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筷子

  談起筷子，我便感到恐懼。

  平行線啊！你們是一對最使我驚歎，卻同時最令我望而生畏的孿生兄弟。兩條直線徑自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涉，油水不沾，滿懷鬼胎卻從不分享的自私鬼。這種直覺上只於平面圖形和坐標系統所存在的線段，竟然被我牢牢地握著。兩支木棍於手指的縫隙中癡纏、纏綿，卻狠狠地被五指把玩、排斥，淪為兩端極性，筆直地於指間的虛空中矗立著。然則夾拿餸菜，兩支中流砥柱蠢蠢欲動，不禁把底下無形的莖拔起，挪動其龐大的身軀，竭力藉大交合，黏合兩段圓柱，惜被餸菜所隔閡，久久未能親下去；中端慘被五指玩弄，交織了無數次，始終緣慳一面。這不過是每天吃飯的日常，兩支筷子跳著屬於自己的探戈，仍碰不到另一半。木棍們的孤寂和惶恐久而久之，透過指尖的觸感神經傳遞至大腦，不由得心生恐懼，看著已挪移一半的餸菜，和其高高堆疊的白飯山丘，一剎那欲放下兩支餐桌上的恐懼根源。稍作遲疑後，兩支褐色的木條如打樁般狠插白沙，換來守舊父親的一瞥，思考停頓，眼神微蹙；過則倏忽拍案大喊，桌上的顫動掀起紅白色的浪花，而我則於不明所以的情況下，忍受其酷似永無窮盡的聲浪殘虐。

  該死的！好好的一餐家庭晚飯就被兩隻筷子搞砸了！

  不過對筷子的恐懼，並不是無中生有。

  筷子作為形容兩條筆直的道路再合適不過：彌敦不見新填地，南京尚未顯忠孝。兩條道路，雖靠支路藕斷絲連，惟此路不通，脈通而血不行。大台北地區的“筷子路網”曾淪為笑柄，皆因兩條垂直線豎立在中心區的兩側，猶如欲手握掌心卻勾住尾指，談何信義可言？直到板南貫通大脈絡，才漸有起色。小時候學習拿筷子，曾用一種筷子輔助工具。這種工具以一小塊塑膠連接上端，還加以呵護地設置手指套，那麼即使姿勢不當，也不至於掉下去。工具到手後，迅即惹來長輩們的不滿。他們認為，筷子作為偉大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怪咖般的飾物簡直污衊其崇高的地位和象徵。而他們不曉得，對我來說，讓兩支筷子掉在地上，更是一種羞辱。使筷子連在一起，何嘗不是一件好事？我跟他們言之鑿鑿地說道，不過他們的表情，卻反映出其極度懷疑和不信任的態度。膨脹的自尊使我堅信，假以時日，透過輔助筷子的訓練，當我拿起真正的筷子時，必然萬無一失。可惜，換來的結果，卻是在嗤笑聲中，應聲倒下。萬念俱灰下，我投進金屬的冰冷懷抱，桌上的筷子，永遠少了兩支。

  那時，我對筷子的憎恨到了極點。

  後來，到餐廳用膳，茶客們永遠都拿著兩支木棍吃飯，唯獨是我，仍然拿著冰冷的工具。羞恥心之下，在家裡開始做出第一步的嘗試。回過神來，凝望白沙堆上木棍的紋理，顯然褪色不少。家人的筷子不只款式一樣、顏色一樣，連紋理也如此工整。缺少油蠟的光輝，和工整的魅力，兩支凹凸不平的木棍，拿在手上，不和及齟齬在五指間哀嚎，猛然醒覺我沒有屬於自己的筷子——我一直都在用即棄筷子。一向手握無情物，何以締造情意結？眼銳的父親看似明白一切，收斂了剛才的煞氣，帖然坐下，繼續默不作聲地吃飯。

  筷子，用久才會懂得碰在一起：在五指和餸菜的配合下，他倆早就一同編織著屬於主人的探戈舞。

  翌日，餐桌上多了一雙油亮工整的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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