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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民]第三章 損友

911010813 | 2021-07-02 07:51:08 | 巴幣 10 | 人氣 194




第三章

公雞啼鳴,刺眼的陽光自窗間射入,房門外窸窣的腳步聲和豬油爆香的氣味讓憶堂心不甘情不願的張開雙眼。

「無論什麼年代都一樣,總是睡不飽。」憶堂心裡嘀咕著。

在北埔的姜家已經住上一個多月,憶堂開始漸漸習慣這裡的生活,但睡不飽這件事在哪個時代都一樣困擾著他。

起床後做完簡單盥洗,接下來憶堂都會跟著廣場上的大夥兒一起練武。

雖說隘勇已經被裁撤好幾年,但人們還是習慣在吃飯前練練身體;與其說是練武其實比較像是在做早操,反正動一動等等就能吃更多。

練武結束憶堂會在正廳外等候紹祖向其母宋氏請安,之後便和紹祖一起去吃早飯。

關於宋氏。

憶堂記得那天隨著紹祖一行人回到北埔庄口,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紹祖的母親宋松妹。

在進入北埔中心前的庄口約200公尺左右望去,遠遠就看到姜氏一族的宅院,也就是後來成為古蹟的天水堂外站滿了一群人迎接紹祖和其僕從歸來。

「阿母,和您介紹這位,這是我在竹塹城遇到同為世良公派下的憶堂兄長。兄長長年旅居海外,目前暫無居所,故與我一同回來,未先稟明還望阿母見諒。」

只見眾人之中,站在正中央身著深藍色大襟衫及黑色水褲頭的婦人,稍稍站了出來點了點頭說道:

「平安回來就好。」

這位就是紹祖的母親宋氏。

宋氏身高也不高,朱唇玉面搭配與紹祖神似的單眼皮,略顯福態的圓臉兩側各掛著一只象徵福氣的圓耳垂;頭髮則梳成客家已婚婦女獨有的「三把頭」,但原本該是油亮的黑髮卻也沾染了些許銀色。

她微笑並轉頭向憶堂說道:

「憶堂是吧?歡迎,希望您能住的慣。敢問令尊大名是?」

宋氏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但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威嚴感,因為笑而眯起的雙眼卻帶有一絲銳利,彷彿任何的謊言在她面前都會馬上被拆穿。

