少爺。況且身為當事人的少爺,都樂觀以對了──他時常以「沒事的,一定會好的」、「不是治不好,只是還需要時間」、「喜樂的心就是良藥」諸如此類的話安慰我。這讓我覺得自己更不能洩氣,必須堅強起來才行。
我絕對要拯救少爺,絕對。
懷揣這樣的決心,來到了十六歲的夏天。盛夏期間,是少爺身體最好的時候。他火紅的短髮與瞳眸,也與盛夏陽光相襯。他的開朗熱情,在這種天候下,更是展露無遺。
我好希望永遠都是夏天。
偶爾會不經意地,閃過這樣任性的念頭。這很任性也很荒唐我明白,但只是做做白日夢的話無妨吧?
有誰不會做白日夢呢?連白日夢都不會做的人,可能窮極無聊,某方面而言是一種悲哀吧。
還會做白日夢的我,肯定是好的。肯定是好的。
就這樣,我努力把握夏天的光陰,珍惜少爺活力充沛的每一刻。
在盛夏來到尾聲前,少爺邀請我,跟他一起去附近新建的水族館,單獨。
──跟我一起去吧,梅爾。就我們兩個人。因為我很少出遊,之前附近也一直沒有水族館,所以一直沒機會去。如今終於有機會了,就跟我一起去吧。你也沒去過吧?這樣我們就又能把彼此的第一次獻給彼此了。
對於少爺的盛邀,我一口答應了。雖然多少會想,沒帶上老爺夫人會不會有點可惜,但既然這是少爺的意思,只要不被反對,那就無妨了。
不如說,這似乎也是我期望的,也才會如此爽快答應吧。
翌日,我們就一同前往水族館。初來水族館的我,對水族館的藍色世界深感驚豔。少爺也深深著迷,沉浸其中。但比起我沉迷湛藍的浪漫,他更著眼於各種奇形怪狀、可愛迷人的生物。他有時會低喃「這麼可愛的生物,我們人類居然忍心吃下他們」然後一臉罪惡感。真不愧是仁慈善良的少爺,讓我不禁深深感慚愧。
或許,我該像少爺一樣,多留意生物的可愛吧。但不知怎的,我做不到這件事情。對我而言光是顧著少爺,關注少爺的一舉一動,欣賞少爺的笑容,就已經目不暇給了。
這麼形容可能很奇怪,但對我而言,少爺的神情舉止,遠比水族館還要吸睛。
這樣不行啊,這會辜負少爺的好意,會白來的。
「你在想什麼?」
少爺的呼喚讓我回神,我搖頭回答:
「沒事,我只是想接下來還要怎麼走而已。」我指向人潮比較稀疏的右前方:
「這裡人有點多,要不要先去那邊看?可以比較自在地慢慢看,也看得比較清楚。」
「可以啊,走吧。」少爺走在前頭:
「不過,你真的有好好欣賞這裡的生物嗎?總覺得你好像一直盯著我看啊。」
「這、這是因為要顧好少爺!您要是有什麼閃失,那可是承擔不起的。今天只有我跟您來,我更是必須背負看顧您的責任。」我別過目光:
「然後,我也是有好好欣賞這裡的生物的……」
我撒謊了。為了不辜負少爺的心意。
「是嗎?你是怕我失望,才會那麼說吧,梅爾。你不用顧忌這個的,畢竟也是我邀你來的,你不如我感興趣也很正常。這裡的遊客,認真看的人也不多呢。為了欣賞生物而來的人,可能沒那麼多也說不定。」
「是這樣嗎?我還想不是對水生生物感興趣的人,通常不會來吧。」
「不,可能為了其它目的而來。」他走到一個充滿大型魚類的大水槽前:
「你覺得會是為了什麼目的呢?」
「不好意思,我不曉得。少爺有什麼想法嗎?」
「這個嘛,不好說呢。畢竟我也不是別人。」他持續背對我:
「在來到這裡前,我對水生生物的了解也很有限,雖然我確實喜歡動物。我會想來這裡,主要是想滿足我的好奇,不過……」他壓低嗓音:
「僅僅只是要滿足自身的好奇,還有其它方法。甚至可以自己來──只是父親大人跟母親大人會不放心吧,就算我已經快成年了,但我的身分畢竟比較敏感,即使打扮得比較低調也還是怕有個萬一吧。何況我的身體狀況,可能還是比較不穩定啊。」
水槽的藍光,灑照他的紅髮,儼然水火交融。
「不過,我確實希望有人陪我來,而那個人就是你。」
他回身,對我展以微笑。
「因為我是您的管家跟貼身男僕吧。」
「果然是你會說出的標準答案。」
「標準答案?」
「你還是不明白呢。」他走到我面前:
「不過,這也不是你的問題。」
「什麼意思?」
