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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畜怎麼叫

NDI (つд⊂) 峯味烤肉 | 2021-07-09 18:09:24 | 巴幣 2 | 人氣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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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夾簡介
最新進度 Schnee und Samen

溫度低了,夏夜深了,舍外的機械隆隆聲響了半個時辰,終於心甘情願地淡去,此時舍內徒留天花板對流扇如梵唄的嗡嗡聲,我側著身子躺在泥地上,幾隻蒼蠅輪番停在我身上,牠們鑽進頸邊特別短的毛裏,用嘴吸吮我的肌膚,搔得我好癢。室友喬治和珍妮正躺在我身邊,此時他們已打起無邪的鼾,絲毫不察半空的蒼蠅飛旋。自從住到這舍裡來,咱們幾乎成了這群蒼蠅的衣食父母,雖然牠們的嘴啄著實惱人,但相處久了,混著施予者的虛榮,我竟對這些蟲子起了愛護之心:萬物求生天經地義,何苦相逼!我嘆息著翻過身,乾瞪喬治那側的水泥牆角的缺口,那邊有叢螞蟻紮窩兩三週了,總趁大夥兒入睡的時間明目張膽地來回扛走落在盤外的飼料渣,好不猖狂!我幾度想提醒喬治,然而我心慈悲,終究作罷。螻蟻見咱們寬容,便得寸進尺起來,在窩裡逡巡的足跡越發廣了,可即便螻蟻神氣地爬過我腳邊,想起衣食父母的責任,我仍不忍將牠們壓死。
咱們餵養蠅蟲如同胡先生圈養咱們。胡先生身材粗短,是個五十餘歲的矮漢子,平時都是員工打理咱們的吃喝拉撒,他僅僅在週末下午過來視察,但由於當天的伙食都會特別好,咱們對胡先生以及他的到來都心懷感激。他總穿著短衫和雨鞋,扛著生鏽的長梯,大喇喇地推開鐵門,沿著走道環視一圈,接著他會把長梯架進咱們的窩裡,用他豬鼻般的短腿靈活地爬上天頂,擦亮咱們頭頂的燈管,直到他擦得滿意為止,之後他會朝員工們煞有其事地吆喝幾聲,便心滿意足出門去了。他一走,飼料盤便會補上新的飼料,總讓感激的嚎叫聲此起彼落。即便他生得不好看、體格也差勁,對咱們這些豬仔來說,高高攀在長梯頂揮汗如雨的他,也算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雖說胡先生恩重如山,不過他有個不為人理解的怪癖,尤其只針對咱們這窩的豬仔,令咱們深感苦惱。每當胡先生放下擦燈管的抹布,咱們對了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眼見胡先生興致高昂地朝咱們走來,我朝走道報以乾笑,後面的珍妮看起來倒習慣了,一頭埋進盤裡,慢條斯理將一大口飼料捲入口中。
「哥哥、弟弟、妹妹!」他先拍了幾掌,嚷著不知道誰的名字,根據前兩週的慘痛經驗,咱們只得不情願地抬頭。
「來,叫個幾聲來聽聽。」
語畢他將手上的奶瓶探進牆內,讓咱們三個各吸了一口。咱們自知這是僅有的恩惠,心安理得地喝了。一陣沉默後,聽珍妮試探地:「……彼得?」
胡先生沒有反應,只搖了搖頭。
喬治接口:「安德烈?」
胡先生仍然沒有反應,又搖了搖頭。
我跟上:「雅各伯?」
一看胡先生的臉色,我就知道又搞砸了。
「……這些,都不是我要的叫聲,」他緩緩道:「畜牲,吃了那麼多東西,你們到底懂不懂?懂不懂啊?」
咱們面面相覷,全然摸不著頭緒。下一秒胡先生臉一沉,竟把奶瓶砸在珍妮腹上,聽後面的珍妮一聲嗚咽。隨後胡先生狠狠掃視咱倆,甩門離去。
