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裂痕連同天空也一起擊碎,碎片如結冰湖面的破裂一般,灑落了無數的尖銳細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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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獵人的赤紅雙眸,沉默地投射著一股哀嘆。像是一陣浪濤打在礁石岸上,遺留下細細浪花,永遠地分離。
僱傭兵的宿命。聽起來如此壓抑,而又悲戚。斯卡蒂望著那道嬌小且堅毅的身影,心中浮現了難以言喻的冰冷。
漆黑的劍身再度豎起,她決意突破現況。那些人形石塊的變化,在不知不覺中摧殘著夢境中的心智,也侵蝕著沉睡的意志。
霜葉的斧槍透著不可名狀的銳利,彷彿那已經超過了現實世界的層級,進化到了更加高尚的境界。
也許……也許這樣就能夠好好的達成命令了吧?她的內心閃爍著遙不可及的目標,輕唱著過往記憶中的遺憾。
突然,她看見斯卡蒂再度走向了綠色石人,接著舉起長劍。
將它斬殺,如果要跳脫這個螺旋,將需要保護的目標破壞,就是最快的方式了。
這樣的念頭僅僅只是停留了一秒鐘,強烈的惡寒隨即竄上全身。一秒鐘,對於將劍舉起的這個動作來說,實在是太過漫長、太過充裕了。
恰好一秒鐘,霜葉手中噴發的冰霜如雪崩般掩埋了斯卡蒂。一秒鐘,晶瑩的冰晶就這麼吞噬了一道人影,這是多麼的倉促、多麼的難以承受。
她對自己的舉動感到訝異,但情緒的起伏卻又迅速撫平。保護雇主而與他人反目,這不正是僱傭兵的宿命嗎?既然如此,對於短暫的隊友來說,也不過就是必然的悲慘結果……
空氣變得冰冷,肺部隨著吸吐而產生了無比的刺痛感,就像是孤獨地被遺留在杳無人煙的公車亭,無止盡地感受著被丟棄的煎熬。
冰凍著感知的寒霜肆意瀰漫,讓獵人海灘變得一片華白。終究只是一個插曲而已,無論如何,僱傭兵的宿命是無法改變的,即使它們是如此的無常。
「聽著。」這時,斯卡蒂的聲音猶如撥開迷霧,輕輕出手搔弄著聽覺神經。
海水沖過腳邊,像是從未知的細小空洞竄起,在一瞬間濡濕了腿部。
「不要順從夢境。」她至始至終都沒有移動過腳步。深海獵人伸出佈滿冰霜的手,橡黑的手套以粗糙觸感輕輕貼上霜葉的臉頰。「妳不該沉溺在過往。」
「我要完成它……」霜葉搖了搖頭,她的語調顯得不是那麼冷靜。「我現在就能繼續,我……」
斯卡蒂向後撤出數步,瞥向了綠色石人。她嘆了一聲,就像是惋惜著逐漸凋零的事物,如秋風之下的枯黃落葉、春季消融的門前冰雪。
下一刻,浪花再度淹沒兩人。
混雜著許多氣味的海水讓霜葉感到噁心,而吸附液體的衣物也讓全身變得噸重。
海水深沉,又有誰能活存?