少爺沒有回答我,再度背身,凝望面前的大水槽。
「……啊,還是說,因為我是少爺的朋友?」
靈光乍現,便旋即更正答案。
「這當然也是。不過……罷了,來說點別的吧。」他回望我:
「你覺得,活在水槽裡的魚兒們,自由嗎?」
背光的他,身影顯得黯淡。
「不自由吧。為什麼這麼問呢?」
「有感而發啊。看著這些魚,就會想牠們被限縮在這麼小的世界裡,一定很不自由吧。牠們生存於此,僅僅是供人觀賞,娛樂對牠們有興趣,或沒那麼有興趣的人們。」他略微提高音調:
「我就不禁想,這是一種悲哀嗎?這是一種殘忍嗎?站在這裡的我們,也是幫兇嗎?若這麼想的話,是否定水族館存在的意義嗎?不,絕對不是這樣。」他再度望向湛藍的水槽:
「會來到水族館的生物,理由各式各樣,不能一概而論。因為失去生存能力,而來到水族館的生物當然存在。水族館給予這些生命活路,讓牠們得以存活下去。但是,這也不是人類的施捨,那些生物既沒有有求於人,人類也從牠們身上獲利,是互利的關係呢。」
「是啊,我很認同少爺說的,但是──」
「為什麼我會提這個嗎?確實有點唐突吧,但是,我早已不是一朝一夕思考這種問題了。只要是跟『自由』相關的問題我都會思考。所以我並不是針對『水族館』。」他壓低聲氣:
「我其實在想,我們雖然似乎可以哀嘆水族館生物的『不自由』,但我們就是自由的嗎?我們是否也活在『水槽』裡呢?」
「什麼意思?」
「水族館的生物看起來過得很優渥吧,不用擔心食物問題。掠食者也好,被掠食者也好──除了『飼料』以外。牠們生存於此,生活獲得了保障吧。」
生活……獲得了保障……
「人類社會亦然。不是自立門戶的話,我們終究是被誰『豢養』。有人在優渥的環境被豢養,有人在惡劣的環境被豢養。我們的話,是在優渥的環境被豢養吧。就像這間水族館一樣。」
少爺走近水槽一步。
「或許吧,不過,雖然這間水族館看起來很豪華氣派,但實際上生物們的待遇如何也不好說吧?只是看起來很光鮮亮麗而已。」
我提出真實的想法,並非刻意反駁少爺,而是陳述可能的情況。
「說得也是,事情確實不能只看表面。不愧是你,想得很周到呢~」
他回身,將雙手放到背後,挑高語調。背光的他,理當陽光的笑容卻顯得黯淡。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們都活在水槽裡。要離開水槽,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自立門戶。再過兩年,我就十八歲了,就成年了。屆時我就該為繼承做準備了吧,也可能要開始找聯姻對象了……說不定還會比父親大人早婚呢。」他依舊保持看似爽朗的黯淡微笑:
「屆時我就自由了吧……或者,是另一種形式的不自由……」
「少爺……」
我輕喚,想走上前,卻邁不出步伐。
「不過,這也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把任何人牽涉進來。只要你希望,你隨時都可以離開我,這樣你就自由了。」
「不,我不想離開少爺,我願意繼續服侍少爺,只要少爺不嫌棄,我甘願跟隨少爺終生!」
我鼓起勇氣,邁步向前,少爺卻黯然俯首。
「謝謝你,梅爾。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高興。但是,不需要為了我做到這般地步。你應該要有自己的人生,千萬別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我,這樣太不值得了。」
「但是──」
「總有一天,我們還是會分離的。與其依依不捨,不如瀟灑道別,對彼此才是好的。」他抬臉,雙手搭上我的肩膀:
「我們終究都會有各自的人生的,何必執著於彼此呢?」
「我可以侍奉少爺到終老啊!或侍奉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啊!為什麼一定要分離呢?」
