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加入魔法騎士團後,就時常失眠,甚至做噩夢。
起初以為是不適應居住的環境(魔法騎士團除了在首都有設立總部外,在各個地區都有設立分部,我便是在設立於家鄉「希洛維城」的分部工作,但因為運作模式類似軍隊,因此只有假日才能返家),才會睡不安穩,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明明已經適應了騎士團的生活模式,但仍飽受噩夢侵擾,噩夢的內容,不外乎是工作相關的。
魔法騎士團的工作內容,主要是祓除亡靈、吸血鬼、魔獸這類「魔物」,並對它們進行淨化超渡,避免它們死而復生。
基本上由於除滅魔物是屬於「驅魔」的一環,是屬於暗魔法的範疇。即便不是魔法師,只要是會使用暗魔法的魔法使、魔導士或魔女都能驅除。但因為這些魔物被祓除後,還需要淨化超渡,而這是光魔法才能辦到的,這就是擁有光魔法的魔法師才能處理的了。
這種工作並不容易,必須擁有高超的光魔法才能辦到,因此才會交由魔法騎士團處理。而魔法騎士團也不會專責讓沒有組織的魔法使、魔導士及魔女來祓除魔物,因此驅魔也是魔法騎士團的工作,不如說是主要的工作──淨化超渡相對輕鬆,只是做個收尾而已。
這就是我一直所嚮往的,認為只要消滅、淨化魔物,便能維持社會的和平。實際投入後,似乎也真是如此──但莫名空虛。
最初新官上任三把火,很有幹勁,但在過程中逐漸感到疲憊,甚至有莫名的壓力,身心的負擔逐漸積累。驅魔不會帶來輕鬆,而是帶來更多沉重。
這些沉重,也化為了噩夢。諸如夢到魔物無限增殖,在淨化超渡的過程中死而復生,而且無限分裂,還越來越強大。在惡性循環之下,我跟其他團員終究會被反噬,全軍覆沒。
不僅如此,還會在消滅魔物的過程中,隱約聽到某種哀號聲──比方哭號聲,或「救救我」、「不要殺了我」之類的求饒聲,偶爾也會聽到「你會下地獄的」這類的詛咒聲,使我更加遲疑。在這遲疑的過程中,往往會被反撲,甚至被反殺。
這類聲音在現實中幾乎沒聽過──即便有,也若有似無,時常懷疑是幻聽。可能是因為做了這類噩夢,導致疑神疑鬼才會產生錯覺。
不過,確實有聽說過,有人可以聽到魔物的聲音──不外乎是哀號聲、求饒聲、詛咒聲,這類聲音聽多了,可能會造成精神污染。不過這因人而異,有些人對這類聲音免疫,也有人聽多了就會逐漸精神崩潰,而無法再面對魔物。
據說通常只有具有光魔法的人可以聽見,這之中又只有少數人才能聽到。正因為是稀有的現象,因而沒有廣泛流傳。雖然我很早就聽說了,但始終沒有放在心上。
然而,很諷刺的是,我似乎隱約可以聽見,但我下意識地忽略。但似乎已經無形造成了負擔,導致做了這類噩夢。
究竟是先聽見才做了噩夢?還是先做了噩夢才產生幻聽?已經搞不清楚了。
長期的精神負擔,消磨幹勁與熱情。沒有獲得任何成就感,只有深不見底的空虛。
這跟我原所預想的背道而馳。
──明明我做的是對社會有益的事情,為什麼得不到成就感?雖然我們主要是在暗中活躍,往往會在魔物侵擾人民之前,就會搶先一步消滅掉。但這種當不為人知的英雄也不錯,本來就不是為了虛名而努力。但是……有人會珍惜這樣的和平嗎?
