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天使與惡魔
「哈……呼，要來嘍。」站在石碑前的三重小姐低下頭，雙手交疊，緊緊的抱在胸口，額前的汗珠告訴我，她現在心情和我一樣緊張。
「嘿～精靈族的學校藏在深山裡呀，現在要往哪裡走呢？」而渾身是傷的的九重小姐則是用校外教學的心情四處張望，稍微降低了我們不安的情緒。
示意九重在石碑前站好，我確認了一下計畫。
「九重小姐，真的沒問題嗎？」
「是的，八重我會想辦法對付，如果她脅持了莉塔大小姐，那也你請脅持我，儘管傷害我無所謂，即使我不算什麼……應該能製造一絲動搖的空隙，我還有這點價值。」
「我知道了，不過，在妳見到八重之前，我有件事想告訴妳。」九重小姐輕輕的歪了一下頭，船帆掛繩般盤起的黑髮輕盈跳動。
「我喜歡莉塔，所以每當聽到她口說著自虐的話，我也會變得悲傷起來，甚至會覺得，是不是因為自己給她的還不夠。」
「哈啊……是這樣嗎？」
「所以我不會在莉塔面前傷害自己的，因為這樣就能用行動告訴她：『妳的心意，已經讓我心滿意足了。』」
「那這麼說，我一直以來，都沒能讓她放下心嗎……」
「你們聊完了嗎？那就出發吧。」三重小姐閉上眼睛，念念有詞的詠唱，淡綠色的光絮在身邊飄散，這是我自從退學的兩年以來，不曾遺忘的熟悉光景。
下一秒，我回到了記憶中，那片曾經安寧卻殘忍的地方，精靈學校安羅達。
「咦？啊，這難道是傳送術？精靈的魔法果然很厲害……啊咧？」九重小姐又驚又喜的張望，視線突然停留在社團樓的方向，當然，我跟三重小姐也一樣。
因為社團樓的後棟，也就是被魔法隱蔽起來的舊校舍，三樓以上的部分，如今冒著熊熊大火，黑色的硝煙竄上天際。
「……莉塔。」我看向中庭小丘陵千年櫻樹下，倚著樹幹側坐的她。
「三大小姐！」三重小姐尋著我的視線，不顧其他立刻衝了過去，我跟九重則是邊觀察四周，邊走向莉塔。
確認八重不在，我才跟三重一樣，蹲坐在莉塔身旁。
她閉著眼睛，像個斷線的木偶似的攤坐著，又黑又沉的眼袋和發白的嘴唇，難以想像數小時前還熱情的向我索吻。
三重小姐邊掉淚，邊用哭啞的聲音呼喚她，她才張開虛弱而失神的目光。
「三重？哈啊……已經到約定好的時間了呀。」不見光澤的眼神緩緩移動，最後停在我身上。
「頭……咳、咳嘔、咳噁嘔嘔！」稠如燈油、色似黑墨的血，隨著撕裂心脾的咳嗽聲不斷從小嘴湧出，沒有停止的意思，仔細一看，莉塔的衣裙上，早已沾滿了同樣的痕跡，我不知所措的按住了她的嘴巴，希望能制止住那異樣的光景。
即使心中明白那是件不可能的事。
「三、重……手帕……幫頭兒、弄乾淨。」
「沒這個必要，莉塔，我來見妳了。」
「啊……呼呼，能聽到這句話、疼痛、好像都……飛走了呢。」
「三大小姐，為什麼妳要聯合天使來騙我們？為什麼不讓我救您！」
「我早就、沒有、救……」
「妳這個笨蛋！我有辦法救妳啊！只要在早一點知道，我就能用佩的力量救妳……為什麼要騙我？在吃下藥前都有機會說不是嗎！」
「佩、的力量？啊啊……『被惡魔附身的人』是指、頭兒嗎，那正、好，頭兒把剛、才的問題，拿去問她。」
「佩，妳來告訴她，告訴這個笨蛋，自己有多愚蠢。」我深吸了一口氣，準備附送佩的話。
──……。
「佩！說話啊！」
──沒有……辦法。
「什麼？妳不是說會實現我的願望嗎？莉塔只是生病了而已，只要讓三重小姐想像一位虛者，能力是萬靈丹什麼的，不就可以輕鬆的──」
──這個世界……存在著無法改變的原則、定理……就像你們沒辦法靠自己飛翔、沒辦法違抗重力一樣……我的力量沒辦法拯救死者、亦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
「結果妳到底想說什麼？莉塔不是還活生生的在妳眼前嗎？妳沒辦法復活死人，這我當然知道啊！」
小妾從惡魔那得到的能力是穿越時間，雖然能改變因，仍不可能挽救結果，所以，假設死亡被定義成『果』，用能力去拯救的『因』，自然是……