我難得提高音量,嗓音微顫,我是真的不明白,少爺為什麼會說這種話,彷彿將人拒於千里之外,逕自立起與世隔絕的孤牆。
「就算到了那刻也還是會分離不是嗎?難道死後就一定還能在一起嗎?執著這種事情,有什麼意義?」他放開我的雙肩:
「學會放下,也很重要。」
我愕然。這番話,與父親說過的話語重疊了。
──本來工作就不可能做一輩子,總有結束的一天的。人啊,要學會告別。人一生之中,就是不斷與各種人事物告別。
父親也曾如此說過。這始終是我不願面對的,我不想面對離別,我害怕離別。當初與父親分別,也是認為這不是訣別,認為自己還有後路,才願意與他分開的。但事實上,伴隨父親逐漸老去,我也越來越擔心會不會每一次的見面,都是最後一面。也很擔憂若失去了他,我該如何應對……
「無論如何,我們跟水族館的生物不同,我們終究是要離開水槽的,前提是活到可以脫離的那一天。」
他轉身離去,我想追上前,卻使不上力,猶若生根般被定住了。
「請等一下!少爺!」
他沒有理會,彷若寂寞的熱帶魚,游向不遠處的小水槽後停下來。由於還是無力追上去,便回望身前的大水槽中泅泳的魚群。
繽紛奪目的魚群,在空間有限的水槽中,不斷洄游往返。
■
在水族館之旅後,我再也沒有機會跟少爺一同出遊了。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單獨出遊。少爺似乎逐漸對外界喪失了興趣,也伴隨盛夏的落幕,逐漸喪失活力。
緊接著,秋天來臨了,他的身體又每下愈況。秋去冬來後,他再度臥病在床了──自此再也沒恢復過。
無論使用什麼魔藥,或各種偏方療法都不見成效。雖然動過許多次找魔療師使用治療魔法治療的念頭,但因為過往的陰影,而屢屢作罷。我為此苦惱不已,終日活在愁雲慘霧之中。
苦日子恍若慢火,煎熬早已殘破不堪的心靈。
直至焦灰。
伴隨少爺的病情加劇,我也逐漸行屍走肉。我的日子失去了光,沒有陽光照耀,我就只是黯淡無光的軀殼,而失魂落魄。
(我需要光芒的指引啊)
但少爺不時就會昏厥,一昏厥就是好幾天,清醒的時間逐漸比昏迷的時間少了。我既看不見他的笑容,也聽不見他開朗的嗓音。
(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不知何時起,少爺就是我的生存意義。將少爺看得比一切都還重要,這是很危險的。我相信少爺也不希望我這樣,但我無法克制。因為我一旦放下了少爺,就是否定了自己。我之所以有今天,是因為有少爺。若少爺不再重要,那是否代表我否定了過去?否定了我自身的意義?
之所以會有這種邏輯,是因為我不想遺忘少爺對我的恩情,唯有竭力惦念他對我的恩情,我才能夠肯定現在的自己。
我是跟少爺一同成長的,我希望能夠跟少爺一同長大成人,甚至一同走到生命的終末。
然而,我很害怕他會先離我而去。我日日夜夜,為此徬徨不安。
日日夜夜。日日夜夜。日日夜夜。
日日夜夜等候少爺醒來。
日日夜夜等待少爺恢復活力。
日日夜夜期盼少爺重拾健康。
照料之餘,我能做的只有這些。
縱使為此勞心傷神,面容身形也跟少爺同樣日漸憔悴,但我不後悔。我不後悔來到他的身邊。不如說,能夠來到他的身邊,是除了被父親收養外,最幸運的一件事了。
我再一次地被找到了。
不討喜,被世人嫌棄的我,又多了一個容身之處。父親在遠方守望著我,少爺在身旁陪伴著我。這樣的我,還不幸福嗎?
為此我能做的,只有付出自己的全部,獻身回報了啊。
少爺賦予我第二人生,那將我的人生奉獻給他,也只是對等的回報而已。
即便在旁人看來可能是極端扭曲的。
但無所謂。
這就是我,梅爾‧達斯汀的覺悟。
縱使無法傳達到也無妨。
我的心意,本來就不奢求能傳達給少爺。只要我能一直以管家的身分,陪伴在少爺身邊就心滿意足了。
朋友什麼的……沒關係,就算是朋友,我也沒有獲得多少滿足。那無法滿足我真正的期望──
(真正的……期望?)
