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見的佩薩在昨日捎了封信給我。
⒈
我看到信封躺在信箱裡時，是某個晚春的黃昏。
那時我的某個研究題目陷入了瓶頸，於是我換上了簡便的運動裝備，打算在租屋附近的河堤邊小小跑一會，這個習慣總能讓我好好沉澱自己凌亂的思緒，同時也給自己梳理題目的機會。
幾個室友並不認同這樣的我，但因為這一帶住宅區風景秀麗、交通機能也算方便、室友們又是同個學院的研究生，所以也依著我一塊租下這間房。
偶爾他們會抱怨我的無趣，但無所謂，我生來就不愛那種場合。所以那天在大門邊與即將參加派對的他們道別時，我心底是相當快樂的。只是每每閒下來時，我面對著悄然無聲的大宅，心中總溜過一絲悔意。
漸漸褪去的絳紅夕暮從長廊盡頭的窗戶流淌而入。
我走出房間，踏著映在地上的窗框影子，穿過闃靜而幽暗的走廊，拉著扶手走下一樓，經過了空無一人的起居室，走出玄關，推開了大門。
血紅的夕陽正揮舞著熾熱的日珥，燒灼西方天際的卷雲玩著，清新的空氣中夾雜了些許太陽下烘得微熱的氣味。我穿過前院的暗香，一邊扭著手腕，一邊下意識地拉開門邊的信箱。
那封信就好好地躺在裡頭。
我拿出那封信，信封上簽下房屋住址與我的名字的草體相當秀麗，仔細一瞧，字母和連通它們之間的線條粗細拿捏地相當準確，這明明是草書卻工整過印刷體的筆跡嚇到了我。我瞥了眼簽在一旁的寄件人。
「佩薩。」
這名字像釣鉤，悄無聲息垂入我的腦海裡，不著一絲痕跡、不掀起一點沙塵地將那罈我私藏許久從未開罐的記憶打撈上岸。放了十年，這些印象非但沒有模糊，反而歷歷在目。
我孤身一人地坐在漸漸沒入黑暗的起居室中，信封被我放在茶几的玻璃墊上。數度，我壓抑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感覺自己快要失去意識。沒事的，我告訴自己，然後打開了電燈。
我不敢撕開佩薩的信，那會讓我覺得自己玷污了她的心意，於是向來懶慣的我上樓到自己房裡拿了美工刀來，輕輕地割開彌封處，一張折得相當整齊的信紙輕輕地滑了出來。我接下信紙，小心翼翼地打開。
瑞南︰好久不見，聽說這十年來你也踏上了植物學家的道路，近期我和我的指導教授到了某個熱帶小島上對一種可以產油的仙人掌科未知植物研究，在我發信時已經有了不錯的進展，我想你應該會有興趣。要來看看嗎？佩薩
信的背後還附上了地圖。事實上，別人看了或許會覺得地圖是印出來的；但我心底清楚，這是她親手畫的，因為她是佩薩，在清楚的筆跡與不讓墨水透到另一面的下筆力道可不是哪台雜牌印表機能拿捏得準的。
佩薩是我的中學同學，我們在遙遠的十年前就立下相同的志向。只是後來我搬了家，考上了和她不同的大學後就鮮有聯繫了。大概她是從哪個同學探聽到我現在的住址吧？
一想到這，我的心底便淌過一絲暖流，只是那股情感總是不經意地搔中我心底尚未乾涸的疤，隱隱作痛著。
⒉
「請一週的假？沒問題，只要你下次meeting時報得到預定的進度就行。」
指導教授的聲音從手機中響起，正當我打算掛上電話時，他又補了一句︰「對了，順便帶一點你口中的那種油仙人掌回來。」
我掛斷電話，將手機輕輕放在桌邊。視線移回電腦螢幕上，我點開了連結，瀏覽器映出一張飛機航班表。
決定要過去找佩薩並沒有花我太多時間。或許我一直都期待著，始終當年我並沒有向太多人透露自己要搬家的事——包括佩薩，如果能好好完滿當年的告別，是否能撫平那埋藏已久的遺憾？
我拋開那些無謂的考量，開始補上旅行計劃的細節。
「是在X國的離島嗎…飛機到了之後還要再坐船…。」
「…當地不存在能線上預約床位的旅館？！」
※
遊艇溫柔地破開海水，寧靜的汪洋間，只聞沙沙浪聲，交雜著引擎低沉而穩定的嗡嗡聲。
此時，被時差和睡眠不足重擊的我，無暇顧及朝暾在蔚藍之上迆邐著光暈的美景，只得虛弱地趴在船的護桿邊乾嘔著。我抬起頭時，一群信天翁向著我飛來，四散在船塢前。
顯現在我面前的，是座披上一層薄霧的島嶼，我的心底湧出一股微弱的悸動。遊艇輕輕滑入島間的渠道。這時清晨特有的清新氣味混著淡淡水氣竄進了我的鼻孔。
遊艇停在一片搭得很簡易的木棧道泊口，我提著行李箱，向船東謝過後便踏上島嶼。遊艇緩緩地滑進大水渠的霧氣裡，直到最後一點影子也見不著後，我才回頭。
迎向我的，是一株株高聳入雲的闊葉木、交錯著茂密程度不輸林冠的灌木、以及各種爬藤攀附其間的超大型雨林。雨林間鳥聲四起，枝枒窸窣間，偶有疑似靈長類的嚎叫聲。平時行走於這類樹林的能見度就已經夠差了，更別說是起霧的清晨。儘管晨曦一束束瀉入的耶穌光極美，怎麼也撫不平我這個受都市彖養之人，心底本能地對原始的恐懼。