──雖然大家都知道「魔法騎士團」的存在,但他們似乎已經把「魔法騎士團」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不會特別珍惜魔法騎士團的努力,也不會感謝,更不會關心……當然這些並非必要的,但我還是希望,其他騎士的努力應該要被看見──我不被看見也沒關係,反正自己也不是優秀的騎士,比我還值得看見的人還有很多。
──魔法騎士團跟一般行業不同,魔法騎士團每次出任務都是出生入死,殉職時有所聞。即便如此,一般人也不會關心魔法騎士團的處境,他們更聚焦於更光鮮亮麗的職業,像是政治人物、醫生、教師等。暗中活躍的魔法騎士團,人民只是有個「概念」而已。
──究竟為何會有這種扭曲的價值觀?或許是因為優秀的騎士沒有受到足夠的表揚吧。我們「席諾蘭王國」因為長年和平,魔法騎士團的貢獻自然就被忽視了。自然鮮少有表揚優秀騎士的機會,即便有,通常也是在王宮服務的魔法騎士團成員被表揚,因為王公貴族往往只會看見他們。
──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感到空虛嗎?
諸如此類的思緒,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你果然有夠天真的啊,蠢貨。你以為這樣就能拯救世人嗎?比起使用這種方式,進入政府機關,成為掌權者,改變社會結構還比較實際。
阿奇柏德‧費雪學長的話語浮上腦海,彷彿在嘲諷我的理念。
是啊,我真的拯救世人了嗎?假使沒有我,會有多少差別嗎?魔法騎士團真的需要我這種精神脆弱,意志不堅的傢伙嗎?
何況,人們注視的是掌權者,掌權者確實也能改變社會結構,像我們魔法騎士團,再如何出生入死,到底有多少貢獻?有多少人可以感覺到?尤其在和平的社會裡?
明明我早已曉得,但始終不願承認。
──認清現實吧,你不是什麼天選之人,這樣的你是無法當正義使者的──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天選之人,更不是正義使者,至少現在的我肯定不是。)
──何況我也想看看,你如果真的執著於加入魔法騎士團,那你的執著,將會迎來什麼結局。
學長這番話語,儼然成為詛咒──他當下並沒有詛咒我,但對如今的我而言,已經……
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棄。
我還是想證明給學長看。
這樣才有顏面面對學長。
只要心志動搖,就會端詳左手食指上的魔戒。這是我跟學長的約定(事實上他也按照計畫,考到魔法學校教師執照,回到母校擔任助教),即便魔戒過了五年就會失效,他也宣稱屆時會摘下。但對我而言,精神指標意義仍在。
在獲得認同之前,沒有躊躇的餘地。
◆
加入魔法騎士團兩年後,我十八歲,學長二十歲了。二十歲的學長,成功當上魔法學校教師,並在母校任教。他關心我的狀況,還請我吃飯,但我自覺還不是時候而婉拒了。即便也想見到現在的學長,但我不願讓他見到我這副窩囊樣──這兩年來,我沒多少成長。
噩夢還是不時會侵擾我,對於自己的理念依舊感到懷疑。這樣的我連自己都無法認同了,遑論獲得學長認同?
在我真正認同自己以前,是不會跟學長見面的。
保持通信就夠了。
在信中,我盡可能對自己的近況輕描淡寫,不讓學長察覺自身的脆弱。學長也沒多問,他也沒多提自己的近況。
或許保持這種距離就夠了。
然而,有些人無法完全避不見面──比方克勞迪雅跟夏洛特。其中克勞迪雅在我某次放假回來時前來拜訪,關心我的近況。
「感覺你的笑容越來越少了,你還好嗎?」
她放下茶杯(其實當中只有裝水,我不會泡茶,她也不喝咖啡),與我四目交接,我不禁逃避她的眼神。
「還好,一如往常。克勞迪雅呢?」
「也是一如往常,不用擔心。真正該擔心的人是你。你自從加入魔法騎士團後,就越來越沉默,笑容也越來越少了。雖然你本來就是比較木訥的人,但我長期觀察下來,你真的變了。」她壓低聲調,神色黯然:
「似乎是受到了現實的摧殘,而喪失了某種熱情吧。在魔法騎士團裡,遭遇到了很多事吧。」
「沒這回事,我很好。或許我只是……太投入於工作上了。」
這是什麼破藉口,連自己都聽不下去。
「太投入工作所以就行屍走肉嗎?你確定?若真如此,那麼投入工作也不好。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她憂心忡忡;
「你連黑眼圈都有了,是不是沒睡好?」
