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天還未破曉,城外所有人都被喚醒。
「怎了?」
「不知,但天都未亮就被叫起來ㄧ定不是好事。」
距離上次會合到現在已經過了五天,義軍還是遲遲無法進入竹塹城。
部隊紮營在十八尖山的山腳下,雖然糧食由城中供應,但對於被拒於城外這件事大家都頗有微詞。
「不好啦!」
「我聽城裡的人講,台北城連打都沒打就開城給日本番進城了!」
「那那個什麼大總統呢?」
「跑啦!聽講搭外國人的船逃到國外去了!」
在這個動亂時刻情報失真是很正常的,不過也算是對了一半。唐景崧其實是扮成婦人模樣搭德國人的船逃回大陸去了。
憶堂聽後心想,唐景崧這傢伙如果在我那個時代肯定會成為網紅:「走甘那飛ㄟ高齡紅頂藝人: 歐巴桑Tang」。
「他母的,那個什麼張大人的不是講用不到我們?結果廣勇全跑了,真的沒才調(沒本事)。」
「不只跑了,那些廣勇逃走之前還打家劫舍,城裡的人受不了才讓日本番進城的。」
「那現在怎麼辦呀?大人都走了,這仗還打不打呀?」
「大家聽到這裡!」
說話的是人稱義軍統領的吳湯興。
「如今局勢紛亂,台北城已經被日本番佔領。為了防禦竹塹城,我們要從南門進入與官軍一起對抗日本番,等等開始準備入城,大家先收拾東西,整隊完就出發!」
在聽完日軍攻陷、不、應該說日軍接收台北城後,大家都亂成一團,鬧哄哄的討論著今後該怎麼辦,很少人真的在收拾。
由於士氣大受影響,整隊的工作在接近中午才完成。清點人數時發現有少部分人已經脫離部隊自行離去了。
正午過後,憶堂又再次進入了久違的竹塹城。
城中沒什麼變化,似乎還嗅不到戰爭前的緊張氣氛,店家生意照做,百姓照常生活。
部隊於東門一隅稍作休息時,憶堂和紹祖、吳、徐四人一同前往官府與知縣王國瑞商討對策。
「吳大統領呀!快快!快快進來!」
眼前這位留著山羊鬍身著官服的男子便是許久不見的知縣王國瑞。除了他之外,大廳空蕩蕩,完全不見其他人的蹤跡。
與初次相見時比起王國瑞更顯消瘦,雙頰凹陷、眼圈加深,那六神無主死命抓著吳湯興衣袖的神情與之前威風凜凜的知縣大人判若兩人。
「諸位也看到了,這粵勇真的靠不住呀!聽聞台北城陷落,林統領(林朝棟)卻在這時接到要撤往台南的命令,粵勇們便開始殺人放火甚至連官府也敢搶,搶完便三兩搭船回內地。現今竹塹城中粵勇僅剩百餘人,城防空虛,只怕日寇來犯我等毫無招架之力呀!」
「大人莫慌,我等義軍千餘人願誓死捍衛竹塹城,絕不讓日寇越雷池一步。」
「我早和張大人說了,切勿怠慢了爾等義勇軍,他就是不聽,總以為官軍靠的住。現在人也隨粵勇西渡了,這些日子真的是苦了你們呀!」
聽完,憶堂不禁嘴角上揚,心裡揶揄道:
「現在好啦,沒人幫忙守城才想到我們,還把責任推給逃跑的那個張大人,這些當官的可真機靈。」
其實憶堂並不怪那些逃跑的廣勇,畢竟這時期的清軍素質低落是世界公認的,況且他們只是領薪水上班,和土生土長的這些義軍不同,實在沒有必要和這個短命的台灣民主國共存亡而客死異鄉。
聽說逃兵們在離去前曾經想要襲擊官府的軍火庫,但被殘留下來的守軍給擊退了。而托這些逃兵的福,義軍的裝備也獲得了補給。
在「逃離」了王知縣「關愛的眼神」後,四人步出官廳在附近涼亭討論日後的出路。
雖然同為客家人,但新竹與苗栗地區有四縣與海豐兩種腔調,可能是擔心憶堂不諳四縣腔吳湯興首先以官話發問:
「現在唐大總統不知去向,林統領的棟軍也已南撤,邱大統領更是毫無消息,整個民主國已群龍無首。我看這個王知縣也沒有真心想對抗日本番,是戰是撤,諸位以為如何?」
紹祖接著發聲:
「戰,當然戰!日本番欲奪我土地,男兒本當一肩扛責,豈有不戰而退之理?」
「如今日本番已攻入台北城,若再使其南下破竹塹,不但會讓台南門戶大開,竹苗二地百姓也將無寧日。」
徐驤說道。
「好,既然大家有志一同,這戰便能打下去,各位可有良策?」
「憶堂以為如何?」徐驤突然把球丟給正在發呆的憶堂
「啊?問我呀?」
「這幾日相處的時間裡,雲賢覺得憶堂您對於局勢的見解獨到,故想聽聽您的意見。」
憶堂心想:哪裡是有什麼獨到的見解,純粹只是因為我來自未來呀!我想應該是上次不小心把台北無血開城的事說溜了嘴讓經過的徐驤給聽到了。
「我想,這個...」
「憶堂兄但說無妨。」紹祖看來也很感興趣,想知道他會怎麼說。
「游擊!」
「今後義軍面對的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日軍,如果與其正面衝突必定慘敗,只有以游擊的方式且戰且走,才能阻止日軍南下,等待台南軍隊的援助。」
憶堂說完後,吳湯興嘴角微微的上揚了。
「果然英雄所見略同。」
「在今日早晨,我與雲賢兄便開始討論義軍日後的戰法,當時雲賢兄也是這麼說的。」
語畢,徐吳兩人笑出了聲。
「真是英雄出少年,憶堂果然是個人材呀!」
「憶堂兄。」紹祖聽到憶堂被稱讚,與有榮焉的看著他。
憶堂當下羞愧的無地自容,因為他只是把歷史上義軍的戰術照著唸出罷了。
「竹塹城孤軍難敵日倭,雲賢以為應該聯絡苗栗的新楚軍北上馳援。」
「好,此事我會再與王知縣稟報,聯絡事宜就麻煩雲賢兄了。」
「此外,前天我收到了這個。」
吳湯興將一只公文放在石桌上。上面寫著:
「日寇近日內將發兵南下,懇望速援。
安平鎮守備 胡嘉猷」
「台北城的日本番已經蠢蠢欲動了,若讓其拿下中壢一帶,竹塹城難保。嘉猷兄與黃娘盛孤軍奮戰,我欲率500人趕赴中壢禦敵。」
「何時動身?」
「明早天一亮就走。」
「吳統領,敢字營弟兄願隨統領一同...」
「且慢,敢字營剛獲得新式裝備,應該加緊練習,假以時日定會派上用場的。」
紹祖話沒說完,就被吳湯興婉拒了。
憶堂在旁聽完默默的點了頭心中暗咐:
的確,剛拿到的洋槍我還真不知道怎麼擊發,總不能就這樣把它當長槍揮舞吧?
「吳統領切記勿與之正面衝突,若日寇增援,還望統領速速退回竹塹再戰。」
「這段時間我會先訓練義軍,至少要讓大家知道如何使用武器的程度才行。」
「那就麻煩雲賢兄了。」
因為王國瑞極力反對出兵援助中壢,在一番討價還價後,吳湯興在18日率領300義軍趕往中壢支援,而憶堂等人則留在竹塹城中加緊訓練。
徐驤在訓練時和平常判若兩人。
在平時他總是笑臉迎人,有時候還會和兄弟們開黃腔。
但在訓練的時候,真的如魔鬼般嚴格。
敢字營弟兄多半沒拿過火槍,所以要從從基本架勢開始練起。
「這哪裡是什麼訓練到如何使用武器的程度而已,已經是特種部隊了好嗎!」
憶堂手舉著槍,在心中不停咒罵。
現在還是夏季,每個人就這樣在烈日底下享受著汗水和言語羞辱。
部隊採取連坐法,只要一隊的其中一人沒做好,整隊人都沒飯吃。
為了不被眾人白眼,憶堂可是拼了命的撐著。
多虧在北埔時培養的體力讓憶堂能夠勉強應付這些訓練。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眾人以為可以稍做休息,卻還得跑到竹林練習伏擊,回到竹塹城的後每個人腳上都是滿滿的紅豆冰。
憶堂這幾個夜晚就是在抓癢中痛苦的進入夢鄉。
而天還未亮,又得繼續和昨天一樣的練習。
叔公給徐驤的評語是:
「真正上過戰場的男人。」
但憶堂只有一個想法:
「馬的,這場仗打完如果我們還活著,我一定要狠狠的揍這個徐驤。」
此時,有關中壢的戰情一直匯入竹塹城。
起先,吳湯興和胡嘉猷沿路破壞鐵路、電線,並以游擊的方式伏擊日軍,幾乎場場告捷,但後來日軍主力「混成支隊」南下中壢參戰後,吳湯興的部隊便開始節節敗退。
今天一早,從中壢傳來的消息則是:
吳湯興的部隊遭到追擊,進入湖口後失去蹤跡。而混成支隊在21號即將南下攻擊竹塹城。
「怎麼辦?日本番要打竹塹城,吳統領又失蹤,誰來帶我們呀?」
「你有看到徐驤嗎?」
「該不會跑了吧?」
「我早上看到他帶了幾百人從北門出,之後一直都沒回來。」
徐驤在接到湯興失蹤的消息後,便馬上率領500人往湖口救援。
「只剩北埔的敢字營了。」
「姜紹祖那小孩能做什麼?」
「你說什麼!我頭家年紀小又怎樣!你們這些廣東兵看不起我們嗎?」
「看不起又怎樣?你們頭家打過仗嗎?不會尿褲子了吧!」
敢字營的弟兄和城裡的官軍開始因為不安和語言產生誤會而齟齬,至今已經傳出好幾起鬥毆事件。
「夠了!通通住手!」
紹祖大聲喝斥。
「拿這些打自己人的力氣去打日本番不是更好?有沒有上過戰場不重要,最重要的有沒有勇氣上戰場!」
鬧事的兩方聽完後都默默離去,剩下憶堂和紹祖兩人。
「金韞呀!紹文和雲賢還沒消息嗎?」
王國瑞方才聽到爭吵聲後快步的從官廳邊喊邊跑了出來。
「我聽說日寇近日就要來攻城了,你們義軍沒人統領行嗎?這...」
「知縣請寬心...」
「寬什麼心?你們這些傢伙純粹是吃糧食的老鼠吧!」
紹祖話還沒說完,旁邊便出現一名男子插話。
「你說什麼!」紹祖惡狠狠的瞪著那名男子。
「建勇呀!我正好要找你呢!」
這位男子就是之前留下來的粵勇頭領林建勇。
「大人,我早和你說過了,這些義軍是烏合之眾,沒打過仗的一堆,現在連他們頭兒都做鳥獸散了,是要怎麼殺日寇呀!」
「我也真糊塗,忘了還有建勇!依你之見?」
「把指揮權交給我,由我率領弟兄帶著這些娃兒好好的打一場,讓他們看看戰場是怎麼回事。」
「你別欺人太甚呀!」紹祖雙手握拳,大聲說道。
「怎麼樣?知縣大人?」
「紹祖呀,你經驗尚淺,吳徐二人又遲遲未歸,你就聽建勇的指揮吧!這也是為了大夥好!」
「大人!」
「別說了!從今天起,義軍聽令官軍,共同抵禦日寇,不得有誤。」
說完,王國瑞便像蒼蠅般黏在林建勇身邊,兩人如膠似漆的離去。
「哈哈哈哈!這下好笑了,叔公我會不會就這樣一命嗚呼呦!」
王林二人走後,坐在樹下看著這場鬧劇的叔公大笑了幾聲說道。
「阿韞、憶堂呦,叔公活太久了,但你們不一樣,明天皮要繃緊一點了。我可不希望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命斷送在這種笨蛋手裡!」
叔公說完後伸個懶腰就站起離開樹下,留下紹祖和憶堂兩人呆站在原地。
次日,接近中午時分,他們終於看清楚這支「混成支隊」的樣貌。
最前方的是5列步兵,左側有山炮和重機槍組成的砲兵隊,最後方是輜重隊,士兵每個臉上面無表情,步伐整齊劃一往前線走來。
而粵勇守將林建勇帶著他的子弟兵毫無防備的站在敢字營隊伍前方,有站三七步的,也有在抓癢的;總之,和日軍比起來真的是天壤之別,毫無紀律可言。
「弟兄們,上!」
林建勇ㄧ聲令下,粵勇們蜂湧而上,有的持刀,有的手持棍棒。左右草叢中埋伏的槍手在此時也紛紛齊射。
「阿韞呀...」叔公看著前方即將短兵相接的兩方,拍了紹祖的肩膀。
「趕快整隊準備撤退,這種輸贏已定的戰不要打,幾條命都不夠死。」
「可是叔公...」
「趕快走,以後你要打多少場叔公陪你,慢了就來不及啦!」
對面響起了陣陣的槍炮聲。
「不行!我敢字營怎麼能陣前逃亡!敢字營!隨我...」
前方的粵勇陸續死在綿延的炮火中,就在這個時候叔公用客語大喊:
「敢字營的都來!」
「叔公!」紹祖對叔公的命令大為光火。
「憶堂、謝姜來幫我!」此時叔公完全不理紹祖的怒火示意要兩人架著紹祖一起跑。
「放手!」紹祖對著二人大吼。
兩人一路壓著紹祖,快速的往城裡逃。
此時對面傳來了規律的機械聲。
日軍的機關槍無情的掃射,前方的粵勇一個個的倒下。
待槍聲稍停,日軍喊話了。
「皇軍不想傷及無辜,希望汝等能開城投降,開城後既往不咎。」
大家愣住了,因為說的是日語。
「該死的!我想起來了!林建勇就是開新竹城的那個混蛋!」
「叔公!不要往城裡跑!往頭重埔逃!」
叔公看了憶堂一眼,四人馬上率弟兄們轉向往頭重埔方向逃去。
過了一會兒,有個漢人步出了日軍陣營對著粵勇大喊:
「將軍說,只要開城投降....」
他們離戰場越來越遠,憶堂只聽到了前面這兩句。
四人逃進竹林後,紹祖用力的甩開憶堂二人,獨自一人掩面坐在石頭上。
「阿韞,現在你要怎樣處置我都接受,但我真的不希望你們這些年輕人死在一場沒有意義的戰爭。」
叔公接著說:
「敢字營人少,但我不認為我們會輸那些粵勇,甚至吳湯興的部隊。」
「如果真有一天我們要死在戰場上,那也要死對地方!」
「阿韞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我說什麼。」
紹祖沒有回話,只是兩眼無神的看著前方。
眼見敢字營弟兄全數逃進林子後,叔公才轉身開口問憶堂。
「為什麼不逃到城裡?」
「因為、因為林建勇會叛變!」
「你聽的懂日本番的話?」
「對,我曾經學過。」
叔公看了一下紹祖,從紹祖臉上沒有太多驚訝的表情看來大概猜到這事紹祖也知情,於是繼續問道:
「那,剛剛他們說什麼?」
「只要開城投降,他們會保城裡安然無恙。」
「你又是怎知道林建勇會叛變?」
「直覺...和叔公剛剛一樣的,直覺!」
「你這個高毛子(意:類似好小子之類的用法)。」叔公笑了。
「林建勇就是那種見風轉舵的小人,開城對他也沒什麼損失。」叔公摸摸下巴喃喃說道。
「唉,竹塹城也丟了。今後,該怎麼辦呢?」
叔公看著高聳入天的竹林,繼續自言自語。
過了一會兒,去打探的阿標回來了。
一切就如歷史所載:林建勇開城叛變、知縣王國瑞早先一步由西門逃走。
竹塹城至此落入日軍之手。
兩百人在林中竊竊私語,敢字營不安的情緒已經到了崩潰邊緣。
這時,原先坐在石上不發一語的紹祖走到叔公面前。
「呂有才聽令。」
叔公聽到紹祖喊他全名先是一愣,之後立刻站的直挺挺的。
「你的懲處就是:日後金韞有考慮不周全的地方,請你務必告誡,麻煩叔公了。」說完,紹祖作揖。
「敢字營!清點各隊人數!休息一刻後,往牛路橋撤退!」
紹祖對著眾人大喊。
「阿龍,你速去湖口打探徐驤和吳統領的消息,ㄧ有發現立刻回來報告。」
「是,頭家。」語畢,阿龍收拾簡單的行李便狂奔而去。
「不能坐以待斃了,憶堂兄。」
對於紹祖突然清醒的轉變憶堂有些驚嚇。
敢字營在這一路上並不順遂。
負責後勤、被同陣營的羞辱,不戰敗逃丟城。雖然一切都是被迫的,但就在剛剛那一瞬間,紹祖不僅聽進了叔公的話,同時有條理的重整隊伍,憶堂真的覺得他成長了不少,彷彿變了個人似的。
「你也發現了吧?」叔公拍拍憶堂的背。
「將來,阿韞一定能成為一個將才,不過到那時候叔公可能不在了,在此之前我們可要好好陪在他身邊幫助他呀。」
叔公摸摸下巴,開心的笑了。
憶堂卻笑不出來。
雖然有些地方已經因為憶堂的干涉而稍稍位移,但歷史的巨輪仍照著它的脈絡繼續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