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你的願望是什麼呢?」
很久以前,曾有兩名男孩坐在羅坎港城高大的城牆上,俯看著,港中。千片風帆飛揚,百枝桅杆林立,在強烈的風中翻滾,艘艘帆船一如白鷗,停駐在夕照的港城。
「我嗎?」坐在右邊的男孩深思了一會兒「我會繼承羅坎港施家的位子,和父親大人一樣統治這裡吧。」
風卷亂了他的頭髮,似乎也將他的話語送至大海。
「你呢?」
「你問我嗎?」左側男孩開朗的笑笑。「你的夢想跟本不夠看!你聽好了,我會擁有一艘自己的大船,我會把她取名叫御海號,然後回來載你。」
他站了起來,張開雙手,迎向最後一抹太陽的餘暉。
「我!黃蔦杞!要征服大海!」
那聲吶喊,似乎還迴盪著,在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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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海號巍峨的船體停泊在海關港口,似曾相似的海港,似曾相似的城牆。
「快搬上船。」黃海鮫對著手下喊道,鬼魂列成一列,將乾糧,彈藥一一搬運上船。
北行就要開始了,昔日的大海盜在心中對著海神祈求平安,他摸出一隻鏽蝕斑斑的鹿頭雕飾,這是很久以前,一位領主的孩子送他的護身符,每次出征或行動時,他都習慣摸一摸尋求好運。
異神......自稱為克蘇魯的邪惡之神嗎?
真是令人壓扼不住,以凡人之軀征服不可名狀的恐怖。海鮫不知道多久沒有冒險了。
我曾經說過要冒險的,我曾說要征服大海。
迷失了,迷失在混沌黑色的翻騰海水中,卻沒有磁針引導,回顧起自己的前生,一生血腥難聞,罄竹難書的各種罪行,庸庸碌碌,看似成就非凡,說來說去卻不知道意義何在。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掠奪,殺戮。沉迷於被他人畏懼和數不清的財富。
那個充滿妄想的男孩,黃蔦杞早就淹死在迷茫的黑水之海。天真和幼稚,是不被海所允許的,計畫行事雖然無聊,但缺乏計畫的行動,只會失敗,對海盜來說,一次的失敗等於死亡。或許,在那裡是這樣。
我是一名航海家。今日,我們依然航行,卻不知道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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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斯茅斯的海岸,海風吹拂,黃海鮫藏青色的長袍微微的擺動,海鹽味,腐敗味,淡淡的苦味,雖然刺鼻,卻是黃海交熟悉的味道,在過去,黃海鮫登上的港口總是伴隨著血腥味,燃燒的焦味,名為痛苦的垂死氣息,此次卻不然。
我多久沒有這樣平靜的看著大海了?
海浪重擊沿岸,白沫翻騰,嘩啦的循環,廣闊壯麗的美感,潛伏著致命的危機。
這就是船的墳場嗎?
