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不用酒精、不用月亮，只需回味某個人的眼光，也感覺像喝醉。
劉治穎回到家時整個人有些恍惚，將車停在騎樓，走到門口才注意到，內側的走廊還亮著燈。
國術館的玻璃門沒鎖，他拉開門進屋，放輕腳步來到走廊上亮燈的辦公室。父親的桌子後邊坐著劉芷熙，她把腿翹到桌上，瞥見他、丟開了手機，往牆上的掛鐘瞥了一眼。
「今天怎麼這麼晚？」
「去送了個……朋友。在他家待了一會兒。妳呢？」
「姊姊把那個小惡魔帶回來啦。剛剛哭得太兇了，受不了，下樓避避難。」
芷熙邊說邊翻了個白眼，劉治穎想起她不止一次講過，以後絕對不要孩子。想當初小姪子出生時她甚至鬆了口氣，說至少可以堵住爸媽那種抱不到孫子的抱怨了。
「姊夫也在嗎？」
「在啊，今天一家都回來吃飯。你又沒看群組吧？」
「……抱歉。」
「算了吧，都知道你是這樣了。」
劉芷熙把腿放下來，話一停，便能聽見樓上依稀傳來哭聲。治穎搔了搔頭，拉了旁邊的板凳坐下，見他的舉動，他二姊一陣哈哈大笑。
「我也晚點再上去吧。」
「嗯哼。」
短暫安靜，劉芷熙笑容曖昧地看著弟弟，平常總會老實報備細節的傢伙今天怎麼特別沉默呢？他還有哪個要好的朋友是他們不知道的？綜合這幾天劉治穎的表現──一切都太可疑了。
「沒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嗯？」
「真傷心。弟弟長大了，就不和我們分享他的事了。」
劉治穎一愣，臉頰忽然變得通紅。劉芷熙興奮地拍了下手，一副抓到證據的表情。
「該不會人家留你過夜，你卻跑回來了吧？」
「不是那樣的。」
「只是單純送回去而已？哦，也不錯啦。一步一步來，下次說不定就留你了呢？」
「……姊，別這樣。」
劉芷熙撇了撇嘴，面露無趣。真搞不懂為什麼他們倆明明年齡相近，劉治穎的性格卻像他們相差十幾歲的大姊。某些特點有過之而無不及，有時她都覺得治穎保守得不像他們世代的人。
這到底是像誰？爸媽也不這樣啊。
她無聊地玩起指甲，劉治穎竟然不說話了。他們默默地坐在同樣的空間中，樓上的哭聲不知何時停下來。劉芷熙正想說自己要上樓了，突然才聽她弟弟問道：
「姊，我問妳。」
「嘿？」
「人一輩子……對另一個人一見鐘情的機率，有多大呢？」
劉芷熙立刻來了精神，興奮地湊到治穎身邊，抱著膝蓋蹲下、偷窺他的表情。
「這不一定，你得多講一點我才能回答你。」
治穎見他姊姊看好戲的神態，好氣又好笑地轉開頭，便不想說了。劉芷熙猛拍他的大腿「喂喂喂」地喊，他只得站起身。
「我去抽菸。」
「可惡，不准逃跑啊。」
不顧劉芷熙嚷嚷，走到國術館外，耳邊終於又清淨下來。他摸出菸盒，對著漆黑的街頭點起菸。
啪嚓。
煙霧中彷彿重現那天在酒吧外，第一次與謝孟生搭話的場景。他看著菸上的火星，臉上忽地浮現笑意，暖的、軟的苦味在嘴裡化開，讓他想到那個人的嘴唇。
──在音樂系的演奏廳中，第一次聽他演唱史特勞斯的藝術歌曲。
說一見鍾情，也不是那瞬間就淪陷的。去年夏天的那場發表會，治穎本來僅是陪著朋友坐在那裡。謝孟聲剛走上台時，他還在底下盯著手機螢幕，那人開口，他才抬頭看了一眼。
第一眼尚未有深刻的感覺，最多，心裡稍微訝異，想著那麼清瘦的人竟能發出這樣沉著寬厚的聲音，專心地多聽了幾秒鐘，散場後卻也沒放在心上。
直到過了許多天，那麼多聲樂組的學生，他只記得那個男中音的歌聲。
搜尋對方演唱的曲目，在經過音樂系時、駐足聆聽系館樓上傳出來的歌聲 是不是他。後知後覺，才知道那原來是「美好的幻景」──不在夢境，切切實實地在他眼前，看得見草坪與灌木叢、白屋與靜謐的風，接著才意識到自己墜入愛河。
