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劉治穎的排班時間不定，加上廣電系上的事務，這周他只空得出周三晚上的時間。然而向謝孟聲問過以後，對方只傳了個連結到聊天室，點進去看，是他們系上打擊樂團的公演資訊，謝孟聲短短地丟了句「我去幫忙」。
他有些失落，但也無可奈何，想了想便決定去看當天晚上的演出。
時間接近晚間七點，表演廳外已經排滿了人。大多是音樂本科系的學生，有幾張劉治穎有印象的面孔，他和他們點頭招呼，而後一個人入場。由於是自由入座，先進來的觀眾多集中在中段的位置，劉治穎逕自走到了最前排，第一排座位是保留席，他便在第二排靠走道的位置坐下。
打開手機，發了條「我來看演出了」的訊息給孟聲，對方一直未讀。表演開場，他才收起電話。
第一首曲子由馬林巴琴演奏，燈光暗下時，兩架琴已經被推到了舞台中間。劉治穎可以看見黑暗中快速搬動樂器的工作人員，但他不確定謝孟聲是否在其中。
他才想起自己忘記拿節目冊，但演奏已經要開始了。兩個身材嬌小的女生站在琴前，默契地交換了視線，同步呼吸、在木質的琴鍵上敲出一連串流暢清脆的音符。
她們的動作充滿力度與自信，在高低音域差距拉開的時候，整個人幾乎趴到琴上。彎曲的背脊也是漂亮的，每塊肌肉、每個細小的動作都服務於音樂。
劉治穎把背靠回座椅上，他不太懂這種樂器，但仍專心地聽著她們的表演，單純覺得這兩雙手控制著八支琴槌非常了不起。
一年前，他對這個就在自己系所隔壁的音樂系一無所知。而現在他也不敢說他懂了多少，只是對於這些將一切心血傾注在自身專業上的同學，有種打從心底的敬重。
曲子結束，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燈光轉暗，後台的門便打開了，演奏者離場的同時，許多件大型樂器被往台上推。看起來第二首將是多種樂器合奏的曲子，劉治穎瞇起眼、試著從輪廓猜出他認得的樂器，這時他在一架定音鼓旁邊看見了謝孟聲。
即便只看得見模糊的影子，他的視線好像自然會跟著那人瘦長的身影移動。劉治穎不自覺地微笑了，孟聲和另一個學生一同將巨大的鼓推向舞台中間，而他們正準備將樂器就定位，那個學生絆了下。
意外總發生得令人猝不及防──那人的手抓著定音鼓的鼓架，失去平衡的瞬間，連帶著整個鼓身向謝孟聲的方向傾倒。
咚！謝孟聲反射地想托住倒下的樂器，向後退了半步以穩住身體，左腿卻傳來劇痛。
「學長！」
好像只有一眨眼的時間，劉治穎翻上了挑高的舞台。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怎麼離開座位、躍過紅龍柱的。等到回過神，他已經人在台上，扶住了那架定音鼓，孟聲在離他很近的地方，黑暗中，投來驚魂未定的眼神。
台下傳來一陣小騷動，公眾們似乎亟欲弄清楚舞台上發生了什麼。謝孟聲反應過來，一把扯住了劉治穎的手臂，把他拉進後台。
「你們……」
其他工作人員和準備登台的演出者都是滿臉驚嚇，在他們的注視中，謝孟聲狠狠地「嘖」了聲，又拉著治穎來到外頭的走廊。一離開室內，馬上能感覺到颳進樓道的冷風。
「你在幹嘛？丟臉死了！舞台是你可以隨便上來的嗎？」
劉治穎愣了，他低頭看向謝孟聲發抖的腿，猛然被推了一把。
「媽的，不會道歉？」
他望著眼前那人的眼睛，耳邊傳來略微急促的呼吸聲。謝孟聲臉色蒼白，很久都無法控制自己細微的顫抖。顯然他還是被嚇得不輕──劉治穎堅定了想法，說道：
「我不覺得做錯了。」
謝孟聲露出錯愕的神色，上一秒那種惡狠狠的眼神不見蹤影。兩人間沉默半晌，劉治穎又輕聲補充：
