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自「那時」開始，上主修課的日子變成了最難熬的一天。這周排在謝孟聲前上課的又是小雯，他有預感今天他的心情註定要相當惡劣──可不是嗎？他準點到走廊上等，結果竟然便碰上了樂樂。
「耶？你在這裡呀！上禮拜居然逃跑，你知道我們等你等了多久嗎？」
「少胡扯。我的外套呢？」
孟聲厭煩地推開往他身上撲的同學，林樂樂哀叫了聲，引來休息桌斜對面兩個女生的注目。樂樂退開後很快又湊上來，坐到謝孟聲旁邊，一臉無辜：
「什麼外套？」
謝孟聲控制不住臉頰的抽搐，這位可真是「好朋友」，他氣到笑了出來。樂樂卻毫不在乎地往走廊上望了望，隔著琴房的門也能聽見聲樂生練唱的聲音，他歪頭聽了幾秒鐘、扭頭問他：
「你在等人嗎？這個好像是小雯吧。」
「不是，我等會要上主修課。」
樂樂好像準備賴在這裡了，要不是已經到他上課的時間，孟聲會選擇自己走開。不知道還要多久？他煩躁地想著，今天小雯的狀態聽起來不大好，有可能被留下來，那他就得再多等好一段時間了。
「說真的，你在這裡幹嘛？」
「在陪我朋友等我們小雯啊。」
「去你媽的。」
系館外面的狗都曉得，樂樂對謝小雯有意思。他被謝孟聲的粗口招呼過後，一臉不可置信地看過來。
「喂喂，你講話一定要這麼難聽嗎？」
「林樂樂，如果你希望，我也可以用法文或義文罵你。」
樂樂正張大著嘴巴想罵回來，那頭琴房的門突然打開了。小雯今天倒結束得比謝孟聲想像得早，她看到他們坐在休息桌的位置，便走了過來，衝著兩人虛弱地笑了下：
「哥、學長。」
她緊緊抱著手上的譜夾，眼眶微微泛紅、妝也有些暈開。謝孟聲想他知道小雯剛才唱得那麼糟的原因了，不過這挺奇怪，教授一向對她不錯才是。
「妳妳、妳還好嗎？」
樂樂完全嚇傻，手足無措地把自己全身上下翻了一遍，卻沒找到能給小雯擦眼淚的東西。他表現得相當慌張，倒顯得謝孟聲反應冷淡，他盯著謝小雯的臉好幾秒，接著別開視線。
「緯亮說什麼了？」
「他說要我唱的時候……別像個妓女一樣咧開嘴巴。」
孟聲挑起眉，林樂樂已經大叫了聲，他受不了地瞪了他一眼。
「你又怎樣？」
「不是啊，蔡教授這樣講也太過分了吧？」
那不是蔡緯亮平常會講的話。說到那種程度，大概是對小雯抱有許多期待、這次又實在氣得不行吧。謝孟聲也聽過蔡緯亮失控地飆罵，不過──呵。他心裡冷笑。
「是我不好。教授提了很多次，我一直忘記注意。」
「但他怎麼能這樣說我們的音樂系之花呢！」
真是白癡一樣的話。斜對面的學生假裝沒在聽他們，但小雯肯定仍尷尬得不行。謝孟聲站起身，丟下一句「我去上課」，沒走兩步又停下來、翻了翻自己的袋子，撈出幾張發皺的面紙。
「拿去。」
「啊！謝、謝謝……趕快去吧。對不起，耽誤你時間了。」
小雯小聲向他道謝，臉上的表情很委屈的樣子。媽的，受不了，讓林樂樂安慰她去吧。
孟聲扭頭走向琴房，他們那位教授正坐在鋼琴前等著，一看到他，便一副凝重的表情。他遞出主修簿和自己的譜，對方悶不吭聲地接過、給他簽上名。這中間謝孟聲便自行開始發聲開嗓。
這將是煎熬的一小時，一到時間，蔡緯亮便會毫不拖延地放他離開。他已經連罵他都不會罵了，謝孟聲知道，連被生氣都是他人對自己寄予厚望的表現，而他的主修老師對他無話可說。
「孟聲。」
蔡緯亮把主修簿還給他，他停了下來，感覺似乎很久沒聽過教授叫他名字，心口有瞬間微妙的揪緊。
「你晚點有遇見的話，幫我和小雯講，老師今天氣過頭了，講話不大合適，跟她說聲抱歉。」
