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之一:午夜時分的惡意(一)】
下午前去調查的玄賀與景杉,在烏鴉屍體已被清除的街道,罕見地發現妖怪的氣息。
由於微弱到無法追蹤,玄賀便草草結束了調查。
保險起見他還是讓景杉跟曉神幫忙,在已經佈下重重機關的神社入口張貼咒符,多佈置了兩道防禦用的結界,以備應對敵人的襲擊。
法術強度和複雜程度取決於施術者的能耐,仰賴精神力的術式無法長時間運行,因此能常態維持三道結界的玄賀,稱得上術士中的佼佼者。
一刻不得閒的景杉,晚餐過後又繼續動工,等到告一個段落,時間已經將近晚上九點。
「呼~收工收工。」
前庭石燈籠的微弱燈光下,景杉在樹幹貼好最後一張咒符。
「這樣子就結束了嗎?」
拿著膠布和手電筒的曉神,從下面往上這麼詢問道。
她不是很能明白這些紙張的作用,上面畫著她無法理解的文字及圖像。
「嗯,可以回屋內休息了。」
景杉下樓梯前瞧了一眼今夜的樹林,冷清的寒風吹拂過樹梢,擺動的樹枝沙沙作響。
明明與平常無異,卻令他感到不安,就好像滲入衣服內的冷空氣,直叫人寒毛豎立。
兩人進到客廳,看見織夜和玄賀並肩坐在沙發寫畫咒符,替今天消耗的部份進行補充,相較握筆龍飛鳳舞的玄賀,織夜比照桌上的範本,小心翼翼地一筆一畫仿繪。
從圖文複雜的程度來看,足以辨別兩人之間功力的差距。
「哥哥、曉神,辛苦囉~我幫你們泡杯茶。」
見到兩人進屋的織夜,立刻擱筆起身往流理臺跑去。
「不用準備我的,我想先洗澡睡覺了。」
「咦咦咦、哥哥你今天不守夜?」
「……不,今晚不守夜。」
景杉迴避妹妹的眼神,害臊地搔抓脖子。
滿臉倦容的他,沒有連守兩晚的自信心。
何況再怎麼固執己見,一天內被勸告三次,也不可能堅持得下去。
連作為對手的龍裕都這麼說,真的就沒有辯駁的餘地。
睡眼惺忪的景杉輕揉眼睛離開客廳,曉神則接過織夜泡的綠茶,坐在餐桌前目不轉睛的盯著玄賀畫寫咒符。
感受到曉神好奇的視線,持續進行畫符作業的玄賀,忽然間出聲問道:
「人們使用咒術也有上百年歷史了,妳沒有見過嗎?」
「沒有,無論剛才和景杉貼在外頭的,還是早上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的紙人,都不是魔法的應用嗎?」
「差得遠了,妳的時代或許還有魔法,但是現代已經不存在了,我們使用的法術一直都不仰賴魔力那種東西。」
「怪不得我無法感受到空氣中魔力的流動。」
曉神甦醒後發現最為異常的改變,就是魔力的存在徹底消失。
在她眼裡,就連腳下生機盎然的大地,跟以前比起來都像是乾涸的土壤那樣貧瘠。
理所當然存在周遭的魔力,理所當然運用它們的人類。
缺少魔法的世界,對她來說才是不自然的。
完工收筆的玄賀,用指尖夾起一張黃色的符紙,隨手往空中一拋,上面隱約畫寫著火焰的字樣。
「喝!」
玄賀舉至面前的劍指向下一振,咒符瞬間燃起火焰,在空中燃燒殆盡。
「這個叫做咒符,文字與聲音本身都蘊含一定程度的力量。」
「爺爺,不要在家裡放火啦。」
「哈哈哈!抱歉抱歉。」
「真是神奇的法術,和那些便利的器具一樣。」
人類失去魔法的恩惠以後,取而代之的是水龍頭、冰箱、瓦斯爐等等的技術發明,這也讓曉神對八百年後的世界嘖嘖稱奇。
「織夜,我在幫妳放水,小心別滿出來了。」
回到客廳的景杉,握著毛巾擦拭溼濡的頭髮,身上已換好作為睡衣的另一件素色T恤。
「洗這麼快,哥哥你有好好貫徹我們東方人優良的泡澡習俗嗎?」
「沒那種閒功夫啦,而且我怕泡下去太舒服,會直接在浴缸裡睡著。」
因為才不到十分鐘,景杉就洗完澡歸來,大感震驚的曉神立刻問道:
「……原來這附近有湖泊或溪流嗎?」
開始習慣這類狀況的景杉,表情淡定的吩咐妹妹:
「……織夜,妳等會記得教曉神怎麼使用浴室。」
「好好好,交給我就對了。」
這對兄妹已暗自達成共識,不會再對任何跟文明衝擊的反應感到訝異。
「那麼我去睡啦,在這之前我再確認一次,半夜遭到敵人攻擊的時候該怎麼辦?」
織夜高舉右手,精神飽滿地回答:
「有,被攻擊時的應對措施,驚聲尖叫到處逃竄。」
「才不是,是在屋子裡安靜躲好。」
曉神同樣舉起了右手,但沒有像織夜舉得那麼高。
「有什麼事嗎?曉神。」
「是的,關於武器的部份,只有那把刀我實在不太放心。」
景杉交給曉神的武器,是一把經過加工的打刀。
現代工藝打造出來的輕薄刀身和銳利度讓她十分佩服,但是她絲毫不認為這把近乎藝術品的武器,能在實戰中派上用場。
「因此早上我跟玄賀借了磨刀石替槍頭打磨除鏽,卻沒有適合的材料當作槍身,目前也缺少固定用的繩子。」
「繩子等會拿給妳,至於棍子的話都在倉庫裡了,如果找不到合適的,明天我再想辦法。」
倉庫裡的木棍多半是修繕神社剩下來的建材,長度不是太長就是太粗,很難找到適合當作槍柄的材料。
「那就拜託你了。」
哈欠連連的景杉返回房間,曉神喝完杯裡剩下的茶,準備前往倉庫,再次尋找適合的木棍。
只要有電燈的光線,即便是入夜以後,人們也可以繼續白天的工作,這讓她對現代文明的敬畏之心又提升了一個層次。
「曉神,洗澡時間到了哦,我們一邊泡澡一邊討論妳是貓派還是狗派~」
少女的邀約,遏止了曉神進行某種意義上稱作加班的行為。
「不,一個月洗一次澡就很足夠,況且冬季夜裡洗澡會凍僵的。」
「哼哼、放心吧,這次讓妳見識熱水器跟吹風機的厲害。」
抱住曉神胳膊的織夜,滿臉笑容的將她拉出客廳。
朦朧月色隱沒在烏雲後頭,如滴入水面的黃墨,將陰鬱的天空蘊染出一小塊澄黃。
萬籟俱寂的深夜,白色的怪物在無人街道上高速行進。
彷彿在挑戰理性與科學的文明社會,亦或者扮演稱職的夜間都市傳說,毫不掩飾行蹤的怪物,明目張膽的在光線底下移動。
路燈照明範圍無法徹底映出怪物的身形,僅能照出它用於爬行、近似昆蟲的腹足,以及拖曳在後頭的粗壯尾巴。
與橫衝直撞的怪物相反,斗篷裹身的女子踏著輕盈優雅的步伐,木屐踩在路燈上頭,以下一盞路燈為立足點,跟隨底下的怪物穿梭於黑夜之中。
「愉快~實在愉快~這陣子都徘徊在巷弄間,吾再也忍受不了躲躲藏藏的日子,今後就要這麼大搖大擺的上街!」
持續朝神社前進的怪物,爬上往山丘路段的坡道,一群翻食垃圾桶的野狗嗅到迫近的刺鼻臭味,一致面對怪物的方向吼叫。
沒把狗群當回事的它,在路過垃圾堆的時候順手抓了隻野狗,扔進嘴裡咀嚼解饞,嚇得其他同伴夾著尾巴四處逃竄。
與此同時,玄賀掛在各寢室及客廳的鈴鐺搖晃作響,麻鬼一家紛紛從睡夢中驚醒。
今天勘查完烏鴉的死亡地點後,玄賀就將探知結界的範圍延長至數百公尺外的山腳下。
最先趕到走廊上的是一頭亂髮的景杉,就算精神再怎麼疲憊,他也因為探知結界作響完全清醒了過來。
「爺爺!」
再來是表情鎮定的玄賀,他將一疊咒符放進衣服內袋,看上去已然做足了準備。
「我知道,有人攻擊了我的結界。」
最後是穿著雪橇犬睡衣的織夜,她緊抱枕頭慌張地來回踱步。
「啊啊啊終於打過來了!哥哥、爺爺,千萬別被殺死哦!」
「哦,包在爺爺身上。」
「那還用說,織夜妳趕快去躲好。」
「雖然只有短短十五年的歲月,但是這段時間我活得很開心!」
喊著不知所云的台詞,織夜摸黑跑向了屋子後頭。
目送妹妹離去後,兩人接著來到客廳,卻發現曉神不在屋內,毛毯有使用過的痕跡,就是不曉得人跑去了哪裡。
猜測她可能察覺異常前往庭院,於是兩人拉開紙門,直接走出屋外。