「阿爸、阿爸名叫姜義光。」

「義光呀⋯⋯同族之中似乎沒聽過,但我們姜屋子孫繁盛,可能旅居海外多年所以沒有聯絡,不管怎樣,希望你可以在這裡好好休息。」

她接著吩咐下人準備熱水,讓從竹塹城歸來的他們好好的梳洗一番。

在這瞬間,宋氏給人的感覺又變回了和藹可親的好媽媽。

但就在憶堂到北埔後的兩個禮拜左右,庄上發生了件大事。

這天一大清早,憶堂與紹祖前往大廳的路上被下人急忙攔了下來,說是先前隘勇線的籬笆遭人破壞。

「哪裡的籬笆?」

「靠近番婆坑那裡的。」

「是獅設的番人。」

這裡的獅設指的是賽夏族,當時在北埔的原住民除了泰雅外,還有活動於北埔、南埔間的賽夏族。

「獅設?」這是憶堂從未聽過的詞。

「和黥面番(泰雅族)不一樣,是大隘附近的番人。」

「算了,你越說我越糊塗了,我們先過去看看吧。」憶堂搔了搔後腦。

在紹祖的年代,清廷對原住民只有依教化程度分為生番與熟番,像紹祖口中的「獅設番」或是「黥面番」是生活在交界處的漢人才會有的細分法。

而現在台灣原住民依其族群分為十族,這種分類法是從日治時期伊能嘉矩所著的「臺灣蕃人事情」一書開始的,所以就算憶堂對紹祖說出泰雅或是賽夏,紹祖一樣會是鴨子聽雷。

就在兩人準備動身之際,佃農阿虎光著腳ㄚ衝到他們面前。

「頭、頭家!那、那個!」

「慢慢來不要急,氣順了再講。」

「庄尾的吳家...整屋人子的人都被殺了!」

依事情的嚴重性,紹祖決定先往吳家查看,籬笆的事則交由親信謝姜去處理。三人到達吳宅時,現場已經擠滿了圍觀的群眾。

「裡面可能會有些駭人,憶堂兄可以在屋外等候,毋需入內。」

對於紹祖好心的忠告,聽在憶堂耳裡似乎有些刺耳。

「說什麼呢,一起進去吧!」

憶堂深吸一口氣後,硬著頭皮隨紹祖進入屋內。

打開半掩的大門後,直撲而來的是濃烈鐵鏽味和夾雜其中一股類似隔夜菜的味道。

而映入眼簾的則是吳家一家四口淒慘的死狀。

中年男子上身赤裸被剖開肚皮,腸子被硬扯出後綁在靠窗的木架上,嘴裡被塞了不知名的臟器,雙眼挖出後仰頭望著屋樑。

跪坐在床邊的婦女則是全身赤裸的被割去舌頭、乳房,眼睛像是要迸出眼眶似的直瞪著窗戶,屁股那兩邊肉沾黏大量乾掉的糞便。

在櫃子旁則有一具捲曲的無頭屍,而與祂分離的首級則被懸吊在屋子正上方的樑上。

床上的孩子四肢被反折,頭被扭轉180度的塞在棉被裡。

受到視覺與嗅覺的強烈衝擊,憶堂的胃一瞬間緊縮導致整個胃液直衝喉頭,連向屋外跑去的時間都沒有就直接在案發現場吐了一地。

「阿虎,先帶憶堂兄到屋外。」

在阿虎的攙扶下,憶堂才勉強的走出吳宅。

過了一會兒,憶堂恢復了意識,紹祖此時也步出吳宅。

「憶堂兄,還好吧?」

「嗯,好多了。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別這麼說,我第一次看到這事時也和憶堂兄一樣,吐了一身。」

「你第一次看這種命案現場是什麼時候?」

「差不多是13歲。」

憶堂心想,天呀!我13歲要是看到這個豈止是吐而已?一定天天做惡夢,以後絕對不吃肉醬麵。

「10幾歲就要看這個?」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北埔到現在還是番界交會處,不時會有番人越界屠戮。」

「對了,這個是出草嗎?」

「不是,出草對番人來講是非常慎重的儀式,最多獵人頭,不會破壞屍身。」

「所以是庄上人殺的?」

「吳家四口單純無與人結怨,這事應與破壞圍籬的番人有關。」

紹祖的判斷很正確,過了中午後,隘勇線附近便開始聚集原住民在籬笆外叫囂。

他們承認吳家命案是出自他們之手,是場隨機的報復行動。因為在昨天隘勇線外的原住民也發生了件慘絕人寰的事。

一戶離南埔隘口不遠的賽夏族人,男主人在下午狩獵回家後發現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被扔進棚架,脖子扭斷沒了氣息。

妻子則是全身赤裸,頭部破了個大洞,下體流出一攤黑血倒臥在火堆前,明顯生前遭到性侵。

憤怒的賽夏族人手上高舉著漢人的上衣,說是在案發現場所遺留的,並且預告日後將會繼續報復。

在眾人的追查下最後找到了兇手,是住在街上的鍾牛屎。

此人體格健壯,年輕時曾當過隘勇,之後向姜家承租一塊田改做佃農,與60多歲的母親同住。

鍾牛屎平時寡言且孝順,可是一旦黃湯下肚就會性格大變,好幾次在慈天宮前酒後鬧事,由於他天生蠻力,當時得靠三個壯漢壓制在地後五花大綁的綁在宮前的石柱上才將其制服。

有人瞧見那天中午鍾牛屎上身赤裸,褲頭亂紮露出半邊屁股,渾身酒氣的在街上搖晃,逢人就說還是番仔的女人好用,之後撞開自家大門便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當天逮到他時也是酒不離身的醉倒在路邊,一聽到要被押到公館前的廣場時,這大漢死命的破壞,最後眾人辛苦的把他綁著抬過去交由姜家裁決。

雖然金廣福墾號已經因為1885年劉銘傳的「開山撫番」政策而失去其拓墾的實質功能,但此時姜家在北埔仍然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像這樣的大事往往還是由姜家仲裁。

池塘前的廣場擠滿了看熱鬧的鄉民,大夥兒都等著看姜家會做出什麼樣的裁決。

憶堂小聲的問身旁的阿標:

