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謝孟聲租屋的地方離學校稍微有段距離，附近就是夜市、也有公車站，生活上相當方便。巷子裡的公寓晚上也安靜，像他這樣晚歸，摩托車聲倒像打擾了熄燈的鄰居。
劉治穎把人放了下來，
謝孟聲的頭髮被安全帽壓塌了，將帽子還給他時，治穎的視線完全定格在他的頭髮上。謝孟聲並未察覺，自顧自地說著：
「你上來拿走你的外套吧。」
「嗯？」
「我是說，我懶得再下樓了。」
劉治穎反應過來，應了聲「好」，把車停到了公寓旁的巷子裡。回到大門前，謝孟聲已經站在樓梯口等他，他加快腳步走到他前面，把孟聲給擋住了。
「你住幾樓？」
「四樓。幹嘛？」
「不會不方便嗎？」
謝孟聲愣了一下，發現劉治穎又在盯著他的腳。反應過來後一時沒控制住音量，破口大罵：
「媽的，別得意忘形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會驚動到鄰居。這種時候只覺得更加不爽，便低下聲音，一拳捶向劉治穎。
「是，我的腳有傷。所以怎麼樣？我可是簽了整年的租約。」
劉治穎接住了他的拳頭，迅速地道歉：
「對不起，只是想你應該很不方便。」
這臭小子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真不會看人臉色？謝孟聲不喜歡別人說到他的腳傷，偏偏劉治穎就老是往他的左腳瞥。這種關心沒有成本，就像看到被遺棄的貓狗、丟下一句「好可憐喔」又離開的人，那種不必負起責任的話讓謝孟聲嗤之以鼻。
偏偏他還不能嘲諷這種同情──偽善者們總讓人火大。
「不方便又怎麼樣？要不我這會兒還能換地方嗎？」
去他媽的喜歡吧。謝孟聲預期他可以讓劉治穎再幻滅一次，沒想到那個人說：
「我背你。」
看著他蹲下、把背朝向自己，謝孟聲一副見鬼的表情。他頓住許久，罵了句「幹」，想繞過對方往樓上去，手便被那個人拉住了。劉治穎望著他，在這種時候莫名得堅持。
「我覺得你可能有點毛病。」
「哈哈。」
居然還笑！謝孟聲攀上了他的背，他倒想看看這傢伙有多能裝。他自認並不算胖，但再怎麼說也是成年男性的標準體重。劉治穎打算背他到幾樓？他跟自己打賭，最多三樓，這人肯定會放棄。
謝孟聲不記得自己有過被人背的經驗，他圈住劉治穎的脖子，發現對方比他預期得還瘦、更堅定了前一刻的想法。他不會把他摔下去吧？這麼想著，劉治穎背起他時把他顛了一下，接著慢慢地爬上樓。
謝孟聲突然有些緊張，環緊了手，把諷刺的話都吞回肚子。
要背一個男人上樓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才到二樓，劉治穎的背上已經佈滿汗水。感覺得到毛孔散發出的逼人熱氣，謝孟聲聽著後巷傳來抽水馬達的噪音，默默地跟隨那聲響數起拍子，好幾個樂句過去，劉治穎停下來休息了幾秒鐘，又往上爬。
該放棄了吧？謝孟聲不知道第幾次想著。終於，劉治穎把他放了下來，他才發現他們到了。
「這是為了什麼無聊的自尊心嗎？」
治穎沒說話，整個人有些喘。衣服都濕了，黏膩地貼著他屬於男人的軀幹。
謝孟聲無言地背過身，打開租屋處的鐵門。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金屬碰撞的輕響對上了呼氣的重拍。他突然想──如果是以前、而背後這人是個女孩子，他會考慮跟他談戀愛吧。
不過，柔弱的女孩不可能把他背上四樓。
「等我一下。」
門內的公寓單位被隔成了四間，分租給謝孟聲、兩個社會人士、還有一對父子。謝孟聲住在最裡頭的隔間，他走進去，一開門便差點踢到自己丟在門口的歌曲本。