──我辦不到……除非她更早之前……就成為我的宿體。
「我是說現在、救她！」
──……。
「明明莉塔就依偎在我懷裡……卻沒有辦法救她？」
「頭兒，不、要生氣了……我很努力了呦，請再、更咳咳、用力的、抱緊我。」
「嗯，當然好，所以妳也不准放棄……三重小姐！別顧著哭啊，趕快想像虛者……快點！」
「沒用的，惡魔應該跟妳說了吧，無論是我還是她，那份力量是沒辦法挽救死人的。」
「八重……！」九重盯著正後方，表情有些嚴肅而氣憤。
「芬瑟也在呀，果然應該要把妳栓住才對。」
「為什麼妳們都說莉塔已經死了？難道妳想說我懷中的溫度是假的嗎？」我回頭對八重大喊，聲音不自覺得顫抖著。
見了我的表情，八重瞇了一下眼睛，踏著輕巧的步伐走過來，面無表情的說：
「斷氣只是物理上顯而易見的形式，死亡本身，會在更早之前就會侵入身體與靈魂之間，促使兩者分離。不是很常有嗎，能預言死亡的人他們就是看得到死相罷了。」
「……那妳呢？妳為什麼不早點救莉塔？還是說，妳就是為了殺死莉塔才進巴維羅迪亞家的？所以妳才騙莉塔服下毒藥？」
「不是、的……八重她只、是，實現了我最後的願望……」
「莉塔，妳聽我說，天使的力量，可以在死相出來之前救妳，但她沒有選擇這麼做的理由，就是為了取走妳的某樣東西。」
我回想起自己從陡坡摔下來時，受了很重的傷，但在變身成托雷特、祈菈期間，身體卻以非常人的速度復原了，從結果來說，需要休息數個月的傷勢，一個禮拜就好了。
「大小姐的……不，祈願天使的死相，在於被魔力反嗜的程度，換句話說，越是分享分享魔力，就離死亡越近。」
「那不就更該早點跟莉塔說嗎！不要為了讓我高興胡亂使用，提醒伯父別濫用她的力量，是妳的責任吧！」
「怎麼說？『我是天使，請您相信我』或著『您這樣下去會死，請成為我的宿體？』」
「對啊！不然要看著莉塔死嗎！」
「……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那莉塔死了，對妳就無所謂嗎？」
「……我、不知道。」八重小姐雙手交疊，抱住了自己的心，沒有表情的漂亮瓷娃娃臉蛋第一次痛苦的緊皺成一團，輝煌的金色眼瞳移轉到了九重身上，再次開口：「但是，我想知道，也想為大小姐感到悲傷。」
「八重小姐，妳的目的是……莉塔的情感嗎？」
「阿本先生，妳知道天使是從哪裡來的嗎？」
「另一個世界？」我專注地感受著莉塔痛苦的喘息，帶著些許氣悶的回答。
「世界嗎，不對，層級不同，阿本先生，妳有聽說過次元理論嗎？一次元為點、二次元為線、目前所在的三次元則是由面體構成，而四次元以上的維度空間，身為三次元體的你們沒辦法認識，亦無法理解，就像是單細胞的變形蟲，永遠不能理解什麼是立體構造一樣。」
「那麼，妳們這些天使，就是從四度空間來的嗎？」
「沒錯，甚至更高。高次元的天使和惡魔，能在位於四次元的『時間』上動手腳。」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來我們的世界？」
「你們不也會去平面的世界嗎？那個叫做遊戲的東西，是為了好玩，又或著是為了得到和人生不同的體驗？」
「原來如此……就像玩家需要角色來帶入遊戲一樣，你們需要肉體來進入這個世界？那妳也是為了好玩才進來的？」
「不巧，我們沒有追求好玩的情緒，所謂的七情六慾，也同樣完全無法理解。」
「那妳為什麼要來打攪我們的世界？」
「因為同伴告訴我，與其待在什麼都沒有的維度，不如去人類的次元看一眼。」
──妳的擁有這麼強的力量，肯定能得到人類的仰慕──
──對了，妳就跟著我一起去吧！正好可以幫幫弱小的我──
──我好像變了一個人？哈哈哈，那當然呀，因為給我肉體的她，是個開朗天真，感情豐富的人──
──記憶、情感還有個性，要是妳拿到了，肯定也會變得煥然一新，然後再也不想待在這種無聊的地方了──
度過滿溢出天光的螺旋狀長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光芒中，有個聲音叫住我。