但為他淪陷的時候，還不知道這份喜歡，會伴隨那麼多不安與顧慮。
「哎，治穎！」
劉芷熙從國術館跑出來，抱怨那個小惡魔又開始越哭越大聲了。她湊到他身旁要了根菸，劉治穎把菸盒與打火機一同給她。芷熙笑著說了句「謝啦」，便一屁股在階梯上坐下。
「你真不打算透露一點嗎？我不會跟爸媽說的。」
「什麼？」
「戀愛呀。」
「我真的沒有在戀愛。」
「你說個屁呢。沒有戀愛的人問我一見鍾情的機率？」
治穎被姊姊的語氣逗笑了，坐到她身邊，用手肘推了推她，說了句「真沒有」。見劉芷熙挑著眉質疑，他不得不補充：
「沒有在一起。」
「老實講，是沒有、還是還沒？」
「這……」
他一遲疑劉芷熙便不放過他，揪著他的袖子大喊「你給我老實交代」。劉治穎擔心吵到鄰居，作勢要捂她的嘴，她眼明手快地躲開他，作為反擊地伸手搔他癢。
兩個人一時間鬧成一團，芷熙喀喀地笑著，把菸都弄掉了。在聲音完全被夜晚融化以前，門前的階梯已經安靜下來。
劉治穎的表情不自覺地放鬆許多。這是他二姊──身材比他嬌小、性格上始終像個小孩子──但笑容永遠令他感到安心。
「我喜歡上那個人好一段時間了。」
「嗯？」
「本來總覺得……很掙扎，因為根本不認識彼此，就一直想著不應該上前打擾他。」
「喂喂，那是什麼話啊？」
劉治穎不知所措地笑了笑，眼睛盯著鞋尖。芷熙不曉得，他那時喜歡上了一個陌生的男生。
他的初戀，懵懵懂懂又難以啟齒。
放在腦海裡反覆地想，新的學期旁聽了音樂系的課程，在曲式學的課上，慢慢地認識和弦、認識歌曲結構、認識那個在台上台下有著兩副面孔的學長。
不被注意到地看著他，想讓時間淡化悸動的感覺。
但真在酒吧見到時，所有裹足不前的理由又瞬間變得無足輕重，那些想對謝孟聲好的念頭有如被壓抑的本能般傾瀉，得寸進尺的欲望也成了自然而然──他很抱歉，很抱歉他竟覺得這麼高興。
「所以現在呢？你告白了沒？」
「啊，不……我被他看出來了。」
「天啊，你是傻瓜嗎！」
劉芷熙向他投來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旋即嘆了口氣，又搖晃著兩條腿、樂觀地說道：
「不過既然那女生都知道你喜歡她了，還願意讓你送她回去，代表你應該是有希望的啦。」
「姊。」
劉治穎輕喊了她，收到芷熙疑問的一聲「什麼」。他遲疑了片刻，又想著：如果不能對劉芷熙說出來、他大概誰都不能說了。
「他是音樂系的學長。」
劉芷熙的笑僵在臉上，整個人有數秒的呆滯。啊，是了，他擔心的就是這個。
「等等，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我──」
「沒有關係。我們進去吧。」
劉治穎打斷她還沒說完的話，撐著地板起身、又把手伸給她。芷熙瞪大了眼睛，看見弟弟臉上諒解的笑容。他搖了搖頭，彷彿希望她能到此為止。
「我只希望不讓任何人覺得麻煩，但這種感情……好像很難做到啊。」
看芷熙沒有拉住他，他訥訥地收回手，轉身打開玻璃門。劉芷熙突然感到生氣。這算什麼？那樣就不願意聽下去？她朝他的背影罵了聲「笨蛋」，但治穎只是頓了一下，回頭提醒她關好門，便往屋裡頭走。
眼下的日常都是「美好的幻景」，他想著謝孟聲。從嗓音、手指、到表情，都讓他感到澀然的開心。
２．
久違地，這個早上謝孟聲醒來時、心情相當平靜。
沒有因為預設的鬧鐘、和即將開始的一天而感到煩躁，明明凌晨才睡覺、倒也沒覺得累。他躺在床上默默地盯著天花板，想到劉治穎，又想到謝小雯。
大概，上天給予他這種平庸的天賦，正為了襯托那些耀眼的才華吧。他的工作也不過在剛起步的時候幫他們一把，往後他們唱得更高、爬到比他更高的地方，那也理所當然。