「標哥,為什麼不送去官府?」

「因為這裡是邊界呀,竹塹那也管不了這麼多。再說了,番仔不算人,我們的法不能管。」

依清朝對台的理番政策,生番是化外之民不受清朝管轄,這種事一般都是交由墾首來判決比較多。

而且在邊隘殺害原住民通常都會被以拓墾的理由搪塞過去,所以若是真的送官鍾牛屎很有可能被判無罪。

宋氏早早就坐在門屋前下人準備好的椅子上,靜靜的聽著鍾牛屎發酒瘋式的辯解。

「我屌番婦又不犯法!幹嘛抓我?」鍾牛屎對著身旁壓制的壯漢咆哮。

「我只是想要找女人而已,總不能在北埔街上隨便拉一個吧!那樣會出事的!」

「還在發酒瘋?」其中一名男子將其手臂往後拉,右手用力壓在他的肩胛骨上,此舉讓鍾牛屎更憤怒了。

「來呀!把我放開我們來打一場!」兩名男子被鍾牛屎的蠻勁彈開,眾人趕緊向前壓制。

「牛屎呀!」

坐在椅上的宋氏大聲喝斥。

此時鍾牛屎被嚇的酒醒了一半,看了宋氏一眼後便像隻受驚嚇的貓似的連忙雙手伏地將頭低下。

憶堂也被這宏亮的聲音所震攝住了,應該說在場的所有人都是,此時廣場上鴉雀無聲。

很難想像這樣宏亮的聲音是從一位矮小婦人口中發出的。

「你做過隘勇,應該要知連打仗的時候也只能對男人動手,更何況你是酒後亂性。」

宋氏邊說邊起身離開座位,慢慢的走向鍾牛屎。

「現在因為你喝醉誤事,造成六條人命斷送在你手中。」

不知道為什麼,憶堂覺得步步逼近鍾牛屎的宋氏變的很巨大,在他面前發抖的鍾牛屎則是越來越小。

「你已經是個男人,要對自己做的事負責。」

鍾牛屎的頭低的更低了。

「這樣吧,如果你在家裡覺得會讓阿母傷心,你和我們講地點,我們會去幫你善後。」

「你阿母我會照顧她終老,你不用煩惱,知道嗎?」

聽完,剛剛還在發酒瘋的鍾牛屎不久後便像個孩子般放聲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猛對宋氏磕頭。

宋氏說完後拍了拍鍾牛屎的肩膀,便轉頭進入公館。

在宋氏離開後沒有人攔住滿臉是血的鍾牛屎,他起身緩緩的離開了廣場。

兩天後下人依照他所說的地點發現了鍾牛屎的屍體。

鍾牛屎在隘勇線外呈跪坐姿勢,面朝賽夏族人遇害的方向,而肚子則被手上那把刀割的肚破腸流,低著頭像是懺悔般了結自己。

這兩件事在憶堂腦中對宋氏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能夠以女性之姿總管一個大家族,甚至掌握北埔地區的命脈,宋氏的確有其過人之處。」

在憶堂回想的同時,紹祖已請安完畢步出正廳。但宋氏臨時交代他辦些事,紹祖想提早動身,所以今天只有憶堂一個人去吃早餐。

這天一如往常地,用完早餐後又回到了房間裡,原本想睡個回籠覺的他在床上卻不經意的瞄到了放在桌上的手機。

背包裡的平板幾天前出門時不慎掉入了圳溝裡摔了個稀巴爛。因此這只手機成了唯一能讓憶堂想起曾經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證明。

「我到底是死了重新投胎?還是直接回到了過去?或者這是另一個平行時空?」

每個早晨醒來憶堂都會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憶堂希望這只是做了一場夢,最後還有機會醒來,看看他熟悉的家鄉和家人。

這是憶堂第一次如此的思念家人,雖然大學時期開始忙打工與家人見面的機會漸漸變少,但就算沒有每天見面,媽媽也是每天至少一通電話打來唸東唸西。而現在就算開了手機,也只剩下「無服務」三個字。

以前覺得嘮叨,現在卻渴望聽到嘮叨,哪怕是一句也好。

憶堂看著手機無奈的笑了。

平板摔壞後憶堂便將手機關機,深怕隨著手機電力耗盡,不僅最後的期望落空,甚至連可以懷念的相片都沒有。

從前總以為所有的事情都能靠平板或是手機就能搞定;憶堂現在才體會到,有時候太依賴科技也不是件好事,

「我想,應該是回不去了。」

有了這份自覺後,憶堂努力的適應這裡的生活,同時也漸漸能和當地居民打成一片。

「憶堂先生!」窗外傳來某人用氣音在叫憶堂的名字。

「誰人?」

「我啦!阿虎!」

憶堂一打開窗戶,就看到阿龍和阿虎兩兄弟臉上抹過黑炭似的臉,咧嘴露出發黃的牙齒,手搭著彼此的肩傻傻對著他笑。

説起這兩人,林氏三兄弟阿標、阿龍、阿虎,是憶堂最早在庄上認識的村民。

剛到北埔時,憶堂身穿奇裝異服又沒留辮,這身打扮讓身材瘦小的阿龍老是在他周圍打量。可是只要四目相交的那一瞬間,阿龍就會快速的逃離憶堂的視線。

「是怎樣?看到鬼了嗎?」憶堂歪著頭看著逃跑的阿虎。

後來他仔細瞧瞧自己身上的穿著:

T恤加上牛仔褲,再配上一雙球鞋,以一身幾百年後的「標準」打扮出現在北埔街頭也難怪他們會把憶堂當成怪物了。

紹祖也意識到這點,便讓下人替他準備替換衣物,頭上則先用頭巾包著不讓頭部露出。

剛到北埔那幾天,憶堂想多看看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北埔,所以常在早飯後就四處閒晃。

這天,憶堂如往常般背著包包離開了天水堂,才剛踏出大門就發現阿虎帶著阿龍一直尾隨在身後。

被跟了一段時間憶堂也懶得理他們,就讓他兩兄弟倆繼續跟,誰料到阿龍這時抽出一支竹竿就往他屁股戳。

「乾!你腦子有洞喔!」

「馬的,我不記得清朝人打招呼的方式是捅屁眼呀!」憶堂邊用手護住屁股邊罵道。

「他、他、他、會、會講官話、話耶!」阿龍丟了竹竿慌張的拉著阿虎的袖子。

「是怎樣!我還會講客家話啦!刁你祖公!」火一上來憶堂就直接送上一句髒話。

聽到髒話阿龍也火了,直接衝上來想打憶堂。

「來呀!你不怕我這西洋來的施法嗎?」

其實害怕的是憶堂,阿龍那結實的拳頭要是揮過來恐怕牙齒會斷好幾根,所以才裝腔作勢的唬他。

他偷偷按下了手錶定時的按鈕,10秒後手腕便發出「嗶嗶」的聲響。

「聽到了嗎?這是在西洋的恐怖法術,只要聽到這個聲的,如果不聽從我話,三天內將會變鬼怪!」

從沒有聽過那規律電子聲的龍虎二人慌了手腳,但還是頑強的試圖抵抗。

「騙鬼喔!只...只是聲音而已,又...又不是符咒!」

憶堂露出詭異的笑容盯著他們兄弟倆,同時從背包拿出平板,滑了滑後拿給他們看。

兩人賊頭賊腦的往平板一瞧,立刻往後跳了好幾步。

「這是什麼啦?裡面有妖魔!」

憶堂給兩人看的是前幾天下載的「李屍朝鮮」片段,劇中喪屍正不斷的張牙舞爪往螢幕襲來。

「這些都是像你們這樣硬頸不聽話的人變的鬼,不用怕,再過三天你們也會一樣。」

「大哥呀!不是、是神仙呀!我們錯了啦!我不要變這樣!」

「那以後還要不要隨便拿竹竿戳人?」

「不要了,不要了!」

看他們兄弟倆嚇到哭出來,憶堂決定像穿越劇中的主角一樣捉弄他們。

「好!不想死的話,回去找到狗屎吃一天就可以。」

「為什麼聽進去的聲可以用吃的吃出來?」阿虎歪著頭疑惑的說道。

憶堂心想:靠,這麼快就被打臉。

「還問?你吃就對了啦!這叫淨化你懂不懂,還是你不要命了?」

「要!要!神仙不要殺我呀!」

正當兩人起身準備回去找到狗屎時,憶堂叫住了兄弟倆。

「算了,不用吃狗屎。你們只要連續三天在公雞啼的時候對著太陽學狗叫就可以了。」

憶堂終究沒辦法像那些主角一樣開這種惡劣的玩笑,況且他也不想裝神弄鬼的去指使別人,只是想利用其害怕外國人的心理去解除眼前危機,所以給了自己的法術一個台階下。

也因為這樣,憶堂多了兩個小弟。

後來相處後才知道,他們只是對外來事物好奇的孩子,本性並不壞。

慢慢的他們也能接受這個外來客,三人便由主僕關係轉而成為了好朋友。

之後只要一有空,他們就會跑來要憶堂教他們認字,有時候兄弟倆也會帶他去玩些好玩的。

當然,是兩兄弟覺得好玩而已。

像是灌土狗,在蟋蟀進出的洞口灌入水後,俗稱的土狗仔就會慌張的跑出來,他們挑了幾隻看起來能打的,就會在路邊直接比起來。

但在旁邊的憶堂卻看了猛打哈欠。

「你們田裡的事忙完了嗎?不要像上次被阿標哥抓回去喔!」

「放心,我們早就做完了。」

「對、對,做、做完...了。」阿龍在旁附和。

阿龍和阿虎雖然是雙胞胎,但阿龍在小時候曾經生了一場大病,勉強撿回一條命卻也影響到他的語言能力。所以只要開口就知道誰是龍誰是虎。