神社入口設置的三層結界已經被破壞,石階區域的結界則正遭到攻擊,貼在大門聯繫結界狀況的符紙,五張裡已經有三張變成了碎屑。
「嘻嘻嘻,這結界佈得還真厚,是知道吾要來、還是上頭藏了什麼稀世珍寶不成?」
踩裂石階的怪物前臂奮力一揮,擊碎了肉眼無法辨識的第四層結界。
怪物繼續破壞神社無形的城牆,來到設置在鳥居的最後一層結界面前。
「吾先進去了,汝自己抓準時機進來找樂子。」
怪物帶著愉快的笑聲壓低身姿,難以承受重量的老舊石階龜裂開來。
「慢走不──」
同夥的女子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佇立在石階上抽煙管,話還沒說完,白色的巨大身影就跳了起來,攪亂她吐出的白煙。
怪物直接以軀體強行撞破最後一層結界,並從十公尺的空中落下,在地面踩出一個大窟窿。
強行穿過結界使其表面著火,但是它絲毫不在意這點程度的損傷。
景杉與玄賀兩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恐怖的怪物存在。
不單是敵人擁有四米高的龐大軀體,亦或渾身著火的戰慄模樣。
而是敵人本身的樣貌,就足以令人徹底嚇破膽。
鱷魚般的頭骨,宛如蟒蛇的軀體,粗壯雙臂及長在下半身的四對腹足,身體關節的部份更是用骷髏頭構成。
──那是一隻用骨頭拼湊成的異形。
怪物身上的火焰因為沒有東西可以燃燒,很快就被風勢吹滅了。
它盤捲身軀,左右探頭觀望神社的情況。
「果然毫無信仰可言,就連進到裡頭也沒有一絲壓迫感。」
明明沒有張口,怪物卻發出了男性的聲音。
「辛苦兩位前來相迎,這是贈予汝等的伴手禮。」
上身大幅度後仰的怪物,將身子猛然打直,順勢從鱷魚口中吐出了某個腥臭的物體。
景杉慌張地側身閃躲,避開飛來的物體,那個東西落地後抽搐了一下,接著才完全靜止。
即便表面被啃咬而皮開肉綻,依然可以從外觀辨認出是一隻野狗。
景杉止住湧上咽喉的嘔吐感,握緊手裡的棍子問道:
「爺爺,要等曉神過來再動手嗎?」
「不等了,先下手為強。」
玄賀右手伸進寬敞的袖子取出一張咒符,往步道旁的石燈籠拋去,直線飛行的符紙命中目標,發動了事先設置好的束縛術式。
無形的牆壁再次構築,位在四個燈籠中間的怪物,被不斷向內壓縮的方形結界給關鎖住。
「嘻嘻嘻,汝是這座神社的術士嗎?確實稱得上一流,但是單憑一兩個術士,奈何不了吾這種上百年的大妖怪!」
怪物孔武有力的雙臂支撐住壓縮,硬是將結界給反推回去,無法承受推力的結界屏障出現裂痕。
「你可別會錯意了,我只是看你一副很想被壓迫的模樣,才特地發點福利罷了。」
玄賀以劍指從懷裡夾出四張咒符,舉至面前嘴裡誦唸咒語。
「吾吾明火,降妖伏魔,德照四方,神威浩蕩──喝!」
四道咒符在玄賀鬆手後自行朝敵人高速飛去,觸碰到對方的瞬間發生爆炸,創傷怪物異形的身軀,將其炸得歪七扭八,卻也破壞了拘束用的結界。
「……嘻嘻嘻嘻,如此軟弱無力的一擊,這就是汝的全力嗎?」
將頭轉回正面的異形,鱷魚形狀的下顎被剛才的爆炸粉碎,露出了內部的一顆骷髏頭。
那對冒火的空洞眼窩,注意到另一個人影奔馳而來,眼看對方已經逼近到了腳邊。
擔任前鋒的景杉,從木棍兩端各抽出一把小太刀,右手正握左手反握,踏在怪物骨節的隙縫向上跳躍。
「蒼鷹流‧鷹攀升!」
他在跳起瞬間使出一記迴旋斬擊,在怪物胸前留下兩道深深的刀傷。
「哇哇啊啊啊──!」
貼在刀身的咒符化成了紙屑飛散,帶有驅魔效果的刀刃,讓疏於防備的對手倒在地上痛得哇哇大叫。
「好,攻擊有效!」
「景杉!注意前面!」
側對敵人落地的景杉來不及閃避,被粗壯的骨質手臂給一把捉住。
