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身影。
看著天空朦朧的亮光,那是我無論怎麼伸手觸及卻無法投入其中的,來自太陽母親最溫柔的懷抱。
憧憬……或許能這麼形容吧。
我的確想要腳踏實地的踏上陸地,感受著溫柔的陽光,而非只能在這深海底下,仰望著。
但在我的心中,潛藏著另一個小小的期盼,我想要再見到他一面。
那個曾經在五年前救過我的,那個人類。
我還記得他慌張的聲音,不希望我就這麼如同化作泡沫般死去,不停地要我振作,即使當時我的意識處在模糊地帶之中,還是令我感到滿滿的安心。
所以,我想再見到他一面。不只是想要當面道謝,我也想……盡一份微薄之力。
道歉要露出胸部是常識;報恩果然就是要以身相許──從姊姊那邊聽來的知識我可是牢記在心的。
在深海龍宮王國,只要是年滿十六歲的成年人就可以從祭司大人那裏獲得一雙能夠在陸地上行走的雙腿,同時也會獲得前往陸地的許可。
看起來簡單但其實有不少規則隱藏於明面之下。像是陸地的事情是絕對的禁言,在海底龍宮是不能任意談論自己在陸地上的所見所聞,當然擅自跑去陸地上頭也是重罪。
在五年前,羨慕姐姐成年能夠前往陸地的我,就曾經犯了這條罪。
應該是犯了罪,因為等我一叫醒來就發現自己回到了海底龍宮,只是終身被剝奪屬於深海龍宮的權利,讓我在深海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
忌憚於我的罪犯身分,所有人都不想與我扯上關係,把我當作路邊的海草一般,我過著的或許是全世界最黑暗的日子。
支撐著我的,無非是那名人類男子,往往當我痛苦的活不下去時,想到他便提供了我繼續支撐下去的勇氣。
我活著就是為了他,就算只能見上一面也好,這是我唯一活著的動力。
就這樣支撐了我五年的時光,終於在今天,我也有了能夠前往陸地的權利。
但是事實證明,我太天真了。
被剝奪的權利似乎包含著成年所給予的許可,等了一個早晨竟然都沒有人來通知我,讓我感到了些許的不安。
莫非,我只能終身監禁在深海之下了嗎?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內心的焦慮與不安膨脹到了一個極限,即使腦中有股聲音要我冷靜下來,但我……忍不了了。
我奪門而出,筆直朝著祭司大人的家前去。
理所當然的,我吃了個閉門羹。無論我怎麼敲門,都沒有任何回應。
砰砰砰──砰砰……
最後一下種種敲打在門板上,無力地緩緩滑落下來。
頭靠在冰冷的門扉上,眼淚溶解在深邃的海洋之中,容納了我所有的情緒。
為了到陸地我需要有雙腿,而能替我施展魔法的也只有祭司大人。
身體不自覺間也因為絕望坐倒在地上,握緊的雙拳是對於現實的無奈……
那個魔法只有祭司大人才會知道,有著據說最為複雜且神祕的法陣作為驅動的基底,除了祭司之外每個成年人都只會見過那個法陣一次,根本不可能模仿。
可是……我莫非就只能這麼放棄?
當我睜開眼睛時,連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為甚麼會有這個想法,手指不自覺地開始繪製出那個記憶中只見過一次的法陣。
模糊的記憶逐漸在眼前浮現,帶著曖昧與不確定的,不斷地用著自己的想像力去作填補,試圖複製出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法陣出來。
這過程雖然充滿著不確定性,但過程卻沒有太多的猶豫,一撇一捺都是那麼的順理成章,順遂的沒有任何卡關,沒有半秒的停頓逐一完成整個法陣。
或許是因為,對於絕大多數而言,這個法陣不需要見到第二次?所以才會被那複雜的法陣所蒙騙,實際上其實很簡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法陣真的從我的記憶中再現出來。
當手指結束法陣的繪製,輕輕離開了地面,輕微的顫抖難掩成功的喜悅。
我二話不說輸入了魔法,使之啟動。只見柔和的光芒從我的指尖滴落,然後順著我繪製的順序逐漸填滿了整個圖案,光芒也在填滿的過程中愈發閃耀。
當魔法發動時,便是光芒散退之時,一陣刺眼的光很快退去再度恢復平靜。
只是並非沒有任何改變,我的下半身變成了屬於人類的雙腿。
有了雙腿,接下來就簡單許多。無人告知並不代表我就不知道前往陸地的方法,主要有兩個方法。
一是靠著自己的體力游上去,從姊姊那聽來大概只需要游個五年就能游到,這顯然不是我會選擇的辦法。
第二點便是搭乘通往陸地的計程車。在特定地方有設立指定區,會有海龜在此處等候著客人上門,就是由牠們負責龍宮與陸地之間的交通往來。
