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經鏡文學授權刊載
作品最新進度請至鏡文學觀看
孩子們兒時的照片都被妻子沖印出來,擺放於櫥櫃的相框之中,廖振和的視線駐留在其中一張照片,那是他們全家人站在動物園前面的合照,在繁忙困窘的日子裡,鮮少能有時間帶著全家大小出去踏青,拍下這張照片的那一日,是唯一能讓他深深刻印在腦海裡的回憶。
還年幼的廖辰安和廖筠萱在鏡頭前開懷大笑,那一日的動物園之旅讓他們姊弟玩得不亦樂乎,相較於當時已經讀高中的廖俊哲就顯得有些不耐,站在他的身後似乎使盡想將自己藏起。
他猶記廖筠萱在動物園看到朝思暮想的企鵝時,臉貼在玻璃窗前咯咯笑著,還天真問他家裡可不可以養一隻企鵝的模樣。
他很難忘記那天廖筠萱的笑容,想起她也曾經這麼天真爛漫的笑著。
當為了要佈置靈堂而翻找她這幾年的照片時,本就不多的相片裡卻沒有曾經的爛漫燦笑,即使有露出的笑容也看起來有些勉強,後來能放在靈堂前的那幅遺照也是她的國小好友葉姿凡提供的。
那個曾經愛笑的女兒是在什麼時候丟失了笑容呢?
「爸。」
低沉的嗓音將廖振和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駐留在照片上的視線循著聲音的來向緩緩移動,只見坐在一旁的廖俊哲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望著自己的大兒子許久後,他才慢慢重拾話語,張開那乾澀的雙唇。
「這件事,先不要讓你媽知道。」
他看著擺放在客廳桌上大大小小的日記本,那都是剛才和兒子們去廖筠萱的房間所翻找出來的日記。
那些原本被妻子整理收好放在箱子裡的一疊日記本,本來應該會一直被安置在書櫃最底層,但如今他卻帶著兒子們將塵封在箱子裡的秘密一件一件地攤在陽光下。
廖振和也曾想在孩子青春時期偷偷翻閱他們的日記,但最後是攀附到心頭的罪惡讓他罷手。說好不任意侵犯孩子隱私權的他,卻在女兒死後打破這項守則,任意翻閱她的日記本,但也因為這些日記本他才能真正了解女兒這些年來的生活。
令她痛苦不已的這些年。
廖振和又再次拿起放在桌上最左邊的8K日記本,封面畫的是幾個色彩繽紛的可愛動物角色,怕毀損書封的任何一角,他小心翼翼地翻開日記本,然後靜靜的,再次從頭到尾瀏覽一遍日記的內容。
他一邊翻閱一邊反覆咀嚼紙上的每個文字,痛苦悲傷的字彙從廖筠萱國二下學期發生那件事起,就深深烙印在每一頁的空白,說不出的悲傷只能用沉默的文字淹沒在整本日記上。
今天早上上國文課時,我的國文課本不見了,上次在垃圾桶裡看到被割的稀巴爛的數學課本,不知道他們這次又把我的國文課本丟到哪裡去。
沒有國文課本的我上課當然被老師叫起來罰站,從來都遵守班級規則並準時交作業的我,那被罰站的感覺實在讓我羞恥無比,然後我聽到他們在底下用噁心的聲音竊笑,那噁心的嘴臉讓我看了都想吐。
為什麼他們能做出這麼多噁心的舉動卻都不用被受懲罰呢?為什麼我這麼這麼遵守學校規定卻要被受這樣的糟蹋?
為什麼欺負我的那些人不去死一死呢?
國三那年的秋天,連續好幾個月的日記都寫下她被班上同學霸凌的事情,廖振和輕輕撫著紙上的字跡,透過那深到能透過紙背的筆觸、好幾處被暈開的墨漬、忽大忽小的潦草字跡,即使相隔這麼多年,他都還能感受到那時女兒悲憤的心情。
然後他放下手上的日記本,又拿起桌面右上角尺寸較小的日記本,天空藍色一直都是廖筠萱最喜歡的顏色,可是內文卻未如封面的天空那般湛藍。
我覺得我在這所學校是孤身一人,沒有任何人願意接近我。
三個月過去了,我還是一個人而已。
我覺得好不容易可以慢慢融入班上的一些團體了,可是今天看到那群女生們的笑容,我又想起不好的回憶。
結果我又慢慢遠離大家,最後還是只剩我一個人了。
國中被霸凌的陰影未隨著廖筠萱升上高中而消散,本以為已經擺脫了那些枷鎖,卻又在好不容易找到一群朋友後重新找上她,然後拖著她一步一步往後退,退到被黑暗壟罩的角落,獨自望著明處的人群。
她失去與人建立親密關係的能力。
廖振和放下日記本,又拿起其他本女兒在不同階段寫的日記,他前後反覆的翻閱、咀嚼、消化那些文字中所代表的訊息,但任何一段話都比不上女兒曾在日記本上寫下的那句。
我好想死。
簡短的四個字,卻讓他心痛到無法言喻。
想起那四個字,他又開始在桌上翻找起出現這些字眼的日記本。
「爸!」
是哪個?在哪裡?應該是這本鵝黃色的日記本吧?