一旦接受，反而不覺得有太多埋怨了。只是心頭一陣空，感覺從過去到現在的努力都像荒誕的喜劇。
他起床漱，中間看了一眼手機。竟然有謝小雯的訊息，他今天十點才上課，但她早八便有一堂體育。她在訊息裡說她的月經提早了幾天，上課時肚子忽然很疼、問他能不能幫忙買止痛藥給她。
看發訊時間，就在兩分鐘前而已。謝孟聲簡短地回了句「好」，便出了門。
小雯上籃球課，場地在學校外邊。他搭了公車到附近，拎著藥盒走到球場。一進去便看見堂妹坐在休息台上，捂著腹部，臉色不知道是凍得、還是痛得發白。
「啊，哥……謝謝。我拿錢給你。」
「不用了。是舊的。」
謝小雯「咦」了一下，接過藥盒，果然一盒普拿疼只剩下兩錠。謝孟聲不想繼續說這個，盯著她問：
「妳的圍巾呢？」
「出門太趕，忘記戴了。」
「隨便感冒的話，緯亮會被妳氣死。」
他把自己的圍巾脫下來遞給她。謝小雯拿了一顆普拿疼，想把藥盒還回來，他只說了句「收著吧」。看她老實地收起、把圍巾也戴上，他在她身旁坐下，漫不經心地看向球場。
這一看，不禁皺了皺眉頭。
……不是，他最近遇見劉治穎的頻率會不會太高了點？
「妳認識那個人嗎？」
「嗯？那個染頭髮的男生嗎？我不太熟，不過他跟大家都相處得挺好的。」
止痛藥發揮效果，小雯的神色舒緩了些，支著下巴，和他一起看球場上的比賽。靠近他們這頭的半場在打混合組的三對三，劉治穎和另一個男生分屬兩隊，剩下四個女生全比他們矮了一個頭以上。
看兩個男生互相較勁，也看得出劉治穎打得不錯。加上佔了身高優勢，照理說只要突破了另一個男生的防守，就能在球場上暢行無阻。
可短短三分鐘，就見他被女孩子們抄了兩次球。謝孟聲發現，這傢伙對女生們相當小心翼翼。
明明在籃板下，敵方上籃、他卻不跟著跳。被同隊的埋怨也只是笑笑帶過，接著被抄球時，也絲毫沒有用身體阻擋的意思。
看得出他盡力避開了肢體接觸，謝孟聲正打算說點什麼嘲弄他，卻聽見身邊傳來小雯的笑聲。
「感覺很可愛呢。」
謝孟聲頓了下，看見堂妹笑咪咪的側臉。過了幾秒、才又把目光轉回球場。可愛嗎？他不知道。聽謝小雯這樣誇獎劉治穎，他忽地想：那傢伙該不會很受歡迎吧？
看謝小雯和那些球場上的女孩子，對比起男生、每個都顯得纖細又柔弱。通常來說，她們才會是被說可愛的人，劉治穎或許也和朋友在背後輕浮地討論過她們其中的某一個。
謝孟聲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一愣，他不知道他想這些幹嘛。
「說起來，你認識他？」
「之前在酒吧見過，在作駐唱歌手。還有，他也在系上修了幾堂課。」
「哎？居然可以這樣嗎？他是哪個系的？」
「廣電。」
小雯「哇」了聲，似乎頗有興趣地注視著球場。林樂樂如果知道他的女神對另一名異性露出這麼少女的表情，一定又得抓著他哭嚎吧？謝孟聲想了都覺得煩。
「哥，難得你會跟外系的人來往呢。啊……沒有其它意思，我覺得這樣很好。」
「因為他說了喜歡我。」
「哎？」
謝孟聲簡直是故意想激出堂妹震驚的表情，他在心裡冷哼，又有種莫名的優越感。第一次呢，他在生活毫無道理的恩惠中，拿到了比旁人多一分的施捨。
「我去練琴了。」
他丟下謝小雯，離開前再多看了球場一眼。場上的比賽暫停，兩三個女生正圍著劉治穎有說有笑──老天果真沒有公平可言，他拼盡全力的歌唱得不到結果，不曾想要的愛慕卻自己送上門。
但如果是禮物的話，他就會不客氣地拆開的。
***
謝孟聲當時演唱的曲目《Freundliche Vision 》（美好的幻景）：
小說更新通常都是提前幾天寫好的存稿，
那時寫這個標題完全沒想到會在某種程度上貼合當下的現實TT
請大家都要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