我下意識地迴避這樣的思考,將心力全部投注於拯救少爺上。
就這樣,來到了十七歲,我跟少爺距離成年只剩一年了。但少爺的身體依舊沒有好轉。
莫非,少爺真的無法平安活到成年嗎?
這種焦慮,使我更加倍努力照護他。
半年過去了,來到了十七歲的冬天。
奇蹟發生了,少爺身體久違地大幅好轉,逐漸恢復原有活力,甚至可以進行日常活動了。
明明正值隆冬,應該是身體狀況最惡劣的時期,他卻一反常態,逐漸恢復健康。他還說「這是十七年來,最美好的冬天」。
這反而讓我更加惴慄不安。這一切都來得過於突然,恍然一場隨時幻滅的美夢。唯恐有朝一日,我從夢中醒來,就一無所有了。
少爺也看穿了我的不安,他不斷告訴我──
──沒事的,我現在是真的比以前好很多了,應該是治療終於見效了吧。既然連冬天都不怕了,那說不定是真的恢復健康了。
──別怕,我們會一起長大成人的。就算有朝一日我們要分別,也絕對不是現在。
──我一定會努力活下去,活到我能逃離大水槽,游向自由的。
自由。他渴望自由,但我渴望少爺,渴望能與少爺共度終生。哪怕少爺有了別人也沒關係,他未來,肯定會有心愛的女性,與其成婚吧。
即便如此,我也願意見證他的幸福。只要少爺幸福,就夠了。
晃眼間,幾個月又過去了,我跟少爺距離成年,就剩最後一哩路了。
然而,少爺再度病倒了,而且病情比以往更加嚴重,他陷入了長期昏迷。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是他的病本身就是不治之症,只會不斷惡化。以往主要是受氣候影響,後來逐漸變成不分四季,而這幾個月的短暫好轉,可能只是迴光返照──雖然沒有根據但這是唯一能想到的推論了。
若真如此,或許少爺已經……
不行,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絕對不行!
我比以往更加倍努力照料少爺,也更努力尋求治療方法。為此不眠不休多日,身心疲勞與日俱增,加上前所未有的心理壓力,不久後我也病倒了,只能臥病在床,再也無法照料他。
其他的僕役,便肩負了照顧少爺的責任。雖然很不放心,也無可奈何。只恨自己怎麼沒顧好身體,而無法當少爺的支柱了。
那段期間,少爺曾短暫甦醒,還來到我的房間,給我一個擁抱。我至今仍記得,他當時身上的體溫。
「我們要一起戰勝病魔,一起長大成人哦。」
那是我聽過,最溫柔的約定。
我會努力的,為了少爺,我會努力的。
經過幾天的休養後,我的身子終於好轉許多,可以下床了。便想我應該能夠回到工作崗位,繼續照料少爺了。
然而,在我去探望少爺時,發現少爺居然倒在臥房地上。
「少……少爺?」
我嚇得飛奔向前,檢查少爺的狀況。
「這……不可能吧……少……少爺……」
我渾身發顫,他的身體已經冰冷,也沒有呼吸心跳了。
「少爺!少爺!請醒醒!拜託您醒來!」
我嘶聲喚喊,不斷搖動他的身軀,但為時已晚。
庫曼‧西斯堤少爺,已然斷氣了。
後來我才知道,在我養病期間,照顧他的家僕,不小心打翻了僅剩的魔藥,雖然立即去買,也為時已晚。還趕不及讓少爺服藥,少爺就不知何故下了床,緊接倒地身亡了。
若不是我病倒了,無法照顧少爺,不然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絕對不會……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
這種罪惡感壓垮了我,我既無顏,也無理由繼續待在西斯堤家,便辭職了。
十八歲前,我結束了貴族管家的生涯。
關於這篇該不該出現「水族館」這種場景我想了很久,到現在還是會想可能奇幻世界觀出現這種很現代(?)的場景會不會很微妙,但想想這部本來就沒有明確設定是怎樣的世界觀,也存在各種國家,每個國家有獨立的科技樹也不奇怪。也沒人規定奇幻世界就不能有現代科技產物,《奇諾之旅》的主角夥伴都是摩托車了呢,這代表就算出現汽車火車甚至飛機之類的都不奇怪吧
總之,出自於個人喜好與考量,還是決定出現「水族館約會」這種很不奇幻的場景了,若覺得突兀甚至出戲的話請見諒,本來這部就並非傳統的奇幻世界,之後出現更奇怪的場景或東西也不要太訝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