「喔，知道了。」
原來是謝小雯的事。他繼續開嗓的練習，蔡緯亮無言地幫他彈起向上爬升的琵音，謝孟聲邊唱邊想──他應該不會跟她說。
２．
這天的主修課和曲式學的課程重疊了一個小時，姑且謝孟聲還打算來點個名，可沒想到，當他推開大教室的門，裡頭卻是空的。
他一瞬間懷疑自己走錯教室，但看門上的課表，的確寫著他上的那堂曲式學。他再環顧了教室一遍，才發現劉治穎獨自一人坐在角落的位置，正轉頭看向自己、額頭上還留著趴睡形成的紅印子。
「今天是期中考。」
「幹！」
謝孟聲忘了這回事，而該死的竟然也沒人提醒他。
「剛去上了主修課──媽的。」
「我想也是。我幫忙跟教授講了，她說你可以再找她補考。」
「啊、喔。」
劉治穎向他走了過來，手拎著一個紙袋。在教室這樣的空間裡，他那頭染成黃色的頭髮變得相當顯眼。謝孟聲忽然很好奇，他之前到底是怎樣才能不注意到這傢伙？
「另外，這個可能是學長的？」
接過對方遞給他的紙袋，治穎把他的外套疊成了整齊的方塊放在裡頭。謝孟聲回過神，心裡把林樂樂又罵了幾遍。接著想起，劉治穎的大衣被他丟在租屋處的地上，他忘記拿來還他。
再看劉治穎，今天只套了件高領毛衣，沒看他帶外套來。
「……對，是我的。」
也許這時該說謝謝，但謝孟聲完全不擅長道謝。追根究底，會落到讓別人來收拾麻煩的處境，就代表自己狀況很糟吧？
當然，這個情境只適用於他。今天要是謝小雯，那就算迷糊一點也是可愛的。男生們恨不得要她遇到一些麻煩，如此才能展示自己的體貼與男性的氣魄──諸如此類。
「你等會還有課？」
謝孟聲看劉治穎沒有要走的意思，這麼問、對方卻搖了搖頭。他搞不懂這人還留在這裡幹什麼，既然外套都拿給他了，難道在等他問他要不要一起走？又不是整天黏在一起的女孩子。
「喔，你的衣服嗎？我忘記帶來了，下次還吧。」
「沒關係，不急。」
看了眼時鐘，謝孟聲一個小時後在樓上還有一堂課。他可以趁這段時間去練聲，但以他的處境來講，說要練習完全是自欺欺人，這個點也很可能找不到空琴房。
他重新把視線移向劉治穎，那傢伙和他沒話講、偏偏還要站在這邊，不是音樂系的就這麼閒嗎？他想了想，把袋子放到旁邊的座位上。
「你那種唱法太可惜了。」
治穎沒想到謝孟聲會主動搭話，愣了下，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孟聲皺起眉頭，聽他問道：
「你聽流行嗎？」
「──我有個堂妹，也在聲樂組，有時會幫流行歌唱些和聲之類的。應該多少知道一點吧。」
「那你知道我那天唱的歌嗎？」
「不知道，而且不想知道。我幹嘛要折磨自己的耳朵？」
「哈哈」。
謝孟聲看出劉治穎的脾氣很好了。即便他沒好氣地回話，對方始終只是那副垂著眼睛、臉上掛著笑的表情。這可相當「搖滾」呢──把激烈的口氣都留在舞台上了吧。
「為什麼選擇搖滾？」
「朋友覺得適合，就學著唱了。」
「哦，真有主見啊。」
劉治穎仍只是笑笑，謝孟聲想到那天聽見的音色，莫名其妙，覺得氣不打一處來。這種浪費天份的人實在該死，老天也是，就不能讓他們拿著稍微平庸一點的聲音去糟蹋嗎？
「你的聲音很好，但用嗓的習慣是真的糟糕。」
謝孟聲剛說完，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他頓時感到荒謬。只能當作自己對劉治穎歌唱的方式看不下去、以及無聊到腦子出了問題──
「喂，我教你怎麼好好唱歌，怎麼樣？」