要未來是世界沒有毀滅,黃海鮫也想來挑戰一番。
「你佔了個絕佳的位置呢!」背後突有聲響,黃海鮫警戒地回頭,一名年青的狼人自稱克沃,手拿著炭筆和筆記本塗塗抹抹的。
閒聊之後,海盜得知了他是一位紀錄者,歷史的紀錄者。
「我是為了記錄些什麼而在這裡的,跟黃先生一樣,不希望在世界毀滅之前,留下太多的遺憾。」他說道。
「英雄之所以為英雄,其紀錄者不可或缺,在下前生萬惡不赦,應將被記載在史冊中吧,只可惜為逆賊暴徒之流。」黃海鮫起了興致,表情也從悠閒轉為嚴肅。「那麼紀錄者閣下,你會如何評價一個人呢?在下曾聽說絕對公正之歷史紀錄者並不存在,閣下又會以何種標準評斷一個人?立場?豐功偉業?」
「不中性記錄歷史的就不配自稱紀錄者,一般我會這樣回答吧。嘛,確實如您所言,絕對公正是天真的理想詞,尤其這是由勝者訴說歷史的世界呢。我的話,會以能否貫徹自身信念作為標準。」
「貫徹自身的信念?」海鮫饒富興味的問。
「所謂英雄勇者,或是逆賊暴徒等稱謂,是隨外人立場而變的,對其有利即是善,對其有害即是惡。人是主觀且有私心的,為保自身重視之物──親人、地位、錢財、權力──推崇利己者以示友好,或是眨低害己者以表立場,均是為了在社會中保一席之地,人之常情罷了,如此循環在歷史中不斷重覆。善惡是主觀的,但歷史人物是否貫徹始終,卻是客觀的。」
是一個很睿智的年輕人呢。
「這些人為了自身所堅信的事物,付出了多少犧牲,是無論評論者的立場,都不可動搖的實證。若要我以史學家的身分去評價一個人的話,我會從這裡去考慮。」
「黃先生,」克沃繼續他的素描,但似乎對海盜的過去十分有興趣。「聽起來你有經歷過信念被考驗的時候,我對那感興趣,能說一點嗎?還有你是怎樣挺過來的。」
對於自己的過去,難以啟齒的也有,值得誇述的也有,海鮫一時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這個嗎?雖不太希望啟齒,在下年幼時名喚黃蔦杞,他曾發下妄想,欲與波濤之海一搏」
「在下有了船,有了部下,有了一切資源時,卻不知為何迷失了,在下的名聲敗壞,為大奸大惡之徒,拒捕,洗劫,虐殺平民,連婦女小孩亦不放過。那位男孩抱著雄心壯志出海時,應該沒有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吧。那個男孩,一定會痛恨在下,因為在下成為了海盜,男孩最痛恨的存在。」
「在下的信念被考驗時,選擇是墮落,這麼磬竹難書之人,是無法平反的。」
回憶一一湧現,帶著海盜回到了前世,轉生前,那個世界。
「……嗯。」克沃把筆記本合上,專心地聽黃海鮫的話:「成為海盜的契機,或是理由是什麼?」
「很久以前,在下為了籌措冒險資金而在貨船上為王朝工作,某日因為暴風雨而丟失了重要貨物,而被判了死刑,不得不逃逸,最後,將持有的武裝商船改為戰船,從此為盜了。解過那批貨居然只是從羅崁出貨,欲呈給皇上的烏魚子,呵呵,在下居然被五箱魚卵逼上絕路,閣下可知?」
「也就是說你最初單純想要生存下去,後來卻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會殺害無辜的海盜?」克沃似乎聽得很有興致。黃海鮫望向海港,彷彿回到從前,總是有海鷗盤旋的御海號,還是活人的弟兄們。
「第一次殺人很難」海鮫坦承「但不知道,第二次就簡單很多,不就是刀子進去刀子出來嗎?所以到了第幾十次就麻木了。甚至還引以為樂了。」他的視線轉為銳利「在下攻打家鄉羅坎港城時有遠遠見到父親和兄弟,他們堅守著炮台崗位,抵抗在下的弟兄攻城。但隨後,在下的主炮便轟跨了那座炮台。這算是在下作惡的最高境界吧。居然無意間殺害了至親。」
他端詳著狼人的表情,想看看他對著如此邪惡的自己會怎麼想。
「在下搶劫,搶劫,和童年的朋友、家人互相搏殺。在下和手下都是死刑逃犯,合法碼頭是不能上岸的,交易也別想,所以也只有當海盜一途了。」黃海鮫苦笑「哪次搶劫不會死人呢?」
克沃抖了抖耳朵,轉過臉去看著黃海鮫,坦率地發表了他的想法:「看不出來您是會為這類事情苦惱的人呢,明明外表看來有魄力和自信。」
「在下在手下面前,的確得有魄力和自信,否則......他們可是亡命之徒,煩惱是不能隨便顯露的。」黃海鮫苦笑「好在現在,他們已經是無條件聽命令的鬼魂了。唉,在下的故事實在不值得一提,對所謂歷史既無貢獻,只有破壞。」
「很遺憾,一個人的歷史是否有價值,他自己是沒法評價的,只是由未來評價。」狼人搖了搖頭,說道。
定義,評價......「寫人,固然困難,評價一人,在下從沒思考如此深刻。各種立場,各種價值,各種面向。閣下身為歷史的紀錄者,會怎麼評價在下呢。」