雙臂被緊握在掌心的景杉,沒有辦法出刀脫困。
他被舉至怪物面前,骷髏頭眼眶內的火焰因憤怒熊熊燃燒。
「……小鬼,沒想到汝身上有影的氣味。」
極近距離的對視,讓奮力掙扎的景杉冷汗直流。
作為惡靈類的妖怪,咒術本身沒有多大的效果。
既然如此,能給予如此深刻痛楚的理由,就只有對手是影這個可能。
照理說有影在附近的話,馬上就可以感應到。
但是一直到這麼近的距離,它才聞嗅到景杉那若有似無的氣味。
「吾就猜想平凡無奇的神社,為何會設置多層結界嚴加防護,沒料到竟是弱小敵人的藏身處。」
「可惡……等一下就把你砍了!」
被施加握力的景杉,表情因痛苦而猙獰。
怪物空著的左手隨意一揮,擋下玄賀的第二波咒符攻擊,坑坑疤疤的手腕沒兩三下就自動癒合復原。
「真礙事。」
它打直左臂,對準玄賀張開手掌,從掌心探出數支手指骨,猶如飛鏢般發射出去。
玄賀急忙在地面拋擲咒符,在前方張開一道結界屏障。
怪物的左臂體積隨著骨標發射逐漸縮小,可見它消耗的是身體的一部份。
如傾瀉雨勢般毫不停歇的掃射下,障壁被擊穿好幾個洞,數支骨標命中玄賀的右肩和右腿,將他射倒在地。
「這是!?這下不妙了……」
傷口本身不深,但受損部位的皮膚卻發黑發紫,且異狀不斷往外擴散。
簡單且有效的侵蝕攻擊,凝聚怨念的原始詛咒。
令中招者虛弱患病,隨著濃度上升更會癱瘓器官、精神錯亂發狂致死。
特別是藉惡靈之手施展的詛咒,由於無需承擔反噬的風險,效力更加強大顯著。
玄賀立刻在傷口貼上咒符延緩詛咒,卻也因此動彈不得。
解決掉礙事的術士,怪物重新把注意力移回了景杉身上。
「嘻嘻嘻,接下來讓吾嚐嚐看影的靈魂是何種滋味吧。」
怪物破損的下顎恢復原狀,帶血的銳利牙齒緩緩張開。
穿過肉體直接吸食靈魂的怪物,沒有咀嚼的必要,尖牙只是令獵物致殘,奪去其逃跑手段的工具。
景杉整個人被頭下腳上高高舉起,他握緊刀柄,準備在對方鬆手的瞬間反擊,但是對方沒有鬆手的打算,打算直接將景杉送入口中。
眼看全開的大嘴即將一口咬下,此時傳來由遠而近的奔走聲,一道人影踩踏圍牆的屋瓦跳了起來。
風中飛舞的黑色髮絲,深邃的天藍色眼眸,手持長槍的曉神在空中高舉槍身,憑藉重力猛烈揮下。
「呃啊啊啊──!」
撕裂黑夜的紅光一閃而過,強勁的揮斬擊碎肩膀關節,將怪物的右手卸了下來。
落地的曉神面向出現在庭院的怪物,語氣愧疚的說道:
「一不注意就放了這麼大隻的傢伙跑進來,我這個守衛當得也太失職。」
她手裡握著一把緊急修補的長槍,工藝精良的赤紅色槍頭配上木棍看起來十分不相襯。
半夜睡不著覺的曉神,到倉庫繼續尋找槍身替代品,因此沒能聽到屋內的鈴鐺警報,直到聽聞外面的爆炸聲才出來查看。
她趁怪物忙著攻擊玄賀,跳上屋頂沿著圍牆來到入口處附近,看準時機使出一記跳砍偷襲。
曉神以眼角餘光確認景杉傷勢,從他立刻站起來擺出架式這點看來,似乎沒有什麼大礙。
「畜生、居然還有幫手!」
被砍下右臂的怪物用腹足和尾巴爬行,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與前來助陣的曉神拉遠距離,這是它進入神社後第一次離開原地。
對失去了身體相當份量的手臂這點感到惱怒,怪物向兩人揚聲咆嘯道:
「小鬼還有汝這該死的女人,報上名來!」
它決定認真視眼前的兩人為十影戰爭的敵手,而非填飽肚子的獵物。
「要別人報上姓名前,應該先報上自己的才對,這點禮儀過了八百年應該還是一樣吧。」
曉神槍尖指向怪物的臉龐,令它獸骨內的骷髏頭燃起怒火。
「哼!就怕汝聽了嚇破膽,吾乃吞噬無數術士、使匿龍洞方圓十里化為死地、鼎鼎大名的移動災禍──『惡影‧骸將』!」
惡影高舉僅存的左臂,炫耀對自己的惡行惡狀。