他跨過散落一地的曲譜，把劉治穎的外套撈了起來，返回到樓梯間。
「你急著走嗎？」
「是不會。」
「要不要到頂樓去……看月亮？」
謝孟聲問完自己都覺得很蠢，看什麼月亮？今天又不是賞月的日子。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兩個不熟的男人看月亮要做什麼？他這個藉口未免找得太搞笑了點。
劉治穎也愣住了，只是他的反應跟謝孟聲的預想不太一樣。
「太晚休息不會傷嗓子嗎？」
「誰在乎呢？」
謝孟聲抽了抽嘴角，扭頭往頂樓走，這破爛的公寓，最上面的鐵門鎖不知道壞多久了，始終沒有修理。之前無意間發現，他偶爾便會繞上去吹吹風。
劉治穎從他背後追了上來，抓住他的手臂，好像連這一小段樓梯都不放心讓他自己走。謝孟聲這次不耐煩地甩開了他，咬著牙邁出步伐，其實只要忍住腿上的抽痛，很快便可以爬上去。
推開鐵門，農曆初一的夜晚只有稀疏的星星和冷風。劉治穎從他身後走出來，不慎讓門被風「砰」地關上了，巨響在寂靜的午夜久久迴盪，有如漣漪般，推擠著人起伏躁動的心思。
謝孟聲站在兩座水塔之間，端正的背影好像隨時都能開口、而一出聲仍會是那個被聚光燈所照耀的男中音。
「今天好像沒辦法看見月亮。」
他沒理會劉治穎的蠢話，回頭瞥了他一眼、等他走到身邊。頂樓實在有點涼，治穎四下環顧，遲疑著要不要提議先下樓去，謝孟聲猛然問出的問題把他嚇了一跳。
「你想和我上床嗎？」
「為什麼問這個？」
劉治穎一臉錯愕，謝孟聲立刻不耐煩起來。
他伸手推了劉治穎，將對方上下打量了一遍。
「你還沒成年？」
「……成年了。」
「那不就好了？你我都是男的，誰還不知道誰。哼，沒事積極地獻殷勤不就那麼一個目的？雖然不曉得為什麼是我，但你有這個打算、我們乾脆攤開來說吧？」
脫口而出的未必全是真心話，可也並非單純的口不擇言。謝孟聲瞪著眼前的人，身上的體味、呼吸的聲音，在知覺上比實際都近。這輩子第一次有誰如此篤定地對他好，他不習慣、也難以覺得喜歡。
倒並非性別的問題──他們可是身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他自認不是迂腐的人。這一切，只因為他們認識的時機太糟糕了。
「你誤會了，學長。我真的只是喜歡上了你歌唱的樣子。」
劉治穎看起來很急，深怕他誤會。謝孟聲可沒誤會，他根本有意讓自己顯露出惡意。
「但我唱不了了，你知道吧？我的腿影響到我的歌唱，已經毀了。」
「……我知道。但你的腳，也許──不，一定有復原的方法的。」
謝孟聲真又生出了幾分憤怒，這種事不關己的承諾跟期待又算什麼？他腦海裡閃過了家人失望的臉，父母親的擔憂教他憎惡，明明無力幫忙，卻只會不斷提醒他，他們為了支持他歌唱所做的讓步、還有付出過的金錢。
──阿聲，不要輕易放棄。
幹，他當然知道。他不想、最不想放棄，可光靠拼命就能讓他平庸的天份被補足嗎？能讓他不痛嗎？
「別搞笑了。媽的，你懂個屁！就是一件報廢的樂器了，你想在它身上找到樂子，大可以直說。」
「不是，不是啊！」
劉治穎著急時的聲線混合著一點嘶吼的腔調，他們都太大聲了，謝孟聲忽然留意到。他閉緊嘴巴，另外一人也會意過來，很快地放低聲音說了句「抱歉」。
「我沒有那麼想。而且，把別人當成找樂子的對象，未免太惡劣了吧。」
「……是啊，想像了一下，也覺得很可笑。我的樂器、怎麼就變成取悅你的東西了？」
謝孟聲說完，自個兒冷笑了下。劉治穎卻被不合時宜的念頭一瞬間牽走了注意力，四肢頓時有些僵。
「不過你們流行樂手性生活不都很混亂嗎？」
「沒那回事
。」
