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憶堂在竹林裡死命的奔跑著。
聽不到腳下乾枯落葉被踩碎的聲音,應該說,憶堂什麼聲音都聽不到。
唯一感受到的,只有從心臟那發出越來越快的「噗哺、噗哺」聲。
慢慢地,它佔據了憶堂整個耳朵、腦子。
他繼續奔跑著。
從坡上滑下,憶堂在這個半小時前曾經是地獄的林子裡不斷的尋找,尋找那張他永遠忘不了的臉孔。
輕輕撥開祂臉上的竹葉和泥土,臉上還留著無法抹滅的血塊,閉上雙眼的祂很安詳,就像是睡著了一般。
唯一不同的是,白色軍服的胸口破了一個大洞,大片的血漬已經慢慢要轉成黑色了。
憶堂想在祂身上找到類似兵籍牌之類的東西。
不知道是沒找仔細或者沒有根本就沒有這個東西,憶堂怎麼找就是找不到。
最後,只在袖口內側發現用黑線繡上的「鈴木太郎」四個字。
「這是他的名字嗎?」
「太郎,那是家中長子嗎?不知道有沒有弟弟或妹妹,他的父母還在人世嗎?」
「他們什麼時候才會知道太郎死在了這座陌生的島嶼,知道後他們會想要報仇嗎?」
此時憶堂腦中不斷的去假設可能這輩子都得不到答案的問題,只因他親手殺死了這位名叫鈴木太郎的日軍。
憶堂將祂的袖子翻回撫平,看著自己那雙沾滿血跡和泥土的顫抖雙手。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殺了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
時間回到半小時前。
憶堂隨敢字營的弟兄埋伏在通往竹塹城的主要道路。
這條路是竹北往枋寮的近路,途中會經過一片面積不小的竹林,恰好是游擊隊的最佳伏擊地點。
根據阿虎的偵查,一支小部隊正要經由此路往竹北方向行進,於是他們一早便在路旁兩邊的竹林埋伏,而這一等就是一個小時。
沿路的民家已由敢字營的人接手,所以也不會有被居民暴露游擊隊所在地的危險,一切就只等日軍入甕。
「聽好呀,到了可以放箭的時我會揮手,目標是穿黑色衣服的軍官,等頭家下令之後再開槍,接下來就直接拿刀衝過去。這種竹林埋伏不要浪費太多銃子(子彈)。」
「等等拿刀和日本番相殺時,假使刀往他肩頭劈下卡住了不要硬拔,那是卡到胸脯的骨頭,往旁邊轉一下再用力拉就可以把刀拉出來。」
叔公收起平日的輕浮態度,神情嚴肅地再次提醒他們有關伏擊注意事項和殺人的技巧。畢竟對憶堂、對大部分敢字營的弟兄來說是首戰。
憶堂站在叔公身旁聽他說話時,腳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憶堂呀,你等等跟著我,不要走散了知道嗎?」
叔公似乎看出他的緊張,在進入竹林前就跟紹祖提議讓憶堂加入叔公的隊伍中。
憶堂突然覺得自己很孬。
之前還信誓旦旦的說可以跟著紹祖把命拼,結果真的要打仗了卻有著想逃跑的念頭。
在還沒被車撞前,憶堂看完穿越小說或電視劇後總是會幻想著若是有天能穿越也會像那些主角一樣,瞬間就可以敏捷點滿,於萬人之中取敵首級。或是像曹植般隨口做出幾首好詩,被眾人拱為詩仙。
後來才發現那些都是鬼扯。
光是適應古代惡劣的生存環境就已經夠難的,那些開外掛的事情就更不用說了。
就在他抱怨這些的同時,大夥看到了阿虎的信號。
所有人立刻停止交談、姿勢壓低,屏氣凝神的注意著竹林的入口。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入口處有幾名身著白色制服的士兵進入,以三個人為一組彼此掩護並環顧四周。