「聽都沒聽過。」
曉神嘴角微微抿起,要一個在現代甦醒的古代人,聽聞自己沉睡時發生的事情,從根本上就是不可能的。
景杉接著惡影後頭,大聲報出自己的名號。
「我乃麻鬼家第十九代當家,亦是第六代魔影繼承者『魔影‧夜鬼』!」
和景杉並肩而立的曉神,更是直接了當的回答:
「魔影‧戰神。」
影在揭露自已的名號時,宿主的影之力會在短時間內急遽上升,雖然這兩人上升的幅度少到可以忽視,但惡影明白她們沒有撒謊,並因為擺在眼前的有趣事實抖肩發笑。
「嘻嘻嘻,影竟然能存在於兩個宿主身上,雖然不清楚與汝等能力有何關聯,但是弱小的影縱使有再多分身,終究也是徒勞。」
惡影的左臂化為液態融進體內,底下的腹足和尾巴一併產生變化。
它重新長出了四肢,裸露的骨質軀體覆蓋上一層由骨頭交錯編織的甲冑,臉部的鱷魚頭骨變化成老虎樣貌,並從嘴裡抽出一把骨頭構成的長柄刀。
「嘻嘻嘻,畏懼吧無知的凡人,這才是吾的真面目!」
先前消耗的骨標和損失的右臂,讓惡影現在僅剩下三米的高度,但依然佔有體格優勢。
見對方拿出武器,景杉與曉神提高警覺,然而惡影沒有就這麼攻過來,它用左手摘下右肩上的一顆頭骨,收斂起不可一世的傲慢態度。
彷彿瞇起了雙眼,惡影眼孔的火焰霎時減弱,直盯著手中的頭骨,語氣悲憤地說道:
「……抱歉了,脩,汝先到另一個世界去吧。」
語畢,它用力一握,手裡的骷髏頭被捏個粉碎。
青藍色的火團從頭骨中冒出,縈繞在惡影的周圍。
「嘻嘻,可以開打了!」
剛才的感傷就像不曾存在,蓄勢待發的惡影,在原地試揮手中的骨刃。
「景杉。」
「我知道,注意那團火焰。」
「很好,那我們上吧。」
曉神僅僅踏出箭步,整個人便消失了蹤影,腳踏雷光的她出現在惡影面前,瞄準心口奮力刺出長槍。
「───!」
十公尺的距離,不到一秒就被拉近,速度快到連惡影都措手不及。
胸前的鎧甲大面積龜裂,惡影立刻替受損的骨質進行修復。
曉神俐落地收槍轉身,甩槍側擊砍裂惡影毫無防備的左腿。
「混帳!」
慢了半拍的鬼火,這才在施術者的怒意下撲向敵人。
曉神以槍頭立地作為支點,撐立跳躍輕鬆躲過襲來的火團。
惡影看準她落地的位置大力劈砍,但是對手卻沒有停下,一碰觸地面就像隻柔軟靈活的貓往後跳開。
跟著發起進攻的景杉,被撲空的鬼火盯上,陷入意料之外的苦戰。
「這東西也太煩人了!」
鬼火本身的速度並不快,但是無法被刀刃觸及的對手,景杉根本無法應付,只能全神貫注在迴避上頭。
自動追擊的飄浮火焰,在空中繞了一圈後再度朝景杉撲了過去。
掌握住閃躲節奏的景杉準備側跳閃躲,卻被一隻突如其來的手臂抓住。
「這、這什麼鬼!?」
青藍色的火團在擦身而過時突然靜止,從中伸出一對白骨化的雙手,緊緊掐住景杉的脖子。
頭骨受損的骷髏,抓著景杉從火中探出上身,快要脫落的下顎開開合合的發出直達大腦的悲鳴:
「我們不會遺忘……我們不會饒恕……」
既然碰觸得到就代表可以攻擊,景杉果斷地用刀斬斷骨頭,這才脫離對方的抓縛。
比看上去有力的骨指,在他的脖子留下深深的勒痕。
「竄國者……終遭報復……」
手腕被砍斷的骷髏,發出痛苦的哀嚎縮回火中,搖搖晃晃往旁邊飛去。
骨刃與紅槍不斷交鋒,憑藉體型優勢的惡影,發動猛烈攻勢將曉神逼退,木製的槍柄被砍出好幾道缺口。
看準舉刀的瞬間,佯裝敗退的曉神一個飛身滑步,滑過對方腳邊順勢打碎脛骨,令惡影身體一斜。
「單憑人類的身體,竟能做到如此敏捷的動作……」
「怎麼,你這大個子做不到?」
「住口!」
修復完腳部的惡影揮刀砍向曉神,她以極小的動作側身閃躲,骨刃僅僅切下一撮飄曳的黑色髮絲。
切進惡影內側中線的曉神,前腳踩進對手胯下,眉間輕輕一皺。
「該做個了斷了。」