「爸!你停一下吧!」
一隻手突然出現擋住他的翻找動作,他愣愣地抬起頭,廖俊哲黑框眼鏡下的眼神流露出的是對自己無聲的擔憂。
「爸,你這些日記本都來回看了三、四遍有了,可以停了吧。」
起先,他還有些錯愕茫然,然後扶著疼痛的膝蓋慢慢跌進沙發裡,才意識到連自己已經將這些日記本翻到爛的印象都沒有。
「辰安,去倒水給爸喝。」
原本縮在沙發一角的廖辰安聽到廖俊哲的發話,身體先是顫了一下,揉了揉泛紅的雙眼低聲回應後,便站起身走到廚房。
廖俊哲默默將桌上的日記本收成一疊,不時用眼角的餘光擔心地看著他。
廖辰安拖著沉重的步伐從廚房端出一杯水給他,從兒子接過茶杯,仰頭將水一飲而盡,冰冷的水滑過自己的喉嚨讓他瞬間清醒不少,本來焦慮不安的情緒也慢慢冷靜下來。
「爸,你要不要休息一下,你不是也才剛下班而已嗎?應該很累了吧。」
「我不累。」
廖振和抬頭看向坐在自己右側的兩個兒子,幾年不見的廖俊哲臉型似乎更加消瘦,也好一陣子沒有整理恣意生長出來的鬍渣,黑色眼鏡下掛的是深到藏不住的黑眼圈,曾經聽妻子談起他時常熬夜加班,或許那黑眼圈跟日漸消瘦的身形都是這樣造成的。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也好久沒有真切關心過這個大兒子了。
被否認的廖俊哲神色有些尷尬,雙手捧著一疊日記本低頭迴避他的眼神,手肘輕輕碰撞身旁的弟弟尋求救援,似乎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打破這窒息的沉默。
「辰安,為什麼姊姊發生事情時,你不跟我們說呢?」
廖振和反覆思考剛剛兒子敘說廖筠萱會被霸凌的前因後果,從她的日記本上也看到無數的求救訊息。
然而在當年發生事情時,全家唯一知情的小兒子卻選擇隱瞞。
被他的問話嚇的身子顫了一下,廖辰安有意避開他追問的眼神,將自己的身子更藏進沙發裡。
他看著小兒子的舉動卻莫名感到一把火從胸口湧上,連帶質問的音調都不自覺提高。「廖辰安,爸在問你話。」
然而廖辰安依然選擇沉默。
「廖辰安!」
無處宣洩的怒氣讓他猛力朝桌子一拍,嚇得廖俊哲趕緊用手肘撞了一下弟弟,同時更壓低嗓音向他耳語,但後者只是一昧地搖頭拒絕回答。
「你不說是嗎?到現在你姊姊死了你還是不願意說嗎?」廖振和緊握著拳頭吼著:「因為你那時不說所以害你姊姊過了多少痛苦的日子,廖辰安!」
「你害筠萱受了多少苦?那是你能擔得起的嗎?那是她的人生啊!就因為你不說所以害她的人生幾近毀了!你為什麼……為什麼沒有……」
「爸!」
廖俊哲出聲阻止要繼續發話的他,只見一直縮在角落的廖辰安此時終於轉頭面向他,泛紅的眼角下露出害怕的神情,蒼白的嘴角不停地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剛剛到底做了什麼事情?
看著面色蒼白的小兒子,廖振和頓時啞然,後悔剛剛因為一時衝動脫口而出的傷人字詞,但道歉的語句梗在喉頭讓他拉不下臉說出口,腦海裡更浮現不出任何一句可以緩和氣氛的話,只能拿起桌上的杯子喝水冷靜,但鋼杯裡早就連一滴水也不剩,最後僅能靠著杯壁的冰冷觸感讓他的情緒慢慢平復。
他忽然想到一直在自己和兒子們中間擔任溝通橋樑的女兒已經不在了,現場也再無任何一人可以處理這殘破的局面。
「辰安,剛剛爸說的話你別太在意,那只是……只是一時激動才會這樣說而已,不是真心的……所以……你就說吧,沒什麼事情的,我們不會怪你的。」廖俊哲生澀的勸說只是更顯雞肋,而廖辰安則是露出難以揣測的眼神望著他。
他也凝望著小兒子,卻一語未發,手指不停在腿上敲擊著,只能暗自盼望大兒子的勸說能有效。
「我……不是故意的……」
漫長的沉默後,廖辰安垂下頭緩緩開口,一側的頭髮遮住他的面容讓人看不清楚臉上表情。
「我……也想過要跟你們說……可是……可是姊姊說」
廖辰安的語句斷斷續續,讓他心中的焦躁搔著自己難受。
「姊姊說她……她不想讓你們擔心。」
咚──
廖振和彷彿聽到心中某處發出碎裂的聲響,可是他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的破碎聲音。
「希望筠萱以後可以做一個不讓爸爸媽媽擔心的好孩子。」
他的身子重重向後跌進沙發裡,兩眼空洞地望著掛在天花板上的吊扇,扇葉旋轉的景象讓那段藏封在心中最深處的回憶被用力撬開。
廖筠萱雙手合十,緩緩閉上眼睛。
「我希望我可以做一個不讓爸爸媽媽擔心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