咱們慢悠悠圍到珍妮身邊,她正用鼻頭滾著地上的奶瓶。
「沒事吧?」
她低低道:「牛奶喝不了了。」
「小事情,」喬治道:「牛奶潑了,哭也沒用。」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補充。
珍妮搖搖頭,許久才問道:「胡先生又生氣了,你們有頭緒嗎?」
「不就小事情?他愛聽咱們叫,咱們跟著叫,也就是了。」
「可是,」珍妮似乎有點焦慮:「他這次居然朝我扔奶瓶!下次……」
「不要看不開。佛說要放下,橋到船頭自然直。」
「哪個佛?」
「誰管什麼佛,」喬治執拗道:「胡先生在家就是這樣說的。」
哈,喬治出生在離胡先生住處最近的窩,無怪會耳濡目染成了信徒啦。我暗笑喬治的迂、笑珍妮的杞人憂天,正想消遣,這時飼料盤又添上新的飼料,是我最愛的玉米味兒,它瞬間奪去了我的目光,我幾乎是衝刺地撞上盤緣,把飼料濺得窩裡都是。喬治和珍妮看到食物,似乎也忘了方才的不快,喜孜孜地吃將起來。我邊啃著飼料,眼角餘光瞄見牆角的螻蟻,牠們正一隻隻排成長長一列,邁向橫躺的奶瓶,圍著奶漬快活地起舞。想起方才把飼料魯莽地撞翻一地的舉動,讓猖狂螻蟻佔了便宜,不免讓我起了一絲不快,可轉念一想:既然咱們這些衣食父母今天過得那麼舒服,讓螻蟻們恣意取食又何妨?思至此,心頭頓時暢然。

我、喬治和安妮都是年初暖冬誕生的豬仔。在分窩前,我跟兄弟姊妹爭娘的乳頭,在咬起來最舒服的位置吸了四十餘天的母乳,沒多久,巡視的胡先生瞧我在這批豬仔裡特別壯、體質特別好,便將我發配到這高級豬舍,和喬治與珍妮住在一塊兒,一轉眼過了三四個月,我和喬治一拍即合,和珍妮就有些觀念上的男女授受不親了:聽員工說胡先生愛豬成癡,可珍妮總愛說,胡先生不過是臺北的事業失敗,不得不接下家業,這跟我和喬治體會到的天差地遠。即便如此,咱們室友一場,和珍妮的交情還是挺不錯,容給她睡覺的空間,也從不與她爭最愛的奶嘴。
胡先生那怪癖是在咱們住進來後的一週開始的,起初他和顏悅色,咱們只當是他的餘興,近幾週他越發暴躁,咱們也始料未及,但他既不向咱倆發難,我也沒什麼意見。
咱們每週的嚎叫都絞盡腦中的隻言片語,力求新益求新,博得胡先生青睞,可咱們從來不懂那些詞彙指涉什麼、又有什麼深意,但咱們也並不在乎,反正咱們豬仔的生活就是吃飽睡、睡飽吃,這中間應和地當個小丑,叫個幾聲又怎地?所謂尊嚴根本就是假清高!有嚷就有好的吃,這便宜只有蠢豬才不想要。
雖說咱們心裡都對嚷叫的內容毫不在意,但為了化解咱們談話間不時發生的尷尬,咱們還是會寒暄地聊起這回事,聊得又淺又薄,誰都沒往心裡去。
「——所以說,」某個下午,方終結話題的珍妮負起了開話頭的責任:「你們覺得胡先生到底想要咱們給什麼答案呀?」
「或許想從咱們這邊獲取智慧的結晶哪。」我打趣道。
「智慧的結晶……就是那些咱們不懂的東西吧?」喬治喃喃,突然就不說話了。正當咱們都以為他睡著了,他冷不防圓眼一睜,嚎道:「Andreas Prodromou!」
這聲千變萬化、石破天驚,咱們都被他聲中的豪氣所震懾啦。半晌,珍妮才怯道:「這……這是什麼意思啊?」
「佛說的。」喬治復緊閉上眼:「聽我的,下週就對胡先生這樣叫,包他滿意。」
雖然咱們完全不懂喬治的話中玄機,但學佛的喬治想必比咱們英明許多,於是咱們一齊為喬治鼓掌,喬治不應,逕自躺下睡去。在我崇敬地跟著躺下時,又望見螻蟻們居住的那個牆角,牠們築巢的裂痕似乎又變大了。