赤紅槍頭迸發出藍紫色的雷光,劈哩劈哩蓄電作響,收刀不及的惡影只能用左手阻擋。
耀眼的雷光遮蔽了雙方視野,極近距離的全力突刺,確實命中骸骨妖怪的中心部位。
「啊啊啊啊啊──!!」
三度發出哀號的惡影,立於地面的龐大身軀,因強勁的衝擊往後滑動,石磚地面磨出兩條長長的傷痕。
左手被輕鬆貫穿,胸前的骸骨甲冑也徹底崩落損壞。
槍身的木柄則承受不住曉神竭盡全力的一擊,應聲斷裂成了兩截。
惡影垂下頭顱,手裡的骨刀鬆手落地,龐大的軀體完全靜默。
追逐景杉的鬼火跟著消失無蹤,讓他鬆了一口氣。
曉神踩在惡影身上,一腳將龐大的身軀踹倒,把卡在它體內的半截斷槍拔出來。
「這樣子就結束了。」
作為時隔八百年的戰鬥,讓她重新抓回了從前的感覺。
就在她放下戒心、朝景杉走去同時,景杉突然瞪大雙眼出聲警告:
「曉神、注意後面!」
突然襲來的骨刃命中毫無防備的曉神,將她整個人砍飛出去,重摔在前庭的石磚步道。
「嘻嘻嘻!詐死也是戰術的一環!」
重新起身的惡影,胸前依舊保持被開洞的重創模樣。
「吾可是妖怪,哪有這麼容易就被殺死。」
剛才消失的鬼火,再度憑空冒了出來。
「曉神!妳沒事吧!?」
景杉沒有跑過去查看,而是架刀擋在她和惡影中間。
惡影也沒有追擊的意思,只是在原地消耗身體骨質修復左手和胸口。
「哼哼,挨了吾的全力一擊,沒可能再站──」
目睹不可思議光景的惡影,修復動作連同思緒頓時停止。
曉神不僅站了起來,背後還長出了形似蝙蝠的單側翅膀。
面無表情的她撇頭看向惡影,令對方虎軀一震。
景杉也感到同樣吃驚,他在腦裡尋找書上讀過的記載,但是無論人類或是獸人妖精這種滅絕的人種,都不是長有翅膀的種族。
按住側腹起身的曉神,抱怨似的碎唸:
「差點就忘記我現在背後長了這東西…………對了,剛才那下很痛啊,骨頭混帳。」
伴隨充滿怒意的視線,伸展開來的暗紅色翅膀上頭,留下一道顯著的傷痕,但是沒有被砍出缺口,反倒是骨刃刀鋒出現了明顯的磨損,可見硬度還在其之上。
惡影握緊手裡的武器,身體因憤怒而顫抖。
「汝這傢伙,到底是什麼怪物!?」
「吵死了,我可不想被一個骷髏評頭論足。」
提著斷槍的曉神再次站到景杉身旁,並用眼角餘光偷看,試探似的詢問:
「……嚇到了?」
「是有一點,之後再解釋就行。」
眼下最重要的是集中精神應付眼前的敵人,其他的問題都是小事。
曉神臉色一沉,很在意背後怪異翅膀的她,稍微將它收合了些。
惡影兩眼的火焰再度燃燒,它用刀柄敲碎左肩以及腰間剩下的兩個骷髏頭,放出更多青藍色的火團。
「沒有犧牲談何勝利,黃、吳、賢,出來助吾一臂之力!汝等的憎恨就由吾來繼承!」
從裡頭冒出的三團青火,與先前的火團一同盤旋在惡影頭頂。
棘手的鬼火由一團變成四團,景杉瞬間臉色發青。
面對可以不斷修復的對手,曉神的體力遲早會被消耗殆盡,景杉也沒有自信能閃躲這麼多的火焰。
於是少年開始思考,思考對手是否存在所謂的弱點。
「喂、景杉,好像有什麼東西從裡面爬出來了。」
四團火焰在上空一字排開,裡頭爬出了四尊與剛才相仿的人型骷髏。
「「「向竄國者……復仇……」」」
忽然間,景杉想起稍早要被吃下肚時,在頭骨底下看見的冒火骷髏頭,與其他純粹掛在身上的骷髏與眾不同,只有那顆看起來格外顯眼。
「曉神,妳有看到那頂頭盔底下的冒火骷髏嗎?」
「是有看到火焰,原來下面還有顆頭?」
曉神只看見外層老虎模樣的大頭骨,以及孔洞底下的旺盛火焰。
「請嘗試攻擊底下的骷髏頭,既然它刻意保護那個位置,表示應該是弱點沒錯。」
「可以是可以,但是恐怕只有一次機會,挨了剛才那刀我其實傷得也不輕,只要交手很快就會穿幫。」
她被翅膀撐破的衣物下,後背位置正緩慢地滲出血來。
「爺爺,你還能動嗎!?」