「……但如果讓你們覺得困擾，很抱歉。」
方才失誤的同學從後台的門縫探出頭，謝孟聲本來也許想說什麼，瞥見他便又閉上嘴。
「孟聲，你還好嗎？」
那個學生怯生生地問道、隨後看了劉治穎一眼。謝孟聲恢復了臭臉，一把抓住自己的同學，往門裡鑽。
「好得很！」
「砰」一下，劉治穎被關在走廊上。他愣然地望著緊閉的木門，沒過多久，表演廳中又傳來演奏的聲音。定音鼓沉沉的鳴響敲在拍點，他才像如夢初醒，抿著唇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不禁苦笑，孟聲可沒發現，他的指頭到現在為止也還在發抖。
２．
演出總算結束了，後半場其他人都不敢與謝孟聲搭話。他本以為自己會覺得輕鬆不少，沒想到坐在角落偷懶的時候，卻沒理由得感到心神不寧。
散場後還得將樂器歸位，他默默地上前幫忙搬些零散的小樂器。跟著同學走出表演廳，卻在後台外的走廊上看見熟悉的人影，不禁眼皮一跳，想假裝沒看見、偏偏已經與對方對上了目光。
「你吃飽太閒嗎？」
劉治穎等了足足近一個小時，他原先坐在地上，見到謝孟聲，便起身走到他面前。手上拿著一罐未開的運動飲料，彷彿等了這麼久，就只是為了把東西拿給他。
「我還得工作，沒空理你。」
好不容易平復，耳邊這會兒又隱約響起那架定音鼓嗡嗡作響的聲音。謝孟聲厭煩地跺了跺腳，自知語氣很糟，但又怎麼都拉不下臉道謝。劉治穎把飲料塞進他手裡，倒是自然而然地接過了他手上的箱子。
「我幫你們吧。」
來不及反應，從孟聲身後走出來的同學先一步歡呼：
「啊？真的嗎？太好了！」
謝孟聲傻在那兒，他的同學已經自然而然地交代起劉治穎的工作。要他把小樂器先搬到打擊教室、又說讓他回來幫忙攝影組收拾器材，收完了一同再把場地打掃一遍……
「媽的，還裝熟啊？」
謝孟聲冷不防地打斷他們，那個同系的同學不解地看向他，更讓他一陣不爽。
「呃、沒有啊。他不是跟我們一起上課的同學嗎？我知道你是廣電系的，對吧？」
他的後半句話是向劉治穎發問，後者也很快地點頭。謝孟聲惡狠狠地別過臉，聽見治穎和他同學確認了打擊教室的位置，他終於有點想通那種讓他暴躁的情緒是什麼了。
不一會兒，他同學先行離開，劉治穎又重新走近了他，晚上那點冷風被這傢伙的肩膀擋住。謝孟聲脫口而出：
「……結果只有我不知道你啊？」
「噗，那也沒什麼。」
劉治穎居然笑了，就像上次一樣溫和、能包容所有事情的表情。謝孟聲心裡說不出得彆扭，尚未合適地想出罵人的話，對方搶先他出了聲：
「學長不回去嗎？」
「雖然也是被硬拉來的，但我可沒不負責任到那種程度。」
謝孟聲故意揉了揉額角裝出頭痛的樣子，他想拿回箱子，劉治穎竟側身避開了他。抬頭看，他給自己攬了沒意義的苦工，卻好像打從心底感到愉快，笑著說道：
「那等我一下？我送你。」
「我不知道你對這件事有什麼執著，但我住的地方離學校走路才幾分鐘而已。」
劉治穎收斂起笑，又看了他的左腿一眼，這一眼讓謝孟聲感到不舒服。
「從上次碰面就有感覺……學長的腳好像怪怪的。」
「管好你自己吧。」
謝孟聲很訝異自己沒有當場發飆，近幾個月來，腳傷的事成了他身上的一顆地雷，無論誰觸碰到，都會輕而易舉地引爆他。但現在，這種感覺更像皮膚從深處被人刺了一下，痛的範圍並不大，只不過還是痛。
「抱歉，也可能我看錯了。」
「現在倒曉得道歉了啊。」
劉治穎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謝孟聲越發心煩，似乎眼前的人本身成了一種迫切的問題。他想知道對方為什麼讓他焦躁，難道只因為這個不熟的學弟是個濫好人？而他不久前幫了他──然後前幾天還親了他一下？