一道清脆的聲音傳入耳中。像是石塊相互撞擊所發出的聲響,毫無阻礙地隨著海潮的流動而擱淺在灘上。
沾黏在臉上的頭髮被撥開,霜葉看見了綠色的石人倒在地上,而斯卡蒂手上的長劍直指發出了惡意的亮光。
她終究是想毀掉保護目標的。
「住手……!」女孩出聲制止,而下一波的海浪又再度拍打上岸。
為什麼,那些需要守護的東西總是離自己如此遙遠。
海水凍結了,那滾滾而來的白沫就像是靜止般地停滯了。霜葉深深吸入一口氣,接著以迅捷的步法衝向深海獵人。
過於龐大的巨劍,也發起了勢不可擋的刺擊。斯卡蒂一手持劍,往沃爾珀女孩的武器用力一挑。槍桿立刻偏移了劍刃,兩人的距離變成了近身戰。
伴隨著凍冷的寒氣,霜葉捨棄斧槍,轉而壓制對方的手腕。但斯卡蒂只是沉默地迎接那牽引的力道,卻巍然不動。
「妳已經不用這樣了。」她的聲音就像是一切從未發生過,像樹蔭下的光點一般。
霜葉見到對方毫無反應,立刻出腳作為支撐點,轉身想要施展摔技。
「妳已經不是軍人,也不是傭兵了。」縱使她的嗓音柔軟如細沙,在迷惑的沃爾珀耳中卻是如此的刺耳。
她甚至無法讓深海獵人移動腳步。霜葉再度轉身,以迴旋的力道奮力打出一拳。不過,斯卡蒂只是輕巧地接下拳頭,然後使勁拉向自己。
啪!霜葉感覺到自己正被溫暖的觸感給包覆。她的身體有些歪斜,卻在即將跌倒的一剎那被斯卡蒂擁入懷裡。那是一股柔軟而令人放鬆的感受。
「妳已經不需要那些了,不是嗎?」深海獵人緊緊抱住沃爾珀女孩,她貼近了對方的耳朵,極為輕柔地說著那再溫和不過的話語。
「不是!我、我……」聲帶不自覺地顫抖讓霜葉更加慌張,她用力捶了對方的胸口,但那靜靜包容一切的身軀卻讓她又感到愧疚。
「不管有沒有完成,都不重要了。」斯卡蒂不斷地輕撫著女孩纖細的背部,希望那掙扎與膽怯都能夠逐漸消散。「已經沒事了。」
如果在那滿是遺憾的過往之中,有那麼一隻能夠緊緊攬住的手,那麼許多苦痛是否都不會發生了呢?
深海獵人不語,她知道了自己為什麼會進入夢境,又為什麼要與夢魘而戰了。
接著,她感到腳下一空,而一切都開始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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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救我?
莫斯提馬的疑問猶如灰燼之中,仍蘊含著熱度的餘火,悄聲無息地在耳邊吐出夢中囈語,散發著將要復燃的高溫。
為什麼呢?
拉普蘭德的臉龐浮起一抹淺笑,笑容彷彿是深深刻在石雕上的銘文,帶著深邃與幽暗的氣息。
因為我做得到?因為我必須脫離夢境?不,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
墮天使舉起槍,視線與槍管一同延伸,瞄準了那匹灰狼。時間就像是落入濃稠的漿水裡,變得既緩慢而又厚重。
拉普蘭德同樣舉起了劍,像是持傘般地讓劍鋒靠在肩上。她臉上的笑容分毫不減,反而變得更加猖狂。
霎時,獵人海灘的空間碎了。
地面發出了強勁的震動,僅僅只有一剎那,卻讓海灘上出現了偌大的裂痕。那道裂痕連同天空也一起擊碎,碎片如結冰湖面的破裂一般,灑落了無數的尖銳細屑。
她看見了,莫斯提馬看見了。那是現實世界所反射的景色。
夢境與現實的界線,為何變得如此模糊?