「那你又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我──想和你學聲樂。」
謝孟聲在看別處，隔壁的公寓上正有兩隻貓一前一後地跑過，沒注意到治穎的聲線低了許多，因他不能不感到一絲心虛。
性生活混亂沒有。可要說僅僅單純地學聲樂，那絕不是他全部的願望。他都克制不住自己而親吻謝孟聲了，但他討厭對方把這樣的念頭形容為尋歡作樂，那聽上去就像他把他貶低了看待。
雖然他也知道，這些欲望和雜質一樣，會讓他的傾慕變得不潔。
謝孟聲剛才所說的「想像」究竟包含哪些內容，劉治穎克制著不再細想。
因為喜歡一個人會令人害怕。怕會錯意、說錯話、表錯情，或又單純就怕在不禮貌的時候勃起。
「行吧，不然我們今天開始──我說你的聲樂課。」
謝孟聲忽然說的話又讓他差點誤解，治穎回過神，悄悄地在腿上捏了一把，他想他該走了。
「會吵到鄰居吧？」
「不會啊。你以為這麼簡單、說唱就唱啊？我們得從呼吸、站姿那些最基本的開始，哦對，還有，你先說說看我們唱歌要調用到哪些部位？」
「聲帶……丹田？」
劉治穎支支吾吾地回答。那人挑起眉毛，神色間有幾分挑釁的意味，臉上好像突然有了光彩。治穎知道他一時半刻走不了了，謝孟聲在開始說聲樂的事情時，眼睛裡彷彿有光芒。
這一刻，他也不想走了，他好喜歡這人像笑一樣的眼神。
「錯了，從這裡、到這裡，我們的整個身體都是樂器。」
謝孟聲用手指戳了下他的額頭，又用鞋尖碰了碰他的腳。他讓他站直，兩腿保持適當的間距，就像小時候的軍訓課，只是曾經教官的手都不會讓人覺得這麼觸感清晰。
「下巴抬高，對，要看著前面。」
孟聲的指頭碰到他的臉頰，他的鬍渣這兩天又長出來了，被摸到時自己有點癢癢的。
「嗯，好，以後都要這樣子。站好了才開始，知道嗎？現在你試試看，把嘴唇閉著、然後發出嘟的聲音，讓它震動，持續直到你沒氣為止。」
劉治穎看過其它聲樂組的學生用同樣的方式發聲，謝孟聲也示範了一遍給他看。他們能將聲音維持得相當長，但治穎嘗試了兩三次，都只做得到短短幾秒。
「我說是嘟──這種聲音。不是叫你學排氣管好嗎？」
「……噗。」
「幹，白癡喔。」
「對不起，是我做不太好。」
「別把氣一次吐光，也不用那麼大聲。你嘴唇中間的部分微微閉著，但嘴角那裡得固定住。如果剛開始做不到，你可以用手幫忙。」
謝孟聲把手指放到臉頰的下方，示意透過將肌肉往上推、撐住嘴型的方法。那模樣顯得好笑，好像故意將臉頰鼓著、又嘟起嘴巴。劉治穎照做，果然發聲便正常了許多，謝孟聲跟著他一起發出「嘟」的聲音，練習似乎就沒那麼教人難為情。
當然劉治穎仍沒法維繫得太久，他中斷了，謝孟聲還一副輕鬆的樣子繼續發著聲。瞥向他的眼光裡全是得意，剛才配合了他用手指撐住臉頰，此刻看上去就像松鼠之類的動物。
心臟跳動得厲害，治穎上前一步，便親上了謝孟聲的唇。
聲音停住，他心裡覺得歉疚也遲了。他們很快地分開，謝孟聲放下手，話語中的溫度冷卻不少。
「你有認真在聽嗎？」
「對不起。」
不純粹的心思滲透進來了，剎那間，他感到惶恐。謝孟聲瞪了他一眼，反應已比他以為會發生的狀況平和很多。他只是搧了搧手，做出趕人的動作，一副失去興致的神態。
「回去自己練習看看吧，今天先這樣了。」
「……好。謝謝你。」
大概他把心裡的情緒都寫到臉上，謝孟聲「喂」了聲，叉著腰叫住他。
「下禮拜，再把你有空的時間告訴我。」
劉治穎愣了下，忍不住微笑。他點了點頭，走到頂樓門邊，幫謝孟聲推著門，讓對方慢慢地走下去，最後在樓梯間目送那人進門。
慢慢地騎車回家。今晚沒有月亮、但他看到了很美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