這裡同時也是關口,任何未成年沒有雙腿的人都會在這裡被擋下,若海龜計程車不小心載了未成年到了陸地,也會受到連坐罰,至於會受什麼處分我就不是很清楚,基本只能確定絕對會被革職。
所以這裡的檢查也會特別嚴格,畢竟誰也不想冒險。
我想找五年前在我去陸地的海龜,但是見到牠剛剛在了一批同樣成年的客人離去,只能去找別人,但我的身分似乎大家都不想扯上關係,早已習慣的直接被無視。
我不可能在此退縮,但我也不可能選擇花五年時間游上去,於是我稍微耍了點小聰明偷偷搭了別人的順風車──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與我計較,並沒有被趕下車。
重點是我終於到了陸地。
再次踏上朝思暮想的沙灘,覺得一切都好不真實。感受著海浪打在腳踝的感覺,感受著腳陷入砂子中的觸感,冰冰涼涼又帶著滑順感的有種說不出口的舒服感。
雖然才剛從深海來到陸地,但與在海裡截然不同的感覺還是感到新鮮,以及懷念。
然後,我就看到了他。
比記憶中還要蒼老許多的男人就在我的眼前,他正坐在沙灘上頭遙望著遠方的大海,身邊放著一個四方型黑色箱子,看起來不大也並不輕,上頭還用著漂亮的白色繩子綁著。
他的眼中帶著緬懷與落寞,好似在思念著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人,眼神中已經透露出了那個非常重要的人已經……
眼神所注視的遠方,是遙遠的彼岸,思念的是那永遠也回不來的人。
那個盒子裡裝的,若我的推論沒錯,應該是骨灰吧,對他而言無比重要的人的骨灰。
等意識到的時候我竟然忍不住握緊了雙拳,好不容易得來的雙腳就這麼呆站在原地,明明救命恩人就在眼前,但我卻因為對方所透露出的氣場而沒打算靠近。
感覺……應該要讓他自己一個人靜一靜……他需要一個人的空間沉澱自己的情緒,就算我現在陪伴在他的身邊,也於事無補……
我只需要,遠遠的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好。
奢求更多,就有點貪心了……
當橘紅色的顏料灑滿了整片大海,湛藍的顏色蛻變成柔和的色彩,換上全新的衣裳象徵著時間緩慢推移,不知不覺間時間就這麼慢慢流逝。
我的救命恩人可能注意到了時間,原本靜靜注視著的雙眼稍微恢復了色彩,從獨處中緩慢地恢復過來。
那身影不再像剛剛那麼悲傷,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也隨之撤下,但我仍然沒有出聲呼喚他,而是靜靜的將對方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底。
他輕輕捧起那個黑色的方型盒子,然後一步又一步地朝著海的方向走去。
海浪打在腳踝仍然沒有停下,很快的海浪醃過的位置已經延伸到大腿以及小腿,還在不斷上升當中。
邁出的步伐應該受到大海的阻礙,溫柔的她輕輕的將人給推回,但是救命恩人無論遭受多少阻礙仍然持續地向前邁進,堅定的決心已經所向披靡。
最後,與手中的盒子一同被海水淹沒。
我想要大喊,想要他不要做傻事,但是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有如有某樣東西卡在紅龍似的,奪走了我發出聲音的能力,除了在背後盡力的追趕之外,別無他法。
發不出聲音,孕育我的海洋之母似乎誤解了我想制止的意願,不停地想要把我推回岸上,我的雙腿也隨著一次又一次的阻攔而開始麻木隨後失去了知覺。
依樣畫葫蘆的魔法終究還是存在著缺陷,整個人因為少了下半身的支撐直接跌進了海裡嘴裡喝了幾口海水,那麼一瞬間我還真很憎恨自己竟然在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
還以為可以回報救命之恩……
沉浸在冰冷的海水之中,大海孕育出的我能夠清楚看見眼前的景象,只見救命恩人緊緊抱著盒子,緩慢的沉入深沉的海底。
沒有絲毫痛苦,而是淡淡的微笑,那是完成宿願心滿意足的表情。
等意識到的時候,我發現我也笑了。只不過是邊哭邊笑。
止不住的眼淚,也止不住喜悅。
並非喜極而泣,而是……
──終於能在一起了。
眨了下眼,眼前瞬間的黑暗讓我與那個四方型的箱子交換了位置。
被救命恩人緊緊抱著,對方的體溫讓我感到有些不現實,四周冰冷刺骨的寒冷也無法將我拉回現實。
在清晰的眼中,我看見了對方緊緊擁住了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終於能在一起了。」
然後,淡淡的如此說道。
雖然平淡,卻包含了長達五年的思念。
對那個,曾經親手拯救過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