當部隊進入約1/3時,前面的小組才解除隊形加入部隊中。
隱身於竹林中的叔公靜靜的注意著日軍的一舉一動,對面竹林埋伏的紹祖一行人也沒有任何聲響。
當部隊最後一人踏進竹林後,叔公和紹祖不約而同的舉起了右手。
這時,一陣風吹拂過竹林,在竹葉間弄起了「沙沙」的聲響,等到竹子的支幹也跟著搖晃時,叔公和紹祖把手同時向前揮出。
突擊開始。
先是謝姜的弓兵隊連射,穿梭在竹林間的羽箭發出了「颼颼」的聲音。
瞬間,數名日軍中箭倒下。
「敵襲!」日軍大喊。
在此同時,竹林四周傳來敢字營弟兄們陣陣殺聲:「衝呀!」「殺呀!」的喊聲伴隨著零星的槍砲聲不絕於耳。
只見弟兄們不斷地從邊坡湧下截斷了日軍的隊伍,謝姜的部隊持續進行掩護攻擊,瞬間又多了幾名倒下的日軍。
「憶堂呀,跟好喔。要衝了!」
說完,叔公迅速滑下邊坡。
憶堂緊跟著叔公一起下坡,但在著地時腳被竹筍絆倒重重的跌在地上。
正當他爬起時,一名日軍見狀趕緊衝向憶堂面前,刺刀就這樣的往他胸前突刺。
憶堂被嚇的呆坐原地無法做出任何反應,這時他感覺衣領被人揪著,瞬間整個人被拉往後倒。
這時紹祖衝至憶堂面前擋下了刺刀攻擊並趁勢補上了一刀,日軍應聲倒地。
「原來我離死亡這麼的近⋯⋯」
以前看書上的戰役,都只記錄了雙方交戰過程、死傷人數,結果如何。但這種面對面彼此互砍的場面憶堂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過,而且差一點就要再死一次了。
「沒事吧?憶堂兄?」紹祖伸手拉他起身。
此時叔公在憶堂背後大喊:
「阿韞不要管他!快去整隊!」
「你給我過來好好跟著!再有一次我會先把你宰了,有聽到嗎!」
這時候的叔公像是個惡鬼的化身,和平常煙斗不離身的老煙槍判若兩人。
「有!有聽到!」憶堂慌張的拿起武器,立刻跑回叔公身後。
接下來的時間裡,憶堂大部分都在躲藏,一下躲在叔公後方、一下躲在石堆後,一邊在心裡咒罵為何時間過這麼久了,這場戰爭還沒有結束。
日軍在反應方面還是略勝一籌。雖然突襲造成部隊被分成兩段,但短時間內被分隔的兩邊都重新整隊迅速合攻尚未完成包圍態勢的敢字營弟兄們,戰況瞬間被逆轉了。
大部分的弟兄這時已經聚集在坡下,這樣的距離讓日軍無法使用步槍射擊,戰爭型態轉成白刃戰。
一團亂中,來不及反應的日軍直接挨了向前衝鋒的弟兄一刀而倒下;但緊接著在後方的日軍又衝上前去往那位身上回敬了一刀。
到目前為止雙方各有傷亡,勝負五五波。
此時阿標和矮子邱的部隊從日軍後方突入,後方遭攻擊的日軍開始慌了手腳漸漸放棄進攻,全隊往來時的入口準備撤退。
日軍採取連續三波衝鋒,衝散了原先在後方包圍的部隊並且迅速的撤出竹林,阿標在重整隊伍後準備追擊日軍卻被紹祖阻止了。
「莫追!出了竹林就換我們危險了。」
「各隊清點人數,把受傷的兄弟們抬到這來!」
成功擊退日軍後紹祖迅速重整部隊並下達撤退命令。
看著大夥沈著冷靜的各司其職,憶堂卻在這個時候還餘悸猶存,雙手緊握著武器不斷的發抖。
這場戰鬥裡,憶堂只是個累贅。
待他定下心來後,才看清楚這戰場的全貌。
遍地的斷肢,有手的、有小腿的,有整顆頭顱的。一大片被血跡噴灑的竹林,還有臟器外露的屍體,屍體破碎的上衣擠出一團黃色的脂肪。
雖然之前看過吳家慘案,但這種近距離肉搏造成的屍橫遍野還是令憶堂感到震驚。
「是地獄、這是地獄呀!」