景杉頭也沒回的對後方發問,他不相信身子骨硬朗的爺爺,會這麼簡單就被撂倒。
「那當然,我只是找不到出手的時機。」
忍著痛楚起身的玄賀,手裡早已握好咒符。
「麻煩你再把那頂頭盔炸開一次。」
「不會讓汝等得逞!弓箭隊──射擊!」
在惡影的號令下,探出上半身的骷髏,從後方的火團裡取出弓箭,對準兩人一齊拉弓放箭。
面對箭頭帶有青色火焰的箭頭,曉神直接用斷槍揮舞掃落,並伸出替身旁的景杉擋箭。
「太上明星,急如迅雷、神通八轉、馳如律令!」
遠處的玄賀劍指夾著符紙比劃五芒星,動作同時傷口部位的黑色詛咒逐漸向外擴散。
完成誦詠的他鬆開指間,三道發光的咒符在空中相互交疊,一齊朝惡影飛掠而去。
「哼,還打算用那種破玩意兒。」
惡影右臂揮振,將飛來的符紙一刀兩斷,提前引爆的咒符只有些許波及到臉部,炸出幾個足以窺見底下骷髏頭的小洞。
它迅速修復滿是缺口的龜裂刀身,卻發現自己的妖力傳輸不過去。
不僅是骨刀,就連頭盔的缺口也無法修補,惡影這才驚覺剛剛的咒符並不單純。
「莫、莫非咒符上頭有驅魔粉!?」
作為專職對付妖怪的術士,縱使無法徹底根除禍害,也多得是進行牽制的手段。
驅魔粉顧名思義,就是能阻絕妖氣的一種香草,古時候人們經常將其磨成放入香包內驅邪。
雖然效果不夠顯著,但足矣用於短時間的阻斷。
「竟耍些小聰明────長槍隊!」
收起弓箭的亡靈士兵,改從火中取出長槍,維持列陣向前發動突擊。
「景杉,踩到邊緣上來!」
曉神背向景杉蹲踞在地,左翼完全伸展開來。
景杉毫不遲疑的踩踏上去,堅硬強韌的翅膀如同地面般平穩。
「很好、去吧!」
下個瞬間,景杉飛起來了。
伴隨翅膀奮力一振,景杉整個人受到擺動的力道被拋至半空,直接越過亡靈槍陣,拋物線往惡影的方向掉落。
感受強風吹拂過臉頰的景杉,急忙在兩層樓高的空中調整姿勢,鎖定目標收夾雙腿,兩把小太刀高舉過頭。
「別得意忘形了,卑微弱小的影!」
惡影揮動骨刃對空迎擊,準備將景杉劈成兩半。
「──蒼鷹流‧鷹狩獵!」
雙方交鋒瞬間,滿是缺口的骨刀破碎斷裂,連著手腕一同被斬下。
穿過灰白手腕的雙刀,順著墜落的軌道向下,擊碎了惡影前踏的右膝。
「嗚嗚哦哦哦!?」
失去半條腿的惡影儘可能維持重心,就在這時,某個憑藉翅膀騰空躍起的身影,踩到了它的肩膀上頭。
遮蔽月色的烏雲散去,輕柔寧靜的月光,灑落在午夜時分的神社前庭。
「在你被幹掉前,告訴你一件事吧。」
暗紅色的翅膀猛然打直,將燃燒的青色火焰全數抖落。
皎潔的月色下,單腳蹲跪的曉神緊按頭骨,高高舉起手中的斷槍。
「我是狗派的,所以不喜歡你帶來的禮物。」
全力揮下的槍鋒,擊穿偽裝的獸骨,深深刺進冒火的骷髏頭,讓惡影發出震耳欲聾的痛苦哀嚎。
「啊啊啊啊!不該如此、本不該如此的!吾乃惡影‧骸將……開創嶄新朝代的大功臣……在剷除國賊以前……豈能就此……嗚嗚啊啊啊啊──!!」
緊握斷炳的曉神施力一轉,旺盛的火焰從惡影眼孔噴發而出,發出短暫的亮光後,如同燒剩的仙女棒般徹底熄滅。
惡影骨質的軀體四散崩解,失去立足點的曉神摔了下去,跌坐在散落一地的骨頭碎片裡。
「呼……都變成這副模樣,總不會再爬起來了吧?」
感受著強烈的虛脫感,超乎預期的消耗讓她體力近乎透支。
「辛苦了,曉神。」
景杉露出如釋重負的疲憊笑容,對坐在碎骨堆的曉神伸出右手。
曉神愣了一下,思考現代人這麼做所代表的含意。
最後決定聳肩不作他想,帶著清爽笑容回握住伸出的手。
市中心車站一帶,某棟大廈的頂端站著一名白束裝的藍髮少年。
與其氣質相襯的冷峻夜風,令裝束的下擺隨風飄動,同時也吹動他位於高處的思緒。
真弓家第五十六任當家──真弓龍裕,正在此監視整個赤東的動靜。