結果胡先生聽了喬治的妙解,非但不高興,還衝進窩裡狠狠踹了珍妮一腳。珍妮的肥重軀體剛飛起便重重撞到牆上,她背部著地,四足朝空亂踢,發出又長又尖的哭嚎,然而那哭嚎高拋上天,旋即捲入天頂的對流扇,被絞得無影無蹤了。喬治在胡先生走後才跑去跪在她身邊,在她耳畔細聲關心,我自覺無趣,便走到窩的另一個角落,前腳蹬上矮牆,望著對面豬窩被擦得無塵的燈管——於理來說,或許我該向天質問為什麼只有咱們吧,可惜我永遠無法對自己說謊——我真心感謝這場殊遇能降臨在咱們頭上,更幸運的是,苦難竟讓可憐的珍妮背負了,這讓咱們一成不變的生活又添了些色彩啊。我仰天一笑,可哪有什麼天,咱們頭頂不是只有那嗡嗡的對流扇嗎?此時舍外機器的隆隆聲響起,與對流扇的聲響混成一處。

隔天一早是豬仔的例行檢查,按規定員工們得查核咱們的健康狀況。珍妮經過昨天那一踹,今天連身子都起不來,病懨懨地蜷在窩的內牆。員工一手提著奶瓶,一手提著一袋機械進窩來,先用奶瓶逗弄咱們,左右拍拍摸摸我和喬治的身體,填了一整張調查表,接著他找上珍妮。此時已是夏末,這期間仍然會有豬仔中暑,見員工先擔心地按脈搏量體溫,接著瞧見珍妮身上的傷,半疼惜半斥責地罵珍妮愛貪玩。我和喬治一邊啃食剩下的飼料、一邊側耳傾聽。沒想到過了一會兒,竟聽見員工驚呼:「哇妹妹,妳懷孕啦!」
這話聽得我一驚,轉頭看喬治,也是一臉驚慌的神色,眼睛咕溜溜地打轉。咱們幾乎同時望向珍妮,她雙眼無光,眉間狀似淡然,但半開的口足以表明她的錯愕。
「哈哈,誰是孩子的爸爸呀?」員工笑臉盈盈地望向咱們,見咱們呆若木雞,自顧自地碎念起來:「不記得授精記錄有寫到啊……」
員工一走,咱們趕忙來到珍妮身邊,一時咱們都沒有話,良久才聽喬治:「什麼時候的事?」
我卻緊盯著珍妮發脹的肚子。那醜陋的腫塊裏竟藏著生命嗎?那生命又是哪裡來的?這會是胡先生要咱們叫出來的智慧結晶嗎?我還沒想透,珍妮便奪去我觀察她腹部的機會,翻了身背對咱們,幽幽道:「假……假使真的有孩子,」珍妮說得斷斷續續,語氣卻很堅定:「我不會讓他們出生的。」
這話又讓咱們嚇了一跳,喬治忙道:「佛說不可殺生,殺生要墮入畜生道的!」
「你們沒被胡先生施暴,自然不曉得……」見珍妮慘然搖頭,鼻子抽搐著:「只、只要想到孩子往後得為了取悅胡先生,叫著不明其義的詞彙,受那種非人的折磨,還不如死的好。」
咱們全沒聽懂她的意思,看她狀似下定決心,咱們也沒插口的空間,抖抖鼻子便各自睡去。
當天員工帶走了珍妮,據說她被移到另一處豬舍去了,一個月後又聽說珍妮分娩,七頭小豬仔中有三頭死胎,再兩週後,從胡先生和員工的談話得知,珍妮某夜一翻身便壓死她剩下的四隻小豬仔,唉,「不讓小孩出生」,沒想到這母豬說到做到,真能如此薄情,連堂堂男子漢我都不免心惶,好在學佛的喬治唸得一口好經,心神不定時找喬治誦上幾句,也就是了。
那個傍晚,舍外的機械聲又惱人地響了起來,這回我努力排除對流扇的嗡嗡聲,試著去聽辨那機械的聲響。在隆隆中,我隱約聽見好幾連串咬碎飼料時會發出的清脆格格聲,彷彿有人正試著一個一個地軋碎不知何物——我突然有種錯覺:這聲音不是出自舍外,而是深埋在我的腦髓,尖銳地震動著我的神經,我倒吸一口氣,還想凝神再聽,卻只聽見身邊的蠅蟲繚繞了,無奈之下我只能睡去,奇怪的是今天蒼蠅竟不怎麼咬我,自顧自飛到牆角去了,入睡前我順著蠅蟲所向看去,只見牆邊一坨半乾的屎被螞蟻和蒼蠅啃噬,喬治以往不會這樣的。我望了眼酣睡的喬治,意識到這數個月的一成不變正在失序,「有嚷就有好的吃」似乎再也不是一種獎勵了。

轉眼就到了秋天。珍妮離開後,胡先生的怪癖仍在持續,而咱們的回應也仍然沒讓胡先生滿意。胡先生施暴變本加厲,而對象變成了喬治,每週結束後,喬治都必須躺著休養兩三天才能活動,以往平凡的「來,叫個幾聲聽聽!」已足以讓現在的喬治直打哆嗦。
咱們曾經為了自救,試著尋找起「答案」的意義。「既然佛說的都沒有用,那只代表一件事:胡先生不是個信佛的人。」喬治斬釘截鐵道,說完便是一聲聲的咳嗽。連學佛而充滿智慧的喬治都無法解開胡先生的難題,那我自然是一籌莫展。接連幾週,咱們苦思得出的結果被胡先生駁回多次,到後來咱們也懶得想了。思考者遠比無知者來得痛苦,既然無解,咱們寧可裝得蠢笨,佯作快樂地吃著玉米味兒的飼料,假裝自己還在那一成不變的框架裡。