活生生的地獄就在憶堂的眼前,那些闔眼的、睜眼的屍體一直在他腦海裡,憶堂完全無法動作。
「原來戰爭是這麼可怕的事⋯⋯」
以前玩戰略遊戲。只要滑鼠動一動,畫面上的數字歸零就贏得這場勝利。
但憶堂現在才知道,那個歸零的意義是多麼的恐怖。
那意味著有幾百、幾千,甚至幾萬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具具屍體,這些人的生命在短短數秒的攻擊中瞬間消逝。
「憶堂!」
「有聽到嗎!」
叔公聲聲的呼喚救了憶堂,把他拉回了現實。
「還可以嗎?」
「嗯,我沒事了...」
「真的沒事?」
「對,沒事!我去尿個尿。」
這時憶堂覺得有點反胃,只想先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於是手握著武器往另一頭的邊坡爬上去。
「不要走太遠,可能會有殘兵呀!」叔公在他身後大喊。
大約走了兩三百公尺的距離,憶堂確定已經看不到戰場後停下腳步準備尿尿。
才剛解下褲頭,他發現眼前那排竹林有動靜。
「誰人!」憶堂用客語問道,頓時尿意全消。
「...」聽到憶堂的喊聲後,竹林裡原先發出的「沙沙」聲突然消失。
「該死,不會這麼衰遇到日軍吧!」
「不講話我就要過去囉!」這次他用日語大聲的說。
這時從竹林裡突然衝出一個人影,身著白色軍服,手裡拿著已上刺刀的步槍顫抖地對著憶堂。
「你老師勒!還真的這麼衰。」
士兵看到憶堂的臉時露出驚訝的表情。
憶堂心想,他應該是以為遇到同伴後衝出來結果看到是我嚇傻了吧?
「去死!」他向憶堂發起衝鋒,但在移動過程中踩到了沾滿濕土的竹葉而滑倒了。
憶堂轉身原先想趁這機會拔腿就跑,後來他想起徐驤訓練時說的話:
「戰場上背對敵人是大忌,就算撤退也得面向敵人。」
憶堂回過身來看著對面勉強爬起身的日軍,這時他改變主意了。
「現在是一對一,加上他剛剛滑到似乎有傷到腳,對我來說贏面較大,不如來試試多日訓練的成果吧!」
於是憶堂將手上的長槍緊握,用突刺的架式向對方衝鋒。
對方馬上爬起,並用步槍擋下攻擊。
在擋下憶堂的槍後,對方迅速的轉守為攻將槍身旋轉後突刺,這次憶堂反應快只被劃破了袖子。
憶堂捨棄長槍一手抓住對方手中的步槍槍身防止他再做突刺的動作。就這樣,雙方握住步槍扭打成一團,一起滾落邊坡。
在坡下,坐在憶堂身上的士兵狠狠地朝憶堂臉上揍了一拳,但憶堂還是死命的握住步槍。
士兵連續的揮了好幾拳後,憶堂心中燃起了怒火,這時候的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馬的!我要宰了這個傢伙!」
不知哪裡來的力量,憶堂握住槍枝的左手用力把槍托連續朝士兵臉上揮擊,在第二次時成功的砸中了他的臉頰,士兵頭上的帽子隨著鼻血甩了出去。
憶堂趁這時候將兩人的位置反轉,在士兵身上的憶堂也朝他臉上揍了幾拳,直到他握步槍的手鬆開了為止。
此時士兵突然用手掐住了憶堂的脖子,憶堂呼吸困難只好丟了步槍拼命的想把那雙手撥開,但怎麼撥都是徒勞,士兵的手像是黏上了強力膠般無法分開。
憶堂拔起了腰間紹祖給的那把短匕首,在他快要斷氣前將它刺進了那名士兵的胸膛。
「嗚啊!」士兵發出了悲鳴。
不知道是卡在肋骨的關係還是憶堂已經氣力放盡,匕首只刺進了前端的三分之一。
士兵雙手趕緊往回抓住了剩下的三分之二匕首,不讓它再深入胸膛。
憶堂再次用盡全力的往他身上加壓,但還是沒辦法插入。