媽的，太煩了。
謝孟聲粗魯地把飲料塞回治穎手裡，扭過頭，自顧自地往樓梯走去，不管另一人有沒有確實聽見，他丟下話：
「我不喝甜的。雖然說現在也有點渴……我大概會去後門那間凌晨咖啡坐一下。」
「那我結束後把車騎過去。可以嗎？」
「隨便。」
他可不一定有耐心等──謝孟聲心想。如果他到時還在咖啡廳，姑且請這學弟喝個東西當作道謝吧，這樣他也可以不用這麼心煩了。
遠處傳來散場後的喧嘩，與這清冷的走廊像兩個世界。謝孟聲來到樓梯口，他得小心地把重心放在右腿，一階階地走、以免左腳落在台階上引起疼痛。他慢慢地把自己挪下樓梯，但夜間昏暗的光線使他沒看清間距，走到最後一階時，他踩了個空。
「媽的！」
所幸只是右腳稍微拐了下。樂器箱被拿走了，他才能及時抓住欄杆。謝孟聲站穩腳步，突然心悸，他想到劉治穎──那傢伙好像上一秒還在他面前，對著他露出那種靦腆的笑容。
他左腳的狀況被看了出來，今天才有了那一連串的事。
可是，那人又在擔憂什麼呢？一件已經無法好好歌唱的樂器，有保護的必要嗎？
謝孟聲找到自己覺得刺痛的理由了。他不懂劉治穎為什麼怕他受傷，都這樣了，就乾脆任它去吧，他再被砸廢一隻腳也根本沒差。
……不，才怪。
謝孟聲一手緊抓了欄杆，一手慢慢地捂住嘴，他感覺到背上的冷汗，經過一段時間變得半乾、將襯衫黏在皮膚上。
原來剛才發生事故的當下，他很害怕。
３．
劉治穎沒想到，散場後的收拾這麼花時間。他從學校離開時都已經快十一點，馬路對面的那家凌晨咖啡是還亮著燈，但他沒有把握謝孟聲會不會因為不耐煩而先離開。
咖啡廳外聚集了三兩個抽菸的人，其中一個男生瞥見劉治穎，故意挑釁地向他揚了揚下巴。治穎低頭裝作沒看見，推開凌晨咖啡的玻璃門，他一眼就在角落的位置看見他在找的對象。
忍不住微笑，謝孟聲趴在桌上睡著了，西裝外套被他揉皺了抱在懷裡，面前擺著涼掉的黑咖啡。
「學長。對不起，我那邊耽誤了。」
他搖了搖謝孟聲肩膀，那人很快地抬起頭。還以為會有起床氣，但他反而像需要時間開機的電腦，呆呆地坐著好幾秒鐘，才轉向劉治穎。「哦」了聲，又停頓了一下。
「……媽的，也太慢了。那些傢伙還真好意思讓你留到那麼晚？」
「以前學長也會幫忙到這個時間嗎？」
「不一定。走吧，你不是要送我？」
「啊，咖啡不喝完嗎？」
「算了吧，味道太噁心了。哦對，你要喝什麼？我請你。」
謝孟聲站起身，不知是不是因為坐太久而腳麻，他踉蹌了下，被劉治穎眼明手快地拉住。腦袋撞上了對方的胸膛，謝孟聲心裡「喀」了聲，他推開他，飲料也不想請了，便逕直往門外走。
「啊，我的車在那裡。」
劉治穎追上他，兩人穿過馬路，來到他停車的位置。劉治穎車上備了一頂西瓜皮，但他卻把自己的全罩式安全帽給了謝孟聲。
「幹嘛？」
「只是想，晚上蠻冷的。」
謝孟聲無言地看著兩頂安全帽，劉治穎套上西瓜皮，粉白色的安全帽壓在那頭淺色的頭髮上，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他本人倒毫無自覺，說好笑也挺好笑的，然而謝孟聲竟然覺得有幾分……可愛？
白癡嗎？覺得這傢伙可愛？
他跨上後座的位置，環住劉治穎的腰，這一刻對方居然還僵了下，他們慢了幾秒，沒能及時趕上前面的紅綠燈。
「我現在看出來，你是真的喜歡我了。
」
「是真的。」
劉治穎沒有回頭，問了他地址。下一次綠燈亮起時，他們騎進了夜色中。經過通往市區的大橋，只見遠處橋上裝飾的燈光，熒熒光點映在擋風鏡上，謝孟聲忽然覺得呼吸有些滯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