單憑肉眼就能捕捉市內全域的千里眼,是他繼承蒼影之名後所獲得的能力之一。
除了偶爾在夜裡擊落幾隻四處偵查的煩人烏鴉外,其餘的影倒是相當安份,開戰到現在過了整整一天,幾乎沒有什麼大動作。
今晚大張旗鼓進攻神社的惡影,也已確認遭到消滅。
握著一把白色長弓的龍裕,鷹眼的雙瞳注視著結束戰鬥的神社。
「……沒見過的女性,沒想到真的有人肯跟那個蠢蛋聯手。」
龍裕對景杉稍微改觀了,那位開戰前不久,死纏爛打想跟自己締結盟約的同學,現已不再是需要觀察的對象,而是實實在在的參戰對手。
真弓家作為赤東的保護者,秉持的信條是擊退所有侵略者,守護這塊土地,同時這也是打從神朝便流傳至今的祖訓。
作為歷史悠久的真弓一族現任當家,龍裕誓言要獲得戰爭的勝利。
為此他對著神社的方向,露出意味深遠的笑容說道:
「麻鬼景杉,或許我該把你的擊殺順序稍微往前一點。」
於此同時,結束戰鬥的千代大社內,曉神盤坐在前庭步道,一手握著槍頭,一手抓住麻繩,試著把斷槍給重新修好。
至於麻鬼爺孫倆,則在一旁商議該如何處理戰鬥過後慘不忍睹的庭院。
「原本就沒聚集什麼信仰、人跡罕至的無名神社,沒想到現在就連微薄的收入來源都要沒了。」
作為施術者的惡影消滅以後,玄賀所中的詛咒自然也隨之消散。
然而惡影留下的怨念,卻體現在神社的修繕費用上。
「石階、圍牆、庭院步道跟燈籠都得修繕……爺爺,我們家還有錢嗎!?」
提到錢的事情,心憂家計的景杉表情黯然失色。
「錢的事輪不到年輕人操心,怎麼說我也工作了大半輩子,多少還是有點積蓄,但是棘手的部份不在那裡。」
他拍了拍遭斜切剖開的石燈籠,接著張手比向惡影最初落下時踩出的大窟窿,煩心倦目的說道:
「我們要怎麼跟人家講解釋這團慘狀?」
「隨便編個藉口。」
不經思考的答案,讓玄賀忍不住巴了景杉的後腦杓。
「笨蛋!我們是走商業路線的神社,比起靈驗更重要的是風評,要是傳出去遭人閒言閒語,說我們供奉邪神遭到天罰,往後就更不會有人來了。」
景杉輕撫被打的後腦,深思這段作為神職人員不該說出口的正論。
「沒辦法,只好聯絡你姑姑幫忙了,雖然見面有點尷尬,但是找她來既可省去不必要的麻煩,價格也會相對便宜。」
正所謂肥水不落外人田,長年累積的儲蓄用起來還是會心疼,至少也得花在自己人身上才行。
結束修繕話題的景杉,疲勞連同昨晚尚未恢復的份一齊湧現,想進屋處理擦傷的他,決定叫織夜幫忙拿醫藥箱出來。
「曉神,明天早上再弄吧,先進去休息。」
「不,我在外頭留守,要是又有敵人趁機打過來怎麼辦?」
「怎麼說傷口總要處理,妳傷得還比我們重呢。」
「哈哈哈~!要是時運不濟,接連被兩個對手襲擊,那我們就只能自認倒楣棄械投降啦。」
景杉玄賀都這麼表示,曉神也不好再多說什麼,於是提起工具跟著離開。
「說的也是,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其實她也認為負傷的情況下勉強戰鬥不是明智之舉,抓緊時間休息養傷才是上策,但是她隱約感受到附近有另一股陌生的氣息,所以絲毫不敢大意。
蝙蝠狀的翅膀不可思議的完全收合進曉神體內,讓兩人看傻了眼,有關曉神的真面目,現在並不是深究的好時機。
「咳咳、總而言之首勝是好消息,趕緊告訴織夜吧,我猜她現在應該躲在閣樓裡發抖。」
景杉輕輕推開自家大門,玄關的景象卻令人倒抽一口氣。
他兩眼睜大,頹然站在原地,握在門把上的手無力地垂下。
昏暗的走廊上佈滿爪痕與血跡,遭撕爛的紙式神散落一地。
毫無疑問的,屋內遭到了敵人入侵。
因此躲藏家中的少女,沒能迎接勝利者們的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