突然,一隻黝黑的手臂繞過了士兵的脖子,被勒的受不了的他轉而將雙手往手臂抓去。
「用力刺!」
叔公大聲的對憶堂喊著。
「啊!」
憶堂大叫了一聲,匕首隨著他的聲音整支刺進了士兵的胸膛。
士兵拍了拍叔公的手臂想要他放手,但怎麼拍都是徒勞。
過了幾秒後那雙手緩緩的滑落胸前。
這名日軍就這樣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和他的生命。
憶堂鬆開了持刀的雙手,向後挪了幾步。叔公則將士兵胸前的匕首拔出。瞬間,白色的軍服像是沾染了紅色的墨汁般,血液從傷口處不斷的擴散出來。
憶堂慌亂的用手掌壓住他的胸口,但無論怎麼壓,它就像是壞掉的水龍頭一般從憶堂的指縫、掌縫中不斷的流出。
這時候的憶堂對他已無殺意,只是內疚的想把他救活。
「好了,憶堂。」叔公阻止憶堂再向他胸口加壓。
「我講好了!」叔公大喊。
「這就是戰場!你這樣懦弱是會害死我們的!」
叔公說完,將那把沾血的匕首丟在憶堂面前。
憶堂失神的看著地上那把匕首。
叔公將匕首撿起走到憶堂面前。
「拿著繼續殺人,不然就回北埔去!」
憶堂抹去鼻血,接過匕首後用袖子擦拭並塞回腰間。
「走。」叔公伸出右手,憶堂順勢起身。
憶堂回頭看了躺在地上的士兵一眼,便隨叔公歸隊。
在回到根據地的路上,憶堂腦中出現了各種畫面,這些畫面是由不同時間地點的某一段記憶重疊而成。
所有的時間和空間瞬間濃縮在一個畫面裡。
憶堂把匕首刺進胸口,但不是在剛剛的竹林,而是東門城門口,左邊是那台在醫院前狂飆的汽車。
在雜亂的畫面讓他快要發狂。
憶堂用雙手用力的拍了自己的臉頰。
「怎麼了?憶堂兄?」看見憶堂做出的怪異舉動,紹祖很擔心的問道。
「韞少,我有點事情還沒完成,我去去就回。」
說完憶堂便往剛剛的竹林拔腿狂奔,留下了一臉錯愕的眾人。
回到那片竹林。
那名士兵的臉就像是剛剛才睡著般,而憶堂手上的血漬顏色也已經慢慢變深,看著顫抖的雙手憶堂拼命的想找答案:
「我到底為什麼而來?」
「讓我體驗戰爭的殘酷?」
「讓我改變已知的歷史?」
「或者這些根本是我已經成為植物人的幻想?」
此時各種雜亂的畫面又塞滿了他的腦袋。
這次還多了那名士兵的嘲笑聲與尖叫聲。
憶堂抱著自己的頭用力一吼,吼聲迴盪在竹林間,不久後,憶堂閉起眼露出微笑。
「不管是什麼原因讓我來到這裡,我都要活下去!只有活到最後,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沒錯,就是這樣!」憶堂開始自言自語。
「堅持到最後吧!不管是殺人還是什麼的,如果這個時代就是如此,就用這個時代的方式生存下去吧!」
「想通了嗎?」出現在憶堂眼前的是緊跟在後的叔公和紹祖兩人。
「嗯,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很好,看來你已經做好覺悟了。走吧!」叔公又恢復之前露出滿嘴缺牙的瞇眼笑容。
憶堂雙手合十向那名士兵致意完後,紹祖伸出手拉他起身。
「放手一搏吧!」
「管他什麼狗屁歷史,史實也是我們創造出來的,說不定會因為我們的努力而有所改變。」
憶堂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跟上紹祖和叔公的步伐,消失在這片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