「我有認識一個跟你相似的家伙,到阿斯嘉特後剛第七個年頭,組織了家庭、有人想犧牲而去保護的事物後,牠可說是脫胎換骨了……不對,骨子裡還是頭蠢狼吧,不過牠的蠢用得其所了。」克沃在思考了一陣之後,緩緩開口「牠說,有了妻子和女兒之後,牠找到了生存意義、有了新的自己。我想,那可能是其中一種解答吧,就是尋找和遇上改變自己的某些事物。」
「改變自己嗎?在下生存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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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那天,黃海鮫依約來見童年的摯友。
「施大人......」
連結鹿角號和御海號的吊橋上,繡著施字的家族旗幟和象徵羅坎的雄鹿旗紛飛,站在上方的那人身披金甲,手執長刀,身旁七橫八豎的都是海盜的屍體。
「閣下果然變成了一方領主啊。」黃海鮫感嘆著。
「逆賊黃海鮫,吾奉王朝之命前來為民除害,爾等逆賊,除首領外,降者不殺。」
他講話鏗鏘有力,早已不記得童年的結拜兄弟。
海浪的轟鳴不絕於耳,雄鹿旗和鯊鹿旗,施字旗和黃字旗皆無一例外的淌著血。
在被後世稱為波濤港之怒的戰役中,黃海鮫毅然抽出腰刀,指向他昔日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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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他為了掠奪阿斯嘉特而來,卻也在這裡,他重新迎接了那位雄心大志的男孩,沉寂已久的冒險家。他對阿斯嘉特沒有太多的感情,在這裡只是短暫休息,他的家,在御海號上,在波濤的大海上。
我真的瘋了,居然選擇北方。太不像那個黃海鮫了。明明知道有多危險,明明知道這是多麼愚蠢。
他返回船長室,坐在熟悉的木椅上,航海圖攤在眼前,搖曳燭光映照著他回不去的那個世界。
「你的夢想是什麼?」
他問著自己。
「你有選擇。」
一名男孩站在門口,雙眼炯炯有神,英姿煥發。似乎異常眼熟。
「蔦杞,你恨我嗎?」
「恨,但也不恨」男孩說「你就是我,我必然會走向和你一樣的道路,但在這裡,一切都已重新開始。你不用再執著於過去了。未來的我啊!你的夢想是什麼?」他朗聲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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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轉生此世,乃為了彌補前世未盡心願之憾。」他記得他對克沃•海沃爾如此說道:
「在下於今生打算不再重蹈覆轍,尋找自身的意義是很重要的,在下無法擺脫那些污名,洗劫,屠殺,弒親。都已成為事實,也沒什麼好彌補了。」
「那個世界的海鮫早已死去,被摯友手下的一發炮火,打的開腸破肚,雖然在下依然是他,但也不完全是他。」
「因此,在下在那個世界的罪孽早已贖完,以在下的生命。那在這個世界,屬於在下的新的傳說......呵呵。沒錯啊,還是得看在下如何決定和實踐,好不容易有了第二生重來的機會,在下應當好好把握。」
沒錯,就是這樣吧。那位年輕的狼人,真是為絕佳的心理輔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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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起先,海盜有些遲疑,然而,那聲吶喊重新響起。
「在下,黃海鮫,要征服大海!」
羅盤微微轉動,黃海鮫重新放上新的地圖,用匕首釘住微微捲起的邊角,米德加爾特大陸的一切在眼前展開。
他滿意的的勾起了嘴角,一如孩童。
一次的死亡不能阻止黃海鮫。因為羅坎人的血管裡,流淌的是海水。
而如今,海水早已沸騰。
他走出船長室,踏上甲板,外頭陽光明媚而刺眼,黃海鮫瞇起眼,浪起雲湧,起風了。
「起錨,準備航行!」
總字數3317,特別感謝 銀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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