念頭甫才萌發,劍刃卻隨即而至。拉普蘭德手中的行刑劍在瞬息之間已經迫近,宛如森冷的野獸獠牙將要啃噬一切。
時間趕得上。莫斯提馬握住護木,將槍托甩向長劍。
清脆的敲擊聲響起,行刑劍的配重錘將槍托敲開,力量的衝擊使得莫斯提馬的手掌感到有些麻痺,讓她不自主地向後退去。
如此真實的感受。
手中的重量變輕了。墮天使看向步槍,那風平浪靜的雙眸閃過了一絲的訝異。槍身腐朽了,鏽斑佈滿槍管,而木材則幾乎被侵蝕殆盡。
夢境與現實難以分辨,就像是置身在兩界之中的邊境。
下一刻,她被掐住喉嚨、按倒在地。
「……我只是想要妳醒來。」這是讓她出乎意料的嗓音。拉普蘭德低聲地說著,像是訴說著某種渴求。
單純、毫無理由,莫斯提馬抓住手腕,在心中逐漸釋懷。
「妳都向我求救了,我又怎麼會不理你。」灰狼鬆開了力道有些不穩的手。她站起身,離開莫斯提馬的身上。
一股奇妙的滋味在心裡蔓延。墮天使重新站起,拍去背後的沙土。
「是啊,但是我……」她側身面向對方,手突然停止了動作。「又為什麼要回去現實?」
驀地,刺眼的光線迸發,拉普蘭德試圖遮掩那亮光,卻又在下一刻被一股力道擊飛。
黑鎖。莫斯提馬手中握著那把法杖,神情淡然地看著對方。
「我已經失去太多。」她輕聲說道。
拉普蘭德歪了歪頭頭,接著再度舉劍,走向對方。「每個人都在失去。」
凌厲的刺擊。莫斯提馬以法杖偏移,卻被尖端削過左肩。
「我失去的東西遠比其他人都還要多。」墮天使推開長劍,卻發現源石技藝的施展有些遲緩。隨後,狠毒的刺擊再度展開。
「妳得到的東西也超出其他人許多。」拉普蘭德回應。這一劍被莫斯提馬支開到大腿外側,鮮血開始一滴滴地流下。「再這樣下去,妳不會贏的,失血會擊垮妳。」
濃厚的壓力突然襲來,灰狼蹲下身,橙黃的光鎖從身後衝過。她敏捷地閃躲,意識到那曾經的優勢開始流失。
然而,光鎖直直地打在莫斯提馬的身上。此時,拉普蘭德才想到對方的源石技藝有著何種特色。暫緩的時間,可以應用在任何地方,包含抑制傷勢。
接著,墮天使的腳步變得迅速。她連續地揮舞長杖,卻在對方同樣靈巧的步法之下一次次地落空。
「妳也被放逐了,妳得到了什麼?」傷勢讓她不再平靜,墮天使搖搖晃晃地停下。「我又得到什麼?」
聞言,拉普蘭德笑了。那是她們在羅德島上見面之時,深深留在記憶中的笑容。
灰狼垂下長劍。
「我的確過得很慘,但我從來不覺得自己被放逐。」她聳了肩,那樣的動作帶著一股坦然,像是在說著某個風清雲淡的故事。「至少,我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莫斯提馬也停下了動作。自由,可不是嗎?失去了守護銃、失去了歸屬,最終獲得了什麼東西?又有什麼是永遠不會失去的事物?
海水翻攪的聲音不絕於耳。
她看向一旁,像是在思忖著什麼似的,握著法杖的手輕靠腰部,空下的手則是密集的以食指點著大腿。
自由。她的確也獲得了自由。
拉普蘭德用力地將行刑劍插進海沙之中,就像是在等待著對方的答案似的。
莫斯提馬什麼也沒說。她將手中的黑鎖放開,法杖隨即化為光粒,接著緩慢地走向對方。她不發一語,停在灰狼的面前。
「如何?」拉普蘭德問道,而墮天使只是沉默地向前傾斜,將頭靠在對方的肩上。
「我自由了嗎?」猶如在平靜池塘掀起的漣漪,莫斯提馬輕聲地問。
「妳一直都是自由的啊。」拉普蘭德靜靜地回答,胸口彷彿聽見了對方的身體傳來的溫度,甚至連心跳聲都毫無阻攔地傳遞到了另一方的心臟之中。
莫斯提馬默默不語,她始終沒有辦法釋懷。但又有誰能輕易放下過往,放下與過往之間的聯繫呢?
「自由的代價真高。」墮天使歪了頭,用漆黑的頭角戳了灰狼一下。
「我們不都選擇它了嗎?」拉普蘭德的耳語顯得十分柔和,像是輕撫著沉澱在內心深淵的某個存在似的。
漸漸的,她們也感覺到自己正在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