「先講好,這次我不要抓土狗仔喔!」憶堂對著窗外的兩兄弟說道。

「也不要去冷泉游泳」上次游回來憶堂腳癢了一個禮拜。

「先生,這次不會啦!」

「我、我們去...」

「哎呦,我來講,我們去看阿財叔公。」

「叔公有什麼好看的?」

「先生和我們來就知啦!」

雖然滿腦疑問,但憶堂還是跟著龍虎二人往庄外走去。

「你們等一下喔。」走了一段路後,阿虎要憶堂和阿龍先待在原地。

離庄外約幾百公尺的距離,那棵槐樹旁有條獸道,阿虎四處張望確定沒人後,示意要憶堂二人跟過去。

「到底事情這麼神秘?」憶堂已經快失去耐心。

「來了就知啦!」阿虎和阿龍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

再步行幾百公尺,前方竟然有棟房子。

「這以前是庭龍伯的炭窯,他死後就沒人住了。」

阿虎說沒人住,但憶堂卻隱約看到人影和男人吆喝的聲音。

三人靠近窗子,只聽到「三覆一斗來呀!」的咒語。

「這是在唸什麼?」憶堂很確定是客語,但完全聽不懂。

「先生你不會玩疊三覆嗎?也對啦!外國的客家人可能沒玩過。」阿虎回過頭來解釋。

「原來是疊三覆呀⋯我只有聽我阿公講過。」

所謂的跌三覆是一種博弈,通常是在一塊平坦的石板上,將三枚銅錢朝同一面擺在手心上用力拋,待三枚銅錢落在石板上的變化來判斷輸贏。

刻有乾隆通寶為字面,滿文則為烏面。若為三枚同時字面朝上則贏,烏面朝上為輸,若有烏有字則為和局。

四人一組輪流作莊,也可插賭,擲銅錢者為莊家,輸贏只有上下兩家與對家無關。

小時候過年憶堂的爺爺常常一個人騎車來北埔玩,有次賭了一整夜未歸,被奶奶直接搭車到北埔堵人抓回家。

「你們三人進來看啦!外面頭探頭探腦的等下被發現就全部一起死了。」

叔公吐著煙,笑笑的對他們說道。

三人躡手躡腳像是夜唱回來怕吵到家人似的走進屋內,但屋內一群人卻完全不在乎他們,大聲的繼續喊著「三覆啦!」

「為什麼我們要像做賊一樣?」憶堂問身旁的阿虎。

「跌三覆只有在過年才能玩啦,平時被抓到就慘了。」阿虎頭也不回的直盯著石板回答憶堂。

因為怕被發現,所以只半開一扇窗,空氣中夾雜著叔公的煙味讓憶堂的喉嚨覺得很不舒服,正當他想要走的時候,叔公給了憶堂一些錢。

「玩玩看。」

「我不會玩。」

「學就會啦!誰人出生就會講話的?」

在叔公和阿虎的利誘下,憶堂下海玩了。

賭博這事就是這麼奇妙,常常有人看到新聞說某人賭到傾家蕩產後自殺,便會用嗤之以鼻的語氣在背地裡說聲「死好」。

在賭之前大家都知道這事有輸有贏,輸太多就要收手這種道理。一開始大家都想贏錢,賭了幾回後可能輸多贏少,慢慢賭到後來就有可能演變成「賭一口氣」的意氣之爭了。

「要喊出來啦!不喊氣勢就輸一半了!」

「喊什麼?」

「三覆一斗來呀!」

第一次擲出太過用力,一枚銅錢掉出石板外。

「再來再來!」眾人起哄著。

終於在第三次,憶堂擲出三字,從這開始享受到賭博的樂趣。

在贏了幾回後憶堂的膽子也跟著大了起來。

「啊~三覆一斗來呀!」無論是架勢還是喊聲都變得非常專業了。

就在憶堂剛要繼續作莊時,屋外有些動靜。

「不好,有人!快點跑!」

只見叔公第一個從另一頭的窗戶飛快的鑽出,眾人也作鳥獸散。

「你們三個是小孩不會被罰,等等就說是你們在玩呀!」一個看起來就像是個流氓的傢伙把銅錢放到憶堂手上拔腿就跑。

正當他們三個也要逃跑時,門被打開了。

「不要動!」

光線隨著門被打開而照射進屋內,刺眼的陽光讓三人看不清楚是誰在門外。就這樣呆呆的被抓了回去。

「講,還有誰?」

三人頂著烈日提著水桶,在天水堂的曬穀場上受罰。

「就我們三個。」憶堂回答道。