──我熾天使，同時也是通道的管理者。
妳好像是第一次去三次元？以妳的年紀來說還真稀奇，喔，對三次元毫無興趣？那為什麼又突然想過去？
同伴是嗎，原來如此，妳想知道她轉變的理由，那好吧，我來鑑定一下妳在『現世』的素質……嗯？不會吧，向性居然如此之高，說不定能超越現在的智天使們……妳沒有其他意思吧？
哼嗯，妳似乎真的只為了一個理由，說的也是，畢竟妳沒有遇過人類，自然沒有慾望……那好吧，我可以讓妳過去，只不過，我怕妳的力量會傷到人類，還有其他同伴們，作為擔保，我必須給妳一道……枷鎖。
回答得真快，居然真的願意吞下不利的條件，就像是「同伴」那樣。
不，當我沒說，妳是正確的，我才是滿身汙穢的那個。
那麼首先：不能用天使之光來傷害同伴與生命體。
那裡的生命體結構很原始，沒辦法操縱天光，對他們來說，擁有天光的我們和神靈無異。
第二：我們會互換一個能力，把「───」跟我的「租賃契約」交換，基於第一原則，契約不能圖利妳自身。
第三：如果契約未能完成，借出的力量就不會回來，即使對方死了也一樣。
來到人間之後，同伴帶著我，隨便找了一個病逝者的肉身借宿，由於不是自願給我的，所以很快會有腐爛，不過暫時借用的話，還是足夠的。
在覆蓋原始森林的野性島嶼上露營、在豔陽草原上與動物嬉戲、在吹著黃沙的沙漠一起喊熱……
一路上，她告訴我諸多人族的故事。精靈和人類雖然生活方式不相同，甚至處於對立狀態，但同樣敬畏著天使，虔誠的向我們許願。
有時候是簡單的祈求平安，有時則是貪婪要求更多錢財，她驕傲地告訴我，自己非常會分辨對與錯，幫好人實現願望，世界才會變得更美好。
雖然我一句都聽不懂，但她總是在笑，我在天界，不曾見過其他同伴露出這種表情，她說，人類快樂的時候，就會露出這種表情，雖然我不懂那種情緒，但我很喜歡這個表情。
她想幫助一位戰爭中斷腿的士兵回家鄉，卻無能為力，失落中，臉上的笑跟著消失了，所以我偷偷的分了一些天使之光給士兵，刀槍不入的他成功返回了家鄉。
──這是妳的功勞呀！太好了！這樣他的妻子就不會難過了！──
雖然士兵不肯把天使之光還給我，但我也覺得無所謂了。
那之後好幾次，我實現了她完成不了的願望，為的只是希望她展露笑容，大概是第五次過後之後，她突然對我問。
──妳的力量好像變弱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租賃契約？那是什麼？妳怎麼不告訴我！我去替妳要回來──
她讓我在旅館裡等，自己則是飛奔回去找那些人類，我等了一年，又一年，轉眼，我被趕出旅館，似乎是因為待的時間太長了，而且途中，我換了一具又一具的肉體，用不同的身體示人好像是禁忌，我成了城裡人人畏懼的魔女，我在被抓起來之前，逃離了那座島。
邊找尋她的身影，我和以前一樣幫助人類。
──我是為了養家活口才去賭博的！拜託了天使，請給我一點幫助，運氣之類的！
還給妳？所以……可以不還嗎？沒有強制？是嗎……嘻嘻，那再讓我多用幾天。
吵死了！我是為了家人在拼命，妳就不能再多借我幾天嗎？我會還的啦！最後他被賭場的老闆買凶打死，我的力量也沒有回來。
──我的孤兒院要倒閉了，拜託了天使，請給我能餵飽小朋友們的食物吧！
還給妳？有時間限制嗎？沒有喔……那再等等可以嗎？一天三餐的伙食費，妳不會不知道吧？很貴的！可以不吃飯活下去……還真羨慕妳呀。
妳能不能等我的孤兒院賺錢再來啊？就算可以憑空變出食物，但生活開銷可不只吃啊！要是當初許願說能變出錢就好了──
憑空生食物的事被發現，以魔女之罪處以絞刑。
──我要成為大官，拯救貧窮的大家！天使啊，請妳──
最後，他忽視了我的存在，口中的大家也依舊貧困。
被我幫助的人類明明也笑了，卻難看到我不願再看第一眼，究竟什麼時候我才能再次看到像她一樣，有如甜美花露般的燦爛微笑，即使不知道答案，我持續在尋找。
直到妳出現──
