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這頭巨獸朝我襲來
我知道我必須反抗
卻只能任其撕咬、啃食，毫無招架之力
我看著自己支離破碎的血肉
意識到原來我也是獸
一頭連自己也不認識的怪獸……
●
郭亞安的出現，讓陸子真汙泥般的人生好不容易有了點盼頭，但過了不到一天時間，這點光輝又被一堆亂七八糟的事給埋沒了。
昨天晚上，他花了一些時間清潔手帕，血跡實在不好去除，他在浴室處理了一段時間，被母親發現他沒有在讀書，又引來一連串打罵。
其實只要他不是待在書桌前，母親就會發火。他的成績必須跟哥哥一樣好，不然就會被重罰，他沒有哥哥念書的天賦，只能一直咬牙硬拚。轉學到了新班級之後，成績是他唯一的優勢，他知道自己受到排擠的部分原因是對分數過於汲汲營營，但無論考試難易度，母親對他的標準就是滿分，少一分就會被打一頓的恐懼已經占據他腦海，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對分數過度反應。不過他也知道，即便他現在成績往下掉了，人緣也不會就此改善，甚至會被欺負得更厲害，因為他連唯一的優勢也沒了，就是惡人受到了報應，非常值得落井下石。
或許是基於生物自保的本能，即使他常常失眠，身心靈也都在崩潰的臨界點，卻還是能把成績撐下來。
哥哥徹底失聯絕對是壓垮母親的最後一根稻草，他覺得母親在人生遭遇到一連串挫折之後其實一直沒有好好休息，精神壓力到現在全部爆發出來，全部發洩在他身上。
除了家裡的衝突，學校裡的欺凌也沒有停歇的一刻，折磨持續到了放學，在疲憊的累積下，陸子真見到郭亞安時，已經沒有多餘能量再跟其他人互動，於是直接把手帕塞給她就甩下她跑走了。
然而跑遠之後，他又陷入自我厭惡，明明這些事跟那個人一點關係都沒有，對方甚至對他釋出了善意，他卻是這樣失態的回應人家……
『如果有一天我好了，如果有一天遇上跟我一樣的人，我一定要對他伸出手……』
『就算被推開了，希望我還是能再次追上去……因為我比其他人還要了解……可是我能嗎？我能成為那樣的人嗎？』
你能啊。你能。所以我們能夠一起站在這裡……跟在陸子真後頭的伙伴們，在讀取他的心聲之後，同時這麼想著。
就如陸子真說他格外了解一樣，其他人也能立刻理解現在的他。
『我先收手。』郭亞安將手帕還給尹若清的時候以心音說：『他累了。』
尹若清點頭同意，「感覺得出他精神壓力很大。我們先退一步，但還是跟去他家一趟。」
這次使者們到的時候，陸子真不像上次一樣正在遭受打罵，因為他在公寓對街的路燈下蹲著讀書。
「他媽終究把他趕出屋外了嗎……？」尹若清心情複雜的問。
趙含依抬頭，看了看陸子真住家的窗戶。「應該不是向你家那樣。他家現在沒有燈，恐怕是他媽媽不在家，他身上又沒鑰匙。」
「可是為什麼不在家門口等？現在外面有點冷呀！」
廖苡禮為陸子真單薄的穿著擔憂，這個世界的時間目前正來到換季時節，氣溫變化很大。
「大概是走廊暗，不太好看書。而且這裡不是社區大樓，沒有大廳，也沒有中庭。」尹若清回想起上次一行人過來的時候，幾乎沒有燈光的走廊，「T市一堆房子都這樣，因為地段的關係價值不斐，環境卻不太好。我舊家的公寓條件再差一些，但也差不了多少。」
眾人同時陷入沉默，然後看向在寒風中開始吸鼻涕的陸子真。
