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於伊利林森林的惡魔,正確來說,伊利林森林就是牠的本身。能夠緩慢地自由遊走在樹林之間,卻永生出不了伊利林。盤踞伊利林數百年,有說比艾爾德還要年長,卻沒有辦法證明該說詞。
「告訴你,守墓人,那片土地是死寂的山谷。攀上岩壁,從山丘眺望,曾有人類的籠子,白石造的,排列不整齊,卻亂中有序。山丘的另一端,一座廢棄的木房子,木板歪斜失序,釘子銹跡斑斑,依然支撐凌亂的木板,洛娜居於此地。洛娜愛這片土地,愛屋及烏,愛土地上的人類,卻未曾聽說愛怪物。土地就在前方,現時是斷壁頹垣,泥濘摻雜人類的白骨。是余等所做的,因為白骨鄙視洛娜,把洛娜殺了,所以余等也殺了他們,他們會喜歡的,因為人類只值得死去,除此之外,別無價值。余等賦予他們價值:養分。比起活著的破壞,死去的創造更值得成為白骨,對不?」
戴面具的小伙子似是而非地應了一聲。他屈膝在無名墓碑前,觀察纏繞墓碑的紅花,是生的,也是死的,他伸手摘下一朵,倏然化為灰燼。旁邊站著一名高佻的少女,穿著黑裙,臉上佈滿木紋。定神一看,這是少女的木雕,婷婷玉立,綠髮如絲,卻沒有漂亮的臉孔——她沒有臉孔,凹凸不平的臉皮只剩下一張嘴,嘴皮正緩慢地動。說話的正是這座木雕怪物,樹皮還絆著嘴巴,還不能夠好好地張口說話,只能慢條斯理地說。沙啞且低沉的女聲在靜謐的林中迴盪,輕如鴻毛,卻令人畏葸。
「洛娜有一頭綠髮,綠如青葱樹林;常穿純白長裙,彷彿白蛾般翩翩起舞;靈魂如無瑕的白百合,同樣是怪物,卻美麗動人。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有人類的四肢,沒有人類的臉孔。白骨說洛娜是怪物,非人。尖叫、痛罵,石子、泥濘,『滾到老遠去』,記得有這句話……於是離開了,洛娜到了山丘的另一端,無人之地,心裡卻牽掛山谷。余等不解:白骨排斥無瑕,皆因有瑕,以自我毀滅,不擅長存。余等知曉道理,因此帶來毀滅,人類的生命理應期待死亡,卻愛違背自然,守墓人,有解答?」
小伙子聳肩,表示不解。其實只是不想思考,亦不想理解,人類的事與他們無干,為何要給自己煩惱?
「洛娜說過,人類不似怪物,害怕怪異,所以恐懼不像他們的洛娜。自始至終,人類的天性是純潔、善良,為困擾他們的事苦惱,為刺痛心扉的哀傷痛心,要是有副人類模樣,人類必然接納洛娜。洛娜要遮蓋怪物的臉,回去她所愛的土地。怪物被藏起來了,露出僅餘的人性,人類會接納身為人的洛娜。然後洛娜去見人類了,懷緬故鄉,還有一個人類的小伙子,留下了余等,但余等會等,知道洛娜是怪物,必定會回來。洛娜曾說喜歡人類,也喜歡小伙子,當時的余等不理解分別。也是喜歡,卻不一樣。守墓人,懂得喜歡?知道守墓人也懂得喜歡,但不要回話。余等感到困擾,會殺了你,讓余等繼續說。」
方才一躍而起的小伙子馬上就被制止住想要撲上前的衝動,藤蔓攀爬雙腿,他動彈不得,只能忍聲吞下自己的話,默默等待格林把牠的話說完。
「洛娜到了故鄉,說與人類的小伙子見面,卻再也沒有回來。余等按捺不住,教余等前往山谷。山谷正熱鬧,人類起舞,比起洛娜的舞姿,余等只覺得齷齪。繼續走上前,是空地,洛娜躺在木板,胸口有血色的洞口,淌下紫紅的液體。洛娜變得冰冷,柔軟的石塊,一動不動,余等被景象震懾,第一次瞭解怒火,唯一慶幸洛娜依然是怪物,沒有成為人類。余等要讓人類與洛娜同歸於盡,成為白骨,所以消滅了人類,林中再也沒有齷齪。而洛娜活過來了,余等只要凝視平靜的河畔,洛娜就在那裡,同余等一起活著。這是洛娜的故事,守墓人,喜歡洛娜的故事?」
格林彎起坑坑窪窪的嘴角,似乎是屬於牠的微笑。牠歪頭注視戴面具的小伙子良久,看來這回當真等待著自己的回答,被稱作守墓人的他試探性地咳嗽了一聲,沒有被阻撓了,於是才下定決心回答怪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