朝著島中央走，在山峰的巨樹下有個村落，我們就在那裡駐紮。
我翻開佩薩的信紙，在她親繪的地圖下方寫了一行字，這終於讓我安心了些。我下意識地靠著陽光的來向辦認出北方，幸運的是一路上都沒遇到什麼危險，我腳踏著落葉腐爛的殘渣，濕潤的泥土已沾滿我的鞋邊。濃密的枝葉背後，是座映在霧上那座隆起的陰影，我定睛一視。
一隻赤腹松鼠忽地從我面前的枝枒間一躍而過。
我心底一驚，而後笑著自己莫名的焦慮，這時我才打從心底感到暢快。在殘存著些許寒意的清風拂來後，霧也緩緩褪去，那隆起的影子也才現出它的真身。
那是一顆相當大的神木，被周圍的樹木所簇擁著，彷彿部落聯盟首領身在高處接受著其他酋長的敬拜一般。就是那裡了吧？我想著。
擦去額上的汗水後，我再次邁起腳步。有好幾次，我不斷幻想著在灌木叢裡會跳出一隻大型貓科動物來終結掉我渺小的生命、又或是掉入了深藏於落葉間的深坑，托福，我所設想的好幾百萬種悲慘終結都沒有成真。我拐上最後一個坡上的彎，撥開了前方的灌木叢。
眼前忽然開闊的草地間，立著一個個以帆布與鐵桿臨時搭起的帳篷，幾個身著卡其布長裝的人來回走動，他們輕聲交談，有時拿著手中的夾鏈袋指指點點，但一樣的是他們臉上都掛著極為興奮的笑意。
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從其中一張帳篷裡緩緩步出，她左手持著一包多肉植物的切片，右手輕輕撥了一下瀏海，眉清目秀的神情與紅潤的臉龐都與我記憶裡的那張臉一個樣。
「佩薩？」
⒊
「最近怎麼樣？」
佩薩和他們團隊的人大致提一下我的來到後，就拉著我走進其中一座帳篷內。我倆分坐在篷中長桌兩側，她給我倒了一杯茶。
面對著佩薩簡潔的提問，我盯著茶水內，自己的倒影。
「在家附近的社區大學跟到了還不錯的老闆，主要研究植物基因改造的議題。」我說道︰「人類以基因轉殖技術，以大腸桿菌量產胰島素，如果能把這種技術轉移到植物身上，或許能產出比既有保健食品成本更低的『保健植物』。」
「這樣說來應該挺少走訪野外的。」佩薩啜了口茶︰「如果我們新發現的仙人掌不好在這座島外生長，也許可以透過你的研究來擴張市場。」
「什麼意思？」
「我信裡提過的，仙人掌的油。」佩薩道︰「前陣子我們和土著交涉很久，他們才願意讓我們帶一些回去化驗，赫然發現其營養價值之高，足以成為新型態的主食。」
「對了，這壺茶也是用這種油泡的…你還沒喝？」
我身軀一震，茶漫出的蒸氣泛著幽微桂花香氣，如此清爽雅緻的氣味竟然是用油泡的。我淺淺飲了一口。
一陣風拂面而來。
我意識到自己一人支身於花叢間，晌午的日頭帶著些許晚秋的深褐色，溫潤而不炎熱。包夾著自己的兩道灌木樹牆已經染上了些許深紅，一朵朵白色的花稀疏分佈其間，而空氣中那以陽光為基底、偶然飄散的桂花氣味淡雅而清遠。
而那不是空氣的香味，是茶在我味蕾上化開的漣漪。帳篷外那片雨林傳來的蟬聲將我拉回現實，此時暑氣方將蔓延。這時節的差異感著實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喜歡嗎？」佩薩看著我的神情，格格地笑著。
看著佩薩的笑臉，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看看這些仙人掌。」
「早猜到你會這麼說。」佩薩看著我︰「雖然我等等有事要忙，但我事先請了指導教授雇用的幫手帶你上去。他們現在人應該在帳篷外。
佩薩話音甫落，帳篷入口便走進了個魁悟的高大身影，他身披有些老氣的土黃色西裝外套，手壓下頭上的扁帽。男人向著佩薩微微欠身，佩薩站了起來，介紹道︰「這位就是我剛剛提到的幫手之一︰德揚先生；德揚先生，這位是我前幾天向您提過的，我的中學同學︰瑞南。」
德揚向我伸出他那穿著素淨白色手套的手掌，以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道︰「幸會。」
「幸會。」
我一邊疑惑這哪個年代穿越來的紳士，一面起身握上他的手。正當我跟著德揚要離開帳篷時，佩薩忽然叫住我。
「瑞南今晚在這裡過夜吧？」她道︰「我們還有多的帳篷和寢具，記得在天黑前下來搭帳篷。」
我隨著德揚走出帳篷，在回頭向佩薩告別時，我鬆了一口氣。
感覺第一人稱有搞頭，就混了自己頗愛的寫景玩玩，
大家好，敝人是原本要投活動結果拖稿拖過死線的凱，
本來只打算寫單篇，但整理過劇情後，要塞成一篇有點難，但應該能在四回內收掉。
總之還請大家多多指教，也希望各位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