「這次我來吧。」尹若清快速確認街上的商店配置，同時朝伙伴們的方向伸手，「我需要錢。從家裡被傳過去的，沒貼身帶著。」
趙含依果斷從口袋掏出皮夾。在場只有他一個人是從外面回來的。
「隨便花。不夠的話可以刷卡。」
尹若清打開皮夾數了一下裡面的鈔票，不禁嘖嘖。
「不可能不夠。不過在這個世界裡花掉的錢算數嗎？」
「不知道。等出去再算算看吧。」
尹若清將皮夾收進口袋後，郭亞安接著遞上稍早陸子真還她的手帕，尹若清沒有接，只是微笑說：「妳收著吧，這條他看過了。我身上還有一條備用的，再不濟也有隨身包衛生紙還有濕紙巾。」
……你的口袋是什麼清潔用品的哆啦X夢百寶袋嗎？其他三人不由得偷瞄，默默覺得，明明看上去沒有聽起來那麼多東西啊
尹若清毫不拖沓地獨自前去，郭亞安則立刻開啟範圍隱身，讓所其餘人能跟緊一點。
彼方的陸子真完全不知道有群人正在朝他虎視眈眈地走來，他此時正專心致志的寫著習題，握著鉛筆右手冷得發僵，指節都凍得發紅，左手則時不時往同樣泛紅的鼻子抹，避免鼻涕滴到作業本上。
尹若清一邊暗暗嫌髒一邊反射性掏出他的隨身包衛生紙，或許是陸子真抹鼻涕的動作太銷魂，開著讀心術的其他三人眼睜睜看著他從原本計畫的「冷靜而溫柔的關心」變成遞衛生紙同時劈頭就是一句：「不要用袖子擦鼻涕——！髒死了！」
這位凶神惡煞的帥哥顯然讓陸子真受到了驚嚇，以至於他雖然沒搞清狀況，還是乖乖接過衛生紙覆上不安分的鼻子。
尹若清總算滿意了，但他赫然發現自己的行動已經完全走鐘，現在陸子真依然用一種「你誰啊」的驚恐表情瞪著他。
「咳。」尹若清乾咳一聲掩飾尷尬，他調整了一下臉部肌肉，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和善一點，「你好像在這邊待一陣子了？怎麼這種天氣穿這麼薄在室外寫功課？」
陸子真沒回話，繼續困惑地盯著他看。
「我剛才就在那間咖啡廳裡，靠近窗戶的位置，正好面對這裡。」尹若清指了指對街，以早就想好的說詞解釋：「看你一直蹲著，頭低低的，想說你可能不舒服。」
「……我沒關係。謝謝。」
「喔，沒關係不代表沒事。你看起來已經著涼了。」
都已經是多相熟的人了，尹若清當然知道陸子真用字的習慣。他沒給陸子真太多反應時間，接著又說：「其實你不必在這裡灌冷風，不想去咖啡廳的話也可以去旁邊的便利商店找座位區。」
「……可是我不想買東西。謝謝。」
陸子真此刻已經從困惑轉成尷尬之色，像是有時在火車、公車上被熱情的長輩搭話寒暄那般，不想失了禮貌，卻也不想太深入的交談。
「不用客氣。我正好要去吃晚餐，你不想買就當作跟我同行，坐同一桌就不會尷尬了。有個桌子至少比較好寫字不是嗎？」尹若清看陸子真的鼻涕又流出來，尹若清控住亟欲抽搐的顏面神經，再度遞上幾張衛生紙，「你儘管放心。公共場所，店員眼皮子底下，我也不能對你怎樣……然後快擦擦你的鼻涕吧，都要滴到衣服上了。」
「……」陸子真心想，如果自己衛生紙有帶夠，或許就不會被這個怪人纏上了。
不過直覺告訴他，眼前的人雖然怪怪的，但並非對他心懷不軌，而是發自內心關心他……呃，而且還對衛生方面格外關心。
跟昨天碰上的女生給他相似的感覺，明明是第一次見到，卻覺得自己似乎能摸清他們的想法，他自覺沒有名偵探般過人的洞察力，這些感受大多更像是出自某種默契，毫無具體的證據，卻能讓他信任。
守在一旁的三名使者看著尹若清成功將人帶進室內，一邊暗自鬆了口氣，一邊在店門外小聲討論了起來。