八重看著九重小姐，接著說：
「她口中關於人類之間的快樂、淚水、情愛、憤恨，我一點也不懂，但我想理解，非常想。」
「……」九重小姐垂下漂亮的睫毛，恐怕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事吧。
「那麼，妳是什麼時候得到八重……愛爾莉莉小姐的身體？」
「二十年前，法布依里海域有場船難，只有一位女僕成功活了下來，她帶著夫人一起漂流著，只可惜，夫人嬌貴的身體承受不住飢渴暈寒交迫，再上岸的前一刻斷氣了，愛爾莉莉小姐則是剩一口氣。」
──妳是……天使嗎？
幫我實現一個願望好嗎。
不是，我不想活下去，讓夫人遇難的我沒有資格。
但我很擔心夫人的兩個女兒，請妳守護她們吧。
這樣啊，妳的力量也所剩無幾了嗎……不，沒關係的，有求於人者，本來就要先做好被拒絕的打算，啊啊～無顏以對的艾爾莉莉──
咦，把肉體交給妳？那……如果妳願意以一個女僕的身分，守護著巴維羅迪亞家，當然可以啊。
妳想要的話，愛爾莉莉的身分就送給妳吧，可是啊，我和夫人的記憶，可以留給我嗎，我不想在忘卻中死去──
「我得到肉體的瞬間，才感受到了梅芙爾娜轉讓給我的能力，還有一些些的天使之光……我的同伴早就被惡魔殺死了。」
「……妳一直都沒有屬於自己的肉體嗎？」
八重搖搖頭，接著說：「我從來沒遇到願意給我肉身的人類，他們都以契約的名義佔著我的天使之光，從來沒開口告訴我『已經滿足了。』來完成契約。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我只是想再見到梅芙爾娜的美麗笑容，又或著……是希望自己也能辦到。我想知道梅芙爾娜幫助別人時為什麼快樂，想知道她無能為力時為何會失落，還有為什麼要在離開前，輕輕的吻了我。」
「……」
「阿本先生，請讓我用大小姐的感情，來了解什麼是愛。」
「頭兒、已經說好了，要給她的，我不想成為說、話不算話的人。」
「……的確，我不能讓莉塔變成言而無信的人。」我望向全身發抖著生氣，不斷從眼眶落下淚珠的九重小姐了，嘆了一口氣，接下去說。
「但是我拒絕，就算有莉塔的感情，妳也不可能了解我們對彼此的心意，也不可能對妳有任何幫助，這份感情是屬於我跟莉塔的。」
「為何能夠就此斷言？梅芙爾娜就是因為接收了感情，才能露出美麗的笑容，愛爾莉莉也一直珍惜著不願讓給我……相戀的記憶，愛慕的情感，那就是笑容的關鍵，是我所追尋的終點！你的否定只是空口說白話。」
「那就是說，一但拿到了梅芙爾娜小姐的感情，妳就有自信可以變成像她一樣的天使嗎？」
「……那、那當然。」
「如果愛爾莉莉小姐有留下記憶，妳就會是對主忠心不二的她？接受了莉塔轉讓的記憶，就能像她一樣溫柔文雅的愛著別人？」
「沒錯，有了記憶，我就可以挺起胸膛說出自己是誰。」
「噢？是誰？」
「……」明明是最該明瞭的答案，八重小姐卻吐不出半個字，只是握緊拳頭，支愣在原地。
「九重小姐，這個問題就交給妳來回答她吧，我跟莉塔有話要說。」
「謝謝你，阿本先生。」九重小姐對著我輕輕的鞠躬，轉過身，如小松鼠的背影如今有如被侵犯領土的母熊般兇惡。
「芬瑟？怎麼表情很可怕？再等我一下，我很快就會知道感情了，這樣妳就不會再討厭自己……」
「妳給我過來！」「咦？呀啊啊！耳朵要要要被扯下來了！」
「下一、個就是我被罵了呀，呼呼。」
「妳是笨蛋嗎？是大笨蛋對吧？妳最好能幫上她。」
「嗯，確實，但這可是……簡、單得到天使咳！幫助的機會，沒必要放手吧？」
「……看樣子，我不該對八重小姐抱持敵意啊。」結果，不懂感情的八重，也只是被莉塔利用而已，即使她至始至終認為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不，又或許是被誰誘導，而認為是對的？現在也無從考究了。
……待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