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密佈的陰霾天色,於雨雲間隱約響起地沉悶雷鳴;光輝燦爛的朝陽,最終沒有落下。取而代之的,是飽富濕濘的水氣與那一陣陣若有似無的雨勢。
然,羅爾鎮,本就建於一棵巨木之中,一層層仿若天然屏障般的厚實樹壁,與那無法直觀全貌的壯觀體積,好似自成一所獨樹一格的偌大空間,將外頭陰沉昏暗的天幕徹底隔絕開來。
此時,於兌幣所外圍的軍勢鎮壓,已告一段落,在喧嘩商人皆被武裝的星靈騎士給摁壓在地,引發現場騷亂的群眾,與那一眾口號逐漸消聲平息之際……位於大門處的索菈蒼,卻是將目光撇向鎮外,眼神愈發空洞地道了句:
「有光,在星靈神地輝映下,便能看見萬物生靈,皆在那充滿聖潔的光輝中,逐步成長、日益茁……」
話音未盡,突有一道優美女聲,帶上些許俏皮的口吻,直接打斷了索菈蒼地喃喃自語:
「都快要下雨了,哪來的光?」
聞聲,索菈蒼沒有尋聲望去,反倒是伸出右手,將頭頂上的桂冠稍稍擺正後,輕描淡寫地道了句:
「因為這裡,是卡歐尼島。」
好似早已知曉女聲的到來,索菈蒼的神情並無太大變化,唯一有變的,大概是那雙略顯空洞的眼瞳之中,添上了一抹異樣的神采。
緊接著,那道優美的女聲,便從索菈蒼的身後再次傳來。只不過,這次的語氣,竟換上了猶如老友般的問候語氣:
「吃過飯了嗎?」
「……沒呢,急著趕路,也睡不太好。」
索菈蒼微晃著腦袋,故作出一副疲倦不堪的神情,隨後,她便將目光撇向身側反問:
「那,妳呢?」
「我?」
話音方落,便見一頭艷紅秀髮,身著一襲赤紗薄羽、肩披羽絨白綢的潘娜,正站於一旁輕撓著臉蛋,並朝著索菈蒼微微一笑:
「問心無愧,吃得可香了。」
「問心無愧……嗎?」
喃喃自語了一句後,索菈蒼的柳眉輕挑而起,且本是空洞無神的雙瞳,亦在此刻展露出極具鋒銳的精芒之色:
「我倒是想知道,妳的問心無愧,究竟是怎麼認為的?」
聞言,潘娜放下了撓著臉的手指,轉而一臉自信地環臂回答:
「神,賦予的。」
「神?……我?」
「不,妳的神,並沒有給予妳問心無愧的餘韻,而是賦予了妳……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力。」
索菈蒼頓時一愣,下意識地回應出聲。可,她卻完全不明白,潘娜口中的神,究竟代表著什麼?……是心靈?是象徵?亦或是其他?
相較之下,潘娜則是用著斬釘截鐵的語氣,搶先揭曉了謎底,並以此為主軸,繼續質問起索菈蒼:
「那麼,妳又是怎麼認為的呢?」
「……」
潘娜拋出得提問,索菈蒼沒有回答,或者說……她也無需回答。畢竟,若她再繼續揣著明白裝糊塗,那此次兩人的交談,便會顯得毫無意義。
——君權神授。既是主題;亦為結論。
而結論,自然不必再出言贅述,這一點,不論是潘娜亦或索菈蒼,早已心知肚明。於是乎,兩人方才那一番看似摸不著邊際的對話,實則是針對彼此之間的信念,「刻意」進行得一場言語試探。
良久,索菈蒼的雙瞳突露出一抹狡詐之色,可臉上神情卻擺出一副真摯誠懇地模樣道:
「無上的星靈神,無所不在、無所不能。」
話音一落,潘娜俊俏的劍眉不禁一挑,忍不住地奚落了句:
「裝!接著裝!認識妳這麼久了,真當我瞎啊!趕緊把妳那不懷好意的眼神收起來吧……丟人現眼。」
「嘖。」
索菈蒼一臉不悅地撇嘴咋舌,隨後,便也學起潘娜懷起了雙臂,面無表情地冷聲續道:
「不然?難不成要像妳之前一樣,去質疑全知全能的神?」
「神,真是全知全能?」
潘娜毫不客氣地反問索菈蒼的話,並從懷中取出一鐵桿菸斗,輕叼在唇上後從容續道:
「既是全知,那定能知曉不可知,若如此,那還是全知嗎?再者,既是全能,那定能執行不可行,可如此,還稱得上是全能嗎?」
「……」
本就聰慧過人的索菈蒼,立刻捕捉到潘娜話中的弊病,可無可奈何的是,此時此刻的她,並無反論此論述的能力,只能咬牙切齒地乾瞪著眼:
「妳這是,自相矛盾!」
「對!就是自相矛盾,但那又如何……」
話音一頓,潘娜自顧自地燃起菸斗內的菸草,口吐煙圈地續道:
「比起某人信仰神,又自詡神的行為,來得更有說服力吧。」
此話一出,本以為會將索菈蒼逼到啞口無言的潘娜,心滿意足地再吐了口煙圈。豈料,索菈蒼竟冷不防地嗤笑一聲,轉而露出了一臉矯揉造作地諂笑:
「自詡,也不過是妳個人所認定,但在其餘人看來,可不是如此。」
似乎是逮到潘娜話中的破綻,本處於被動方的索菈蒼,竟話鋒一轉,順勢將話語主導權,重新掌握地續道:
「正如牧羊人引領羊群一般,若換個稱謂,也不會改變他引領羊群的事實。而神,也是如此。」
「……將人視作迷途羔羊嗎?」
潘娜用著纖細的指尖輕抖著菸桿,可表情卻顯得有些複雜。就好似,索菈蒼的應答之策,早已在她預料之中地續問出聲:
「但人民的祈禱並未實現,哪怕信仰得再虔誠,妳口中的神,依舊沒有垂憐與救贖。」
「歷經苦難,便能磨礪心智,是神的試煉。若能度過,便能在未來,獲得更大、更多的幸福。」
「……妳信?」潘娜白了眼索菈蒼。
然,索菈蒼卻是微聳著雙肩,露出一副信不信隨妳的表情後,反聲譏諷道:
「無秩無序、無規無矩,若無神的信仰,如此混亂無章的世界,怎還有眼下的安寧和平可言?」
聞言,潘娜不禁嘴角一抽,隨即轉身面向鎮壓人民群眾的星靈騎士們,大手猛地一揮:
「妳說!妳管這副景象……叫做安寧和平?」
誰知索菈蒼竟是瞇起雙眼,目光如炬且義正嚴詞地直盯著潘娜:
「若不是我即時趕到,只怕這群失去理智的人們,將會在某人的推波助瀾下,做出更加脫序且失控的行為!到時……」
「啪!」一聲響亮的巴掌聲,直接抽得索菈蒼滿臉錯愕。
然,潘娜的這一巴掌才剛落下,四周便響起一陣刀劍金鳴,並於眨眼之間,數十把亮晃晃的鋒利刀劍,便同時架在潘娜的脖頸上……
面對數十位星靈騎士的挾持,潘娜不僅表現得毫不在意,且臉上更露出一副風淡雲輕的模樣,冷然續道:
「阿罕默契的失格祭司,至高無上的權力妳也享受過了,是時候……『攤開來』談一談了吧。」
話音一落,索菈蒼便從錯愕中驚醒過來,並揮退所有的星靈騎士,神情尤為陰沉地開口:
「戮爾拉丁的第一王女,妳究竟,想表達什麼?」
「呵,也沒什麼……」
潘娜冷笑了一聲,隨即將手中的鐵桿煙斗放回懷內後,以極其高傲地俯瞰之姿,走向索菈蒼續道:
「就是想知道,試圖湮滅過往的妳,是否察覺到……妳不過是『雙方』棋子的,下一步。」
語畢,冠以才智超群之名的索菈蒼,瞬間明白了一切。其神情上更是寫滿了驚恐之色。
只因,她至今為止所知曉的一切,從未擺脫過棋局,更沒有跳脫出框架。
唯一有變的,是那執棋者——變成了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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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巡弋傭兵團總部,偌大的建築後方,有著一條直達樹壁至高處的嵌入式鐵梯;
而此刻,羅傑與二金兩人,正踏著緩慢卻又堅定的步伐,沿著有些泛鏽的鐵梯,抵達了位於羅爾鎮的最高處,亦能俯瞰全鎮之景的位置——樹壁巔頂。
只見羅傑才剛步下鐵梯,一股強勁的風壓便朝著他猛襲而至,彷彿他的到來,並不受到此地的歡迎一般。
在站穩腳步後,與仍有傷勢的二金搭了把手,羅傑抬起頭來,望向那陰沉如墨的天色,與那厚重的雲層之間,隱約鳴現的電閃白光,喃喃自語地道了句:
「那麼,你打算做到什麼地步?」
聞聲,二金有些困惑,可隨後又釋然一笑。與她而言,她無法像汀叔一樣試圖揣摩羅傑的想法,此乃下屬之大忌。更何況,身為全世界最富有的商人,其思路之詭譎,絕非尋常人等能輕易察知。
人心難測,遑論於至高權力者;不若安分守己,方能明哲保身。這,便是二金的處事之道。
但,也有例外,比如說……現在。
兩人行走在滿是苔蘚的崎嶇樹皮上,周圍花草茂密、枝椏叢生。若放在天晴之日,那便是一片綠意盎然的盛麗之境,定美不勝收;
只可惜,陰沉昏暗的天色,與不時落下的細綿雨滴,將此地渲染成了陰森可怖、毛骨悚然之景。
期間,走在羅傑後頭的二金,腳步尤顯踉蹌,只因腹部傷勢尚未痊癒卻執意跟隨。雖說,此舉是一種表達忠誠的表現,但見二金如此虛弱的模樣,羅傑也不免有些擔心,時不時地回頭關切著。
就在羅傑與二金即將走到目的地時,一位身形嬌小的男童,正手持著一柄草編蒲扇,以一副仙風道格般的超然之姿,背對著他倆開口道:
「可謂是想望風褱、望眼欲穿啊,商人。」
聽著男童奶聲奶氣的語調,卻說出完全不符合他年紀的詞彙,精明的羅傑,哪裡還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但他表面上仍故作出輕蔑之色,不屑一顧地問向身後的二金:
「這孩子,是誰?」
「少主,他便是潘娜在一年前收養的男童,叫做****。」
「****嗎?」
在確定男童的身份後,羅傑便一把抽出了縫在他右眼的鋼線,並在睜開金黃璀璨的右眼之際,冷聲譏諷了句:
「我還以為,巡弋傭兵團缺人缺到這種地步,連小孩子也不放過了呢。」
商場談判,最重要的便是牢牢掌握話語的主導權,羅傑這一手,雖對彼此而言無關痛癢,但在描述其身份的潛移默化下,卻是將自身地位抬高至一個層面。
在貶低之餘,更抬高了身價,可謂是極其俐落地一手先發制人。
然,羅傑並不知道,他現在所面對的,乃是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軍事家、政治家——司馬懿.仲達。
在三國那段怪物輩出、群雄崛起的時代,但凡是出謀劃策的一流軍師,皆需一口能言善辯的口才,在遊說他人之餘,更能說服自己。若不然,便是九流末節之輩,難成大器。
而司馬懿,乃是立於所有一流軍師之上的頂級存在。身居此位,能夠抗衡他的軍師,當時已不超過十指之數,且每一位皆是能決定國家存亡的頂級之流。
在司馬懿眼中,羅傑的這一番舉動,好似孩童間的打笑嬉鬧,令他倍感有趣之餘,也興起了些許玩心:
「無妨,就陪你玩玩吧。」
司馬懿搖頭輕笑了聲,便開始命令男童。隨後,男童便順著司馬懿的指示,轉過半身,以側身的站姿,搖曳起蒲扇道:
「我也以為,聞名天下的首富,定會像廣納世間財富般的雍容大度,不曾想,竟是連一位七歲孩童,也容不進眼裡的小肚雞腸之輩。」
「喔?」
羅傑頓時露出的繞有興致地表情,並於嘴角之間,暗暗地勾勒出一抹頗具深意的細微弧度:
「所以事實是,我不必容下七歲小鬼的存在,也能納取全天下的財富,對嗎?」
「非也。」
本以為會看見男童一臉為難的羅傑,卻見到男童正以一副看待白痴般的鄙夷之色,掩嘴竊笑續道:
「咯咯咯……既如此,你便是承認了,你為小肚雞腸之輩?」
「是又如何?無論是那種氣度,皆改變不了我身為首富的事實。」
話音方落,便見男童忍俊不禁,隨後故作一臉高深地搖指咋舌:
「嘖嘖嘖,可我不過是形容了『廣納世間財富般的雍容大度』,並未提及到『你廣納了世間財富』……你該不會連這一點也分不清吧,商人。」
「……你!」
被堵得啞口無言的羅傑,遲遲找不到半點、甚至是一絲足以反駁的可能性,其用詞之謹慎,就連男童辱罵他的小肚雞腸,也是他欣然接受後的結果。
初次交鋒,男童僅僅用了三句話,便將他敗得體無完膚。不禁令羅傑心生感慨,他與男童間的實力差距,猶若天淵之別,極其懸殊。
「所以,我們可以平等地談談了嗎?商人。」
聞聲,羅傑這才回過神來,而男童也在這時轉身面向羅傑,並將手中蒲扇揮向自身身後道:
「在我身後,便是羅爾鎮上七彩磷光的機關裝置,是……」
「為什麼要透露給我?」
羅傑毫不客氣地打斷男童的話,並直接後退數步與男童拉開一段距離。只因,他深諳一條交易真理——無需代價之物,往往最為昂貴。
果不其然,男童面容一僵,動作亦顯得生硬,雖說突兀感轉瞬即逝,但仍被羅傑銳利的目光所捕捉。光這一點,羅傑便有種面子扳回一城的感覺……
殊不知,這也是司馬懿讓男童刻意演出來的戲碼,為的,便是賺取羅傑的信任,一個令商人最為安心的信任——有償交易。
只不過,倒是苦了夾於兩人之間的男童,在表現出如此精湛的演技後,卻仍被司馬懿一臉嫌棄地道:
「零分!這演技,浮誇到瞎子都知道你在演,你瞧!他都不知作何反應了。」
「……」
不,我倒是覺得他信了……反正我是信了!男童心裡暗暗地想。
人生如戲,全憑演技;戲如人生,何必當真。這是司馬懿前往樹壁巔頂前,望向兌幣所的一句語重心長。
眼下,演員齊聚、條件皆俱,一齣佈了一年之久的羅爾鎮大戲,終將揭開那最後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