「今天的阿清好反常……怎麼說呢？特別強勢嗎？」廖苡禮好奇地透過便利商店玻璃窗，往店裡張望，「平時應該會更加的察言觀色……應該說是紳士感？總之除了潔癖發作的時候，他看到別人尷尬的時候通常會自己讓出一個讓對方比較舒適的安全距離，很少看他這樣步步緊逼。」
「像怪叔叔。」郭亞安半張臉埋在圍巾裡，做出犀利的點評。
趙含依聽了這個評價，不禁噗哧一笑，「我想，若清在做跟小安類似的事。」他往店內望去，眼裡是對往事的懷念，「若清這個人本來就比較悶，那時心裡又裝著更多事，什麼想法都往肚子裡吞，甚至連對自己好一點都不敢想。我跟小真當年也是堪稱霸道的糾纏他好一陣子，才終於把他勸過來。」
廖苡禮備感興趣的「咦」了一聲，有想要求詳細的意思，趙含依明白她的想法，便眉眼帶笑，指了指店裡對坐的兩人，「妳們看，他現在做的事情幾乎跟當年我們對他做的一模一樣。」
同一時間，買好食物的尹若清將一份微波好的茄汁炸雞義大利麵推到先入座的陸子真面前。
「……？！」專心訂正考卷的陸子真被對方突如其來的舉止打斷。
「買兩份有打折。」尹若清神情淡定，「你還沒吃飯吧？」
「我不用……」
陸子真話才出口，立刻被來自腹腔的鳴聲狠狠背叛。
尹若清揚起唇角，為面紅耳赤的少年遞上餐具。
呵哈哈哈哈。爽！
「請問……小真這算自作孽的意思嗎？怎麼感覺阿清好像被他帶壞了。」
尹若清充滿快意的心聲自然是被外頭的伙伴們聽光了。
在他們認真思考起業力問題的時候，尹若清正好傳了心音給他們——
『他現在比較願意跟我說話了，我會慢慢問他一點事，然後試著戳他幾下，你們隨時待命。』
三人再次從旁觀察了一下笑得從容不迫的美青年和他對面困窘羞澀的青澀小少年。
……嗯。某人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呢！
●
在尹若清的循循善誘之下，陸子真大致說出他今天會一個人流落在外的原因，先前使者們猜想的大致正確：因為母親怕他出去鬼混不回家，以控管他的回家時間為由沒給他家裡的鑰匙。平時除非陸母有預定的外出計畫才會轉交鑰匙，陸子真通常是回到家時由母親開門。陸母今天大概是下午臨時出門耽誤了回家時間，卻沒有通知陸子真，他進不了家門又聯絡不上母親，家門口燈光昏暗不適合寫作業，加上身上幾乎沒有可以進店家消費的零用錢，才會選擇蹲在路燈下。
「很常這樣嗎？」尹若清問。
陸子真想了一下，才委婉的說：「也許她覺得時間不會太長，讓我等她一下沒關係。」
「但告知一下是基本尊重吧？即便是長輩對晚輩，還是得彼此尊重不是嗎？」
陸子真沒有回話，只是默默挪開視線，插了一塊炸雞放進嘴裡。或許是被尹若清看得心虛，陸子真在吞下食物後，才小聲補上一句：「不是尊不尊重，而是在不在乎吧。」
尹若清長嘆一聲，輕聲喃喃：「看得倒是通透，很像你會有的想法。」
「什麼？」
「沒事。」
「嗯……」
兩人各自沉默了一陣子，尹若清靜待時間慢慢醞釀情緒，當他覺得周遭的空氣終於對味了，便傳了個心音通知伙伴們，隨之開口：「有沒有想過脫離呢？」
「……咦？」陸子真錯愕的望向尹若清，他一時搞不懂對方的意思。
「對於現狀，你會想改變，甚至脫離嗎？」
陸子真臉色煞白的低下頭，抿著唇，一句話也沒說。