「呃……有嗎?我都沒注意到,可能……我咖啡喝太多了吧……」
再如何不擅言詞,能說出如此破爛的藉口,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可笑了。
「在騎士團裡還有閒情逸致泡咖啡嗎?」似乎是一眼就看穿我的謊言,克勞迪雅輕嘆:
「查理斯,我知道你不想讓人擔心,不過,真的也別太逞強了,雖然或許我也……」
「我也?」
「不,沒什麼。」
克勞迪雅苦笑帶過,她跟我一樣,都是屬於不想讓他人擔心,而會不斷逞強的類型。
連她本人都有自覺。
確實就是因為不想讓克勞迪雅擔心,我才會不讓她知道我的苦惱。若不是她來拜訪我,我肯定也不會跟她見面,事實上自從加入魔法騎士團後,我們就很少見面了。
「不過還是少喝點咖啡吧,我不確定你在騎士團裡多常喝,若真的會喝的話,還是少喝點,多喝白開水,也多看水中的倒影吧。」
「倒影?」
「是啊,雖然我最喜歡茶,但我也很喜歡喝白開水,清澈的水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呢。」
「是嗎?我印象中都看不到吧,妳是如何看到的?」
「誰知道呢。我只是在想,這樣或許你就可以看到自己的黑眼圈了。」她再度舉杯:
「查理斯,你喜歡魔法騎士團的工作嗎?」
「……我覺得,這一定是對社會有益的工作,一定守護到了很多人。因此……我不會後悔。」
不會後悔。
在耳畔反覆迴響。
「是嗎?你果然變了呢,查理斯。」
「變了?為什麼?」
「若是以前的你,應該會更果斷地回答才對。失去的熱情,就是這個吧。」她話鋒一轉:
「你覺得你有實現行俠仗義的夢想嗎?」
我停下舉杯的動作。黑咖啡還是滿的。
從維護社會和平的角度來看,或許有吧──原本想這麼說的,卻骨鯁在喉。
明明一句話就能回答的問題,我卻辦不到,連強顏歡笑蒙混過去都辦不到。
「……我不知道……或許……我不知道。」
或許我意外吐露了實話,可能發現在她面前撒謊比想像中困難吧。
但這麼回答,一定會遭到譴責。一定會。
我肯定做出了愚蠢的選擇。
「……真是辛苦你了呢,查理斯。」
她居然沒有譴責?而是反過來安慰我?
「像你意志如此堅定的人,都感到迷惘的話,那一定是真的很辛苦吧。你一定也還記得跟阿奇柏德‧費雪學長的約定,或許是因為這樣,才會努力堅持著吧。」
雖然是溫柔的話語,但──
「不,不只如此……」
我想否定她,若不否定的話,就會突顯自身的悲哀。
「畢竟妳也希望,我能夠堅持理想吧。我們不是希望,能夠一起為這個社會努力……」
「我不是說過,你無論做什麼選擇我都會支持你嗎?」黑髮少女打斷了我:
「因此不用顧慮我,做你想做的選擇就行了,不然你會很辛苦的。」
「但是……」
「無論你做了什麼選擇,你還是查理斯‧霍夫曼,我有說過吧?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是要執著到底的吧,問心無愧就夠了。」她放下茶杯:
「不過,魔法騎士團的工作,不就是消滅亡靈、吸血鬼、魔獸這類魔物嗎?這些東西對於人類來說,是恐怖的害獸,消滅這些東西,會有罪惡感嗎?」
我啞然。
為什麼會忽然提到這些?
「就如消滅害蟲,一般人是不會有罪惡感的。我自己雖然不喜歡消滅害蟲,但有必要的話,我不會手軟。畢竟要是因為一時的仁慈,沒有斬草除根,之後肯定後患無窮。消滅魔物也是同樣的道理吧?」
「話雖沒錯,但──」
欲言又止。
再說下去可能就露餡了。
「魔物比『害蟲』還有靈性嗎?因為有人可以聽到魔物的『聲音』?」
她挑高的音調,滲透我的肺腑,不寒而慄。
「原來妳也聽說過嗎?」
好不容易擠出這句問話。
「當然,早就聽母親說過了。不過她也只是『聽說』,畢竟據說那只有會光魔法的人才有可能會聽到,而會用光魔法的人之中,能聽到的也只有極少數。」
她知道還真清楚。
「照理說,魔物有聲音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只是絕大多數人都聽不見,只有極少數人可以聽到,這的確很奇異。不僅如此,據說魔物的聲音,近似人聲,甚至還會說話。像是『救救我』之類的。」
我緊咬牙根。
在惡夢中(可能也包括現實)不時會侵擾我的哀號求饒聲,湧入耳畔,迴盪響徹。
──救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不要殺了我。
──快住手!拜託快住手!求你了……
──你們這些惡魔,會下地獄的!