在回來的路上,憶堂悄悄地問了阿虎平日賭博的後果,他說最嚴重可能會被收回耕地。

憶堂當時心想:反正我也沒田,叔公我也不好出賣他,這事就我們三人扛了。

「而且是我要阿龍阿虎教我賭博的。」憶堂也怕連累了林家,乾脆就攬大一點,撒了謊全包了。

「你在騙鬼,屋子裡還有菸的味道,你們根本沒抽,講!是不是阿財哥也在裡面?」

「我們進屋裡就聞到了,但進去沒看到有人。」

「你不要想說你是頭家的客人就可以胡作非為,這是老頭家娘的規矩,到時頭家也保不了你。」

「就我們三個,而且是我要他們帶我去的。」

憶堂心想:反正最壞的打算就是離開北埔而已。

過了一會兒,屋裡的下人向三人眼前的大叔耳語了幾句。

「憶堂你可以先離開了,阿龍阿虎要罰到阿標來為止。」

這時阿虎二人露出慌張的神情。

「哪有主事者沒事,旁邊在看熱鬧的人卻要被罰的道理?這事我一個人起的頭,如果阿龍阿虎不能休息,我也要繼續被罰。」

「放心,我不會丟下你們的,阿哥我頂著。」

說完,憶堂繼續提著水桶。

龍虎二人看著講義氣的憶堂,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他們就這樣一直提到傍晚,直到屋裡的下人又傳來訊息,這次三人終於可以一起放下水桶了。

此時,剛進天水堂大門的阿標氣沖沖的快步走向龍虎二人,靠近時就是一個巴掌賞過去。

「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不要帶人去那個寮仔你就是不聽?沒田好耕你是要大家食屎嗎!」

說完,又是一巴掌。

阿龍阿虎兩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憶堂只好又再上前解釋。

「阿標哥,是我要他們帶我去的。」

「這倆個弟弟我清楚,憶堂先生你幫他們卻連累到你了,真的很失禮。」阿標向憶堂點頭道歉。

「沒有啦!我說的是真的啦!」

「之後再向先生賠罪,我先進去和老頭家娘求情。」說完,阿標就拎著兩兄弟進入大廳。

其實這時候的憶堂很感慨,活在這時代的人們是以地位論是非的。

像是他們三人,明明是一起做壞事,但礙於憶堂身分特殊,身為姜家佃農的阿標卻對他連番道歉,在轉過頭後狠狠的修理龍虎兄弟倆。

過了一會兒,三人步出正廳。

「憶堂先生,沒事了,老頭家娘說這次就算了,真的很承蒙你(謝謝)。」

「沒事了就好,阿標哥回去也不要再打他們了,我們剛剛已經被罰過了。」

「還不謝謝憶堂先生!」

「承蒙 ...」兩個人低著頭說出謝謝。

「不用承蒙啦!有難同當呀!」憶堂對著龍虎二人笑著說道。

目送林家三兄弟離開後,憶堂也進去廳裡被唸了一下,之後因為害怕待在天水堂又看到老夫人會心生內疚所以沒回房裡,而是往慈天宮的方向走去,邊走邊活動剛剛被罰提水桶的肌肉。

「你這傢伙,還挺講義氣的嘛!」

慈天宮廣場前,叔公帶著剛剛的賭客圍住了憶堂。

「哈哈哈,以後不要再賭啦!我也頂不了幾次了。」憶堂笑著對他們說。

「毋會了啦!再忍忍就過年了,過年再來玩通宵。先生一起來呀!」

「不了,一次就夠了。」

「先生你這麼講義氣,以後你只要一句話,我們拼了命都會幫你的!」

「憶堂呀!夠義氣!」叔公槌了槌憶堂的胸口。

就這樣,討了皮痛卻多了很多的朋友 ...

還是損友?

憶堂苦笑著望著這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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