「不敢想嗎？我也是。」尹若清緊追不放，「在我看來，你即便知道自己不受母親在乎，還是拚了命在讀書，希望能符合她的期望。還有你身上那麼多傷，不用多問也能猜到你身上發生了很多事，這方面我懂，畢竟我也算是過來人……」說著，尹若清順手撥弄了一下左側瀏海，讓自己臉上的傷疤若隱若現。
他左臉的慘況讓陸子真看得揪心，那句「過來人」背後的意思，讓他緊繃的心弦鬆動了一點。
「明明過得很痛苦，卻還是願意為了活下去而努力，難道不是因為還抱著一絲脫離現狀的希望嗎？」
陸子真痛苦的深呼吸。
脫離現狀……說起來可以很輕巧，但作為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親戚之間彼此疏離，在外又沒有可以倚仗的朋友，要怎麼脫離？
「即便心裡這麼希望，但要怎麼……」
「果然是因為這個嗎？」尹若清勾起唇角，笑中帶著計謀得逞的欣喜，他當然知道陸子真「現在」的情況跟他當年那種隨時可以走人的形勢不一樣，他要的只是有個說出關鍵字的時機。
「放棄考慮任何現實因素，就當是一場夢也好，你想離開嗎？」
——如果不用考慮現實因素，你想試著離家嗎？
——你看。你又答不出來，連說一下夢話也不肯。但我有把握你想，只是你下不了決心，說不出口。
幾句話突然冒出陸子真的腦海，眼前的青年與記憶中的某個少年隱約重疊。而響徹腦海的那幾句話……說出那幾句話的人似乎是——
「是你沒錯，陸子真！因為你的邀請，所以我終於敢跨出那一步。」尹若清抓住對方記憶錯亂的瞬間，起身走向他，「剛剛的問題不是想像，這個『現狀』本來就是一場惡夢，你——」
叮叮咚咚的手機鈴響以巨大的音量猛然插入，打斷尹若清未完的話，也把陸子真從混亂的記憶中拉了回來。
陸子真急忙接起電話，簡單說明自己在便利商店寫功課。
「……不好意思，我媽回家了，正急著找我。我得趕快回去才行。」
陸子真看著突然站到他身邊的尹若清，困惑的問：「請問……我剛才怎麼了嗎？」
又像上次一樣，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意識混亂了片刻嗎……尹若清一股不甘卡在胸口，只能故作冷靜地說：「看你好像不太舒服。既然你家長聯絡你了，那你趕快回家吧。」
「謝謝……真是不好意思，還讓你破費買晚餐。」
「沒關係。我擅自請的，不用介意。」
陸子真揹起書包急急忙忙地跑回家，想必是怕動作太慢又會受罰。尹若清坐回位置上一臉厭世，下一秒，他被包進範圍隱身的空間裡，才發現其他三人顯然早就已經圍在桌邊待命。
「剛才真是太可惜了！」廖苡禮握住尹若清的手，安慰道：「阿清的節奏明明抓得很好，眼看就要成功的。」
「萬萬沒想到，時間掐得太準了，應該是詛咒跟夢魘鏡的意識緊急竄改了事件。」趙含依推斷：「除了我們和小真本人，這個世界的所有人物都是詛咒虛構出來的，可見即便一切依循小真的記憶構成，當遇上緊急事件，控制權果然還是在它身上。」
「詛咒的意識能做到這種程度嗎……？有種在電玩裡跟Ai博弈的感覺。」尹若清咬著牙吐了口氣，「剛才真的就差一點而已。」
「我想，我們這邊的攻勢越猛烈，詛咒也會用越強烈的方式逼迫小真走上絕路。」趙含依拍拍尹若清的肩頭，肅然道：「這盤棋必須速戰速決。感覺我們沒剩幾次行動的機會了，在你們行動同時，也想想要製造什麼樣的情境讓我上場吧！」
(待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