我緊抱住頭,冷汗直流。
「查理斯,你怎麼了?」克勞迪雅上前關心:
「莫非你就是可以聽到魔物聲音的人嗎?」
「……不是,我只是覺得,光想就不寒而慄……」
果然露餡了,一般來說我應該還滿會隱藏自己的情緒,這次卻露出這麼大的破綻,是因為那些精神傷害比想像中還深嗎?已經深到稍微觸及就會發作的程度?
真是太難堪了──我放下手,強使自己鎮定下來。
「這樣啊……那你現在有好一點了嗎?」
「嗯,我沒事。」
「那就好。不過……你願意繼續聽我說嗎?還是你不願意繼續聊這個話題了?」
「我沒事,妳繼續說吧。」
若我直接說不想聊了,會更加可疑,只好故作若無其事地讓她繼續說了。
「……好吧,若你不想聽了,隨時打斷我都沒關係。」她眨眼,垂下眉宇:
「你應該有聽說過,魔物的來源可能是什麼吧?像是亡靈是死者的靈魂,吸血鬼是被魔法汙染過的亡靈突變產物;魔獸的話眾說紛紜,據說是幾百年前,有個魔女為了對某個國家進行報復,佈下了大範圍的詛咒,被詛咒波及的人們及生物產生了異變,久而久之他們變成獨立的種族,統稱為『魔獸』。當然這些都只是推測,目前都無法獲得證實。」她持續娓娓道來:
「或許比較可以確定的是,這些都跟『魔法汙染』有關。包括為何會有留存於世間的亡靈?可能也是受到魔法汙染的結果,每天都有無數生命死亡,但變成亡靈的卻是少數,可能是只有少數靈魂,會被魔法汙染,變成亡靈吧。這之中又只有部分亡靈,會突變成吸血鬼。」
「我知道,為什麼會忽然提這些?」
「只是在想,或許正因如此,雖然它們被通稱為『魔物』,但並非用『害獸』就能概括的吧。即便如此,當它們淪為魔物時,就再也無法恢復原狀了。」她苦笑:
「再強大的魔法,都無法實現奇蹟。能用魔法實現的,就不是真正的奇蹟了。」
空氣沉默。
她見我一言不發,便回到位置上,舉杯一飲而盡。
「對於可以聽到魔物『聲音』的人來說,要他們消滅魔物,一定會很煎熬吧。」
空氣結凍。
一陣寒風刺骨。
冷得發疼。
我不確定她是不是有意的,但很疼,疼得無法言語。
桌上的黑咖啡,或許也涼了。
■
在那之後,某個假日回來,在大雨傾盆的街道,巧遇夏洛特。
我們在附近的咖啡廳茶敘,談起彼此的近況。
一如往常──以為會這樣結束話題,但事實並非如此。
「你似乎越來越孤僻了,常常只是默默回來,什麼也不說。之前就這麼覺得了,但不知怎麼開口。」
果然,不只克勞迪雅,也早被夏洛特看穿了。
「可能只是工作太累了而已,我也不想打擾別人。」
「果然會這麼說呢。」她似乎語中帶刺:
「不過,能為了工作而感到疲憊,也是一種幸福吧。不是每個人都有工作的機會。」她啜飲一口冰卡布奇諾,望向窗外雨幕:
「不過,你還是要好好照顧好自己,沒有人可以幫上忙的話,就只能自助了。」
放下咖啡杯。
雨聲淅瀝,只剩雨聲淅瀝──
並不。
似乎還隱約耳聞──
「這場雨何時才會停……」
微弱的呢喃,是眼前的褐髮少女發出的。
──為什麼她會說出這句話呢?
這個疑問,沒能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