劉治穎呆住的表情挺可笑的，孟聲「嗤」了聲，一屁股坐到旁邊的位子上。想到自己上一個學生就是謝小雯……有天賦真好。給他這種人教一陣子，也可以靠自己超越普普通通的老師。
這傢伙會一樣嗎？謝孟聲支著下巴，心不在焉地打量著眼前的學弟。
「也不一定要唱聲樂，但總之聲樂裡有些能保護聲音的技巧，你要是能學起來，到哪都可以運用。當然，不樂意就算了，要毀掉你的嗓子本來也是你的事。」
「不，我只是有點嚇到──不好意思，能問問具體我得學什麼嗎？」
劉治穎半蹲下來，卻稍微轉開視線、不敢直視謝孟聲。孟聲看著他發紅的耳根，控制不住自己臉上諷刺的神情，太荒謬了。
「就跟運動一樣，聲樂需要認知到自己的身體、妥善地使用它。所以，通常是從認識我們的發聲器官開始。」
「那、這是什麼？」
劉治穎對上了他的眼睛，謝孟聲維持著撐著腦袋的姿勢，看他朝自己小心翼翼地湊過來。
「你確定要問這麼白癡的問題嗎？」
嘴唇碰上，感覺到對方的髮絲搔癢著臉頰。謝孟聲放下手，近距離地看見治穎顫動的睫毛，對方並未更進一步動作，這個吻持續了幾秒，他便縮了回去。
「這是你他媽的嘴。」
劉治穎站直了身體，似乎對他的反應感到訝異，謝孟聲盯著他好一會兒，他才不大確定地問：
「你不生氣嗎？」
「幹！我沒拿譜架揍你，只是因為我已經不在乎了！」
謝孟聲本來還沒有任何感想，被他一問，反而真正火大起來。他起身，狠狠地在桌子上推了一把，伴隨匡噹的巨響，桌子被他推翻了、差點砸上劉治穎的腳。
他冷笑：
「什麼都不會，連音樂都不行了。人生一團糟，我難道還要計較這件垃圾一樣的樂器被怎麼樣？」
都是氣話，但包含到真實心情的部分，一瞬間像火山爆發。劉治穎瞠大了眼看他，過了許久，他垂下眼簾，默默地把桌子扶起、挪回了原位。
「說起來，媽的，原來那天的感覺不是誤會啊。」
「……應該不是吧。」
謝孟聲想到那天治穎替他披上外套的舉動。果然是，沒人會無緣無故地照顧同學，男生之間出現那樣的舉動也絕對有問題。
「你不覺得你有病嗎？男的就算了。誰不去喜歡、偏要喜歡我？」
「我看了發表會，那時的你，我沒辦法不喜歡上。」
「那現在幻滅了嗎？」
謝孟聲故意將剛擺回去的課桌踢歪，要多蠢才會用歌裡的角色認識歌者啊？劉治穎試圖再把桌子歸位，謝孟聲一腳抵著桌腳不讓他移動，兩人幼稚地僵持住了。
「幻滅了。」
「幹，你好歹裝一裝啊！」
「抱歉。」
謝孟聲的腿一陣抽痛，不甘心地敗下陣來，劉治穎同他打鬧過後，又露出了那種溫和的微笑。他撿起剛剛混亂中被掀到地上的紙袋，拍掉外套上的灰塵、重新遞給孟聲。
接觸到目光，他收斂起笑容，口氣有些慎重：
「如果剛剛學長的提議是認真的……我想學學看。當作像家教那樣的課程也行，我會按鐘點付錢給你。」
「如果你要這麼說，我會開個天價給你。」
「噗，沒問題。」
這人看自己的目光柔軟到露骨的程度，謝孟聲翻了個白眼，掏出自己的手機，和他交換了聯絡方式。劉治穎在社交軟體上的大頭貼是隻毛茸茸的倉鼠，而他卻是一張比著中指的照片。
這種人會喜歡自己肯定有什麼天大的誤會。謝孟聲把聯絡人備註成「可能有病的學弟」，收起手機，看了治穎一眼。
「那我們再約時間吧。你記得提醒我，要不然我可能過兩天就忘了。」
他知道，眼前這傢伙很快便會發現他有多麼糟糕。等到那時候，就不會講出喜歡這種話了。他無所謂，最少在那之前還可以從劉治穎身上撈點小錢，何樂而不為呢？
此時，他打從心裡這麼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