空氣隨著季節轉涼,喬治也越發孱弱,甚至不定時會在窩邊拉稀,蠅蟲隨著咱們的頹敗而越發濃密,逐漸有凌駕咱們的反客為主的氣勢。除非蠅蟲多過了頭,否則員工不會來訪,咱們只剩下每日固定發放的飼料與水,和胡先生一週一次的暴行。事至此,那些螻蟻蠅蟲反倒成為了咱們的衣食父母。
一日,躺在牆角奄奄一息的喬治把我叫去:「你……知道冥界嗎?」
我搖搖頭。
「是嗎……沒關係,你總有一天也會去的。」
喬治氣喘吁吁:「我終於發現了,咱們住在這個地方,橫豎也都是個死。咱們太晚才開始尋找答案了,我現在才覺得,那個答案根本就沒有意義……」
「你是說胡先生要的答案其實不存在嗎?還是……」
「不是不存在,是咱們的叫聲根本沒有意義,因為咱們和胡先生沒有緣分……」
「啥?」
「——冥界啊!」
似乎沒聽到我的質問,喬治沒管我,猛地瞪大了眼:「佛說我會到那裏去的,佛說……」
接著他腿一蹬便斷了氣。
當晚員工扛走了佈滿螻蟻的喬治屍體,我只能眼巴巴看著昔日的室友離去,心中說不出的傷感,沒多久,舍外機械的隆隆聲又響起了,我再次側耳傾聽,這回我終於聽清楚了:隆隆聲中混雜著格格聲,而在格格聲外,裹著像果凍被絞碎、又軟又爛的滑溜聲音,這細緻的聲音傳入對流扇,開始活靈活現地震動起來,我不自覺想起喬治呼吸的胸脯,想起他抖動的長鼻,這莫名的想法令我內心陡然一寒,我看著漫佈泥地的螻蟻、看著在喬治和珍妮睡過的地方的上空盤旋的蒼蠅,再也無話可說。
至此,窩裡終於只剩我一個。
喬治死後,螻蟻蠅蟲越過了界線,幾乎將我當成屍體在我身體上肆虐,不時啃噬我的肌膚令我疼癢難當。不知過了多少日夜,我乾脆飼料不吃了、水也不喝了,只懶懶躺著,竭力思索喬治說過的話。「沒有緣分」、「沒有意義的叫聲」……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偶爾夢迴時會見到喬治,他還是把佛掛在嘴邊,誦唸著意義不明的經文,但我問他答案,他總笑而不答。
員工之後來了、胡先生也來了,但我再也不願意叫了,胡先生也沒為難我,就這樣遠遠地離去,可能是對我最後的慈悲吧。日日夜夜、明明滅滅、癢癢疼疼,我昏昏沉沉,飼料和水都越堆越高、越積越多,而我仍乾躺著……
有一日,成山的飼料與成海的水潰堤,一同朝我湧來,我一下子被淹沒,掙扎著想浮出表面,卻被飼料沉沉壓了下去,好痛苦……好熱……這樣下去會窒息的,然而我的四肢都無法動彈,只能等速而絕望地下沉,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千鈞一髮之際,我似乎頓悟了:我這一生心存僥倖、混水摸魚地活著,難不成耽於享樂、不求甚解就是我的罪惡,那個「答案」不是現在的我能求的東西,我還不夠格,啊,原來如此……
思至此,我的身體漸漸飄了起來,是變成靈魂了嗎?我慢慢飄起,飄過燈管、飄過對流扇、飄過走道……眼前是半開的門……門縫透出強烈的光……我突然覺得很安心,徐徐穿過大門,眼界開闊,空白的空間遠處放著一台鐵的機械,它正發出隆隆的聲響……好熟悉的夢……我又想起了喬治,一句一句想起了他說的話……不知不覺我似乎離那鐵的機器越來越近了……啊,難道這不知名的地方就是冥界嗎?看來我終於能從這苦悶的平庸解脫了啊……我生性愚魯,不像喬治懂什麼佛,但如果這世界真的有佛、有所謂的輪迴,希望佛能饒恕我今生的過錯,讓我來世能像